北 城
石峁村漫想
北城
展阔的像人类童年的石峁山,石头遍地,随处都可捡拾到先民的陶片和白骨。耕作了几千年的土地,却被轻而易举地废弃,我们扔掉一块金子捡起一疙瘩锈铁。但阳光并不因人的离去而降低热度,月亮仍然从远古照到现在。多么不愿把萎缩的影子投到这片宁静的土地上,侵占属于它的光线和暖。我们像文明的盗窃者,站在阳光饱和的山峁,看瓦蓝瓦蓝的天,像清水洗过。那种弥新的力量,与我们内心的激动遥相呼应。一片云,一阵风,丝毫不会减弱它的明亮和单纯,孕育和护佑着我们,成熟及至衰亡,一如对待任何动物或植物那样。天空就是美德,太阳和月亮是它赋予万物的爱和善行,永远在高处,永不消失。
几亩肥田、石墙和山泉,便是石峁村的全部财富,汽车、电灯和化肥都是无用物。不需要走很多的路,远方的树林和太阳,在这里一样葱笼和热烈,仅有一条路通向外面,没必要出山,有人闯进来也是多余。坚实而恒定的树木是大地葱笼的良心,大地是它的根系命脉之所。村子里,东一棵,西一棵,像儿子守护着母亲。树木只向上生长,任何时候,不偏离天空的方向,任何偏离,都会遭受难以弥补的萎顿和枯竭。善于吸纳天光地气的树木,是大地最优秀的家族。石峁村的声音丰富而贴切,与我们均匀的呼吸一致,一声深沉的牛哞,几嗓子响亮的鸡鸣,索索的风吹草颤,充满新奇饱满的生命元素,总会让你把灵魂交出来,死心塌地与自然一道,不再愚蠢地与吵嚷声,大炮声,飞机声,刺耳的汽笛和机器声为伍助纣。不知天高地厚地向世界叫嚣,它必还你一张焦头烂额的面容。住在这,就幸福地老死。索求越少,拥有便越多,人所竭尽智识创造的,在上帝的杰作面前,统统都相形见绌。
褪尽迷彩的石峁村是石头的故乡,大堆大堆地,以其博远和古朴的姿容呈现在制高点。每一块都宁静,像君子坦然的心胸;每一块都坚硬,阳光毫无保留地照在它们身上,闪烁着最健康、从容的色泽。在自然的怀抱里,它不会担心一场大雨把它带走,一场风雪把它冻僵,至始至终。没必要竭力找寻建筑房屋的华砖丽瓦,没必要用水泥、钢筋、混凝土,也不必挣钱,从四千年前以至更远,石峁村先民便一直就地取材,掀起清亮而坚固的石片,垒起房屋、猪圈、厕所、桌子、只有一人高的院墙。这砌石,没有一块和另一块一样大小,没有一块方正光圆,没有一块会把另一块的阳光挡住,不合规则,千形万状,每一块都垒在适合它的位置,不用水泥严严实实地抹平,不用夯厚厚的黏土,它本就建在大石上。正因如此,没有比石头更恒久的居住材料,没有一场风雨,能够撼动石头的坚固。白天放牧,种地,晚上安睡在宁谧的呼吸里。建筑森严高大的墙,是可怕的自我囚居。站在绝不高过人头的石墙外,院内的磨盘,锄头和灯光一目了然;在墙里,便看到树林,河流和果实。
从石峁出土的四千多年前祖先用过的石斧,现在竟还没弄明白是如何打磨的?从石斧看人类原始社会结构简单,朴素,实用,艺术。我们发明了电灯,高楼,冰箱,汽车,手机,监控,克隆,避孕套,试管婴儿等几乎所有,但只证明我们远离了先祖的自然方式继续享有着祖先吃过的谷物,穿过的兽皮,住过的房屋,爱过的爱情,呼吸过的空气,并没有丝毫拓宽人类生存的基本面貌和本质。抚摸着石斧,一再想,古人和我们谁活得更自由更幸福?人类社会的所有行为和发展,都是奔着幸福的终极目标而去。当越来越感觉吃龙肉也不如烧土豆时,个人或社会追求的幸福便偏离了轨道,人们还执迷不悟,社会还我行我素,这辆属于幸福的车子,便呼啸着向不幸而去。先祖只用一件简单而坚硬的石斧,便获得生命的富足与丰盈,而我们不堪人生之重地发展到今天,动用了飞机,大炮,火车,轮船,大型机械,阴谋,谎言,杀戮,掠夺。可天地在我们面前仍然不增不减,日月在我们面前仍然不亏不盈,我们仍然什么也得不到,远不如先祖那样地,食五谷,饮山泉,睡在安静的夜里。先祖用只手可握的石斧,要比军队进行一场战争所得到的更多。我们操着可怖的口吻说“人类的先祖,茹毛饮血……”可发展到今天,人们何曾改变这般境况?自然不需要改革家,不必把榆树连根挖起,栽下电线杆。一百位科学家,也不比一位诗人更高瞻远瞩,更洞悉世界的秘密,更具有自然赋予的一颗丰盛的良心。就用石斧吧,这是先祖留给我们最好的财富和遗物。握着它,春天种下颗粒分明的种子,秋天收获更多的果实。拿着石斧,带着任性的儿女们,爬在温暖的山坡上,掏挖遍地的麻麻草,听山鸡蛋在草丛里破壳的第一声嘶唤,唱几声诗经般的民谣给上帝这白胡子老汉听。悠哉悠哉,与万物一样知情达理,不知活着何为。
石峁村的太阳啊,一点也不喧哗,它的心在每一个地方,不增不减地照向每一个人,除非你躲起来。它更像真理,揭穿谎言般把清晨的迷雾驱散。它的温情和热烈,一如人类的文明和野蛮,但这是人类约定成俗的名词,实际是一枚硬币的正反面,简单而真实地活着,这才是生命的本质需求。所谓社会,婚姻,法律,伦理,金钱、生活的一切都须统统靠后。这里一棵树从来不会欺负另一棵树,它们都在本来的位置生长。一块石头从不怀疑一条小溪到达远方的路途。是庄稼,绝不喜欢爬山虎堆满它清翠的额头。当你纠缠于人事难以脱身时,想想自然,这里有着最清明的答案。
村口两尊充满阳光普照的石神,神气十足,没有盖一间森严的庙宇,亦没华笔描绘,金身绶带,不必磕头,不用敬供诡异的香火,只用和砌墙无异的石片垒起,便毅然不倒,像村民赤着健朗的臂膊,与自然恒久一道,气力过剩地立在开阔的村头路畔,坦然拥抱每一场壮丽的风雨。房屋依山而筑,门前的小树,绝不会阻挡照向窑窗的阳光;几只麻雀,散漫地飞飞落落,窝做在村庄的任意一棵树上;村畔白韧的芦草只守在这里,一遍遍在风中梳直了腰身。这厚土,有足够的人性深度,殷实似老实人的胸膛。谁要在这里修饰,即在减少生命的长度和厚度,即是无视和挥霍时光,谁安住在这里,即是自然的一部分。
石峁村的石狮子,是天下最大气的石狮子,蹲在大门前,脑畔上,三锤两錾,棱角分明。一浪一浪大小等同的卷毛,精力旺盛;不循比例的舌头,厚实地颤动在大嘴里。那双圆眼,在天地间饱满有神。真想打听到这刻石老农的来去,听他谈天说地,追随他,手握锤錾,晨起暮睡,做个神仙般的刻石人。我还看到刻在窑面天地窑窑上方的一枚古币,天圆地方,早已摆脱钱本身的概念,溶入天地的巨大和朴素里。如果有人把现在的纸币也刻在石上,敬供在高处,这会是多么可笑和徒劳。我们当下的钞票,只等同与财富,我们头破血流地,却与源远流长的艺术和智慧无关,与生命的本质无关。
所谓的城市,就是大家集体披挂文明的外衣,干着野蛮勾当的地方,企业就是恶业,商业就是骗人的行业。我们很大一部分善良和美好,是被文明教化掉的。不需要太多房子,不需要太多的饭菜和衣服,活的足够真实才是我们最大的事业。在石峁村这样的地方,远离并不想要的纷繁,去做一个简单而幸福的人。不必太勤劳,就可耕种足够的粮食蔬菜;不需太匆忙,所谓上下班都是扯淡。人类走了漫长的路,却从一片开阔的生命原野走到一个个囚锢身心的大笼里,这笼子,竟是人们用高贵的生命所构筑。向阳的村庄本六畜兴旺,大片的土地本水草丰盛,太阳照在石头上远比在街道澄澈明亮,不掏一分钱,便享有大把热烈的阳光。上帝待在这也会鹤发童颜,深居简出,安然终老。寄居城市的人们,只在梦里才奢侈地回到故乡。不管走多远,不管多健忘,我们必回到原来的位置,一如在垂老时,我们再一次与童年相遇。石峁村的人已快走完了,地球上很多这样的村庄人去院空。如何让更多的人回到土地中去,回归本性的原初?最好的自救方式就是解散城市,关闭工厂,人才会作为一个人而能够体面地活着,像大自然一样适意而饱和。不要被先进、发展等虚词所迷惑,谎言才易于大面积散布,训练揭穿它,便又向真理靠近了一大步。
这个布满神谕的石峁村,每一样事物都单纯,每一件东西都相承着远古的遗风。可是开阔的山头上,还是布满了盗挖的痕迹,上万件石峁玉器流失国外。盗宝者,住到了高楼,却把阳光挡在了外面;买到了豪车,脚却远离土地。阳光和宁静是不需要花钱才能购买的。石峁村任何一块石头,一棵树,一根草,一只鸡,一头牛,一群羊,一场风或雨,满天的星子都会告诉你,与世相争是多么自不量力、愚蠢和糟践的行为。在时间长河里,说人是沧海一粟也有些夸大其词。在世上争到的,终必放回原位。活着苦累究何而来?上帝一定背转身子为我们而悄悄落泪,它的眼神一定是父爱的眼神,且爱又恨。迷失在利益的驱逐中,失去的远比得到的更多。我也欣喜地看到人们可以赖以完整生活的一个范本,一个符合人性和心灵的社会结构。石峁村传递着简单质朴的生活方式,一种适宜人居发展的终极环境。就种几墒地,有黑豆,也有萝卜;烧一盘炕,点一盏豆火,放三五菜瓮;放养一头牛,再喂几只鸡;娶个善良婆姨,生两三个娃娃,有男孩,也有女孩;有朋友来,一碟咸菜,半世人生。就在这,少有所乐,根正苗红,老有所依,闲花落棋。生所生,死所死,永不叛井离乡。
且把石峁村叫做宇宙村,且把心留在这里,独与天地精神往来。
◎北城,本名王静,1975 年生于陕西省神木县。陕西省作协会员,神木县作协主席。先后在《诗刊》《中华散文》《延河》等报刊发表作品多篇。评论《西北大地的岩石与鹰》2007年入选苏教版高中语文选修课本《现代散文选读》一书中,2014年由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散文集《北城散文选》。
责任编辑:邢小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