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 泯
一个人的成长史
皇泯
大年二十九,和志强去沅江。
沅江,鱼米之乡。二十块钱人民币,虽然相当于我一个月工资,但是,可以买很多很多鱼,让中国传统的春节,年年有余。
汉强下放在沅江,沅江在洞庭湖畔。
洞庭湖里芦苇荡,汉强住在芦苇房。
半晚,三人挤睡在一张单人床上——
虽然,我单独睡一头,但,汉强和志强把我夹在中间。
临睡,一个树兜子在脸盆里,也温暖不了洞庭湖的寒冬。
志强的海军大衣盖在单薄的棉被上,我的大花棉袄加盖在海军大衣上……
凌晨,大花棉袄滑下,海军大衣也滑下。一盆有烟没火的战争,愈演愈烈。
我说志强说:好呛,是不是着火了?
我说:真的着火了,你睡外边,快灭火!
汉强未被呛醒,却被吵醒了,说——
这是柴油发电机房。
炼钢、立明和我,三尺阵地三杆枪。
小说散文诗歌,外加电影剧本,白纸黑字糊上墙。
街头墙报,一周一期。
关于人生,在名家名言中翻版闪光的哲理;
关于理想,在好高骛远中翔飞没有羽毛的翅膀;
关于爱情,在拗口的羞涩中压韵暗恋的意象。
三人行,必有我师。不是谦虚。
三位学生,三位老师。不一定是骄傲。
华姐很端庄,腼腆的羞涩,像她家的的桐油家具,闪烁淡淡的光泽。
华姐会读书,读书的姿势,像课本上的印刷体,工工整整。
华姐在兄弟姐妹中排行居中,一个姐姐一个哥哥,一个弟弟一个妹妹。
我参加工作后,每年春节给华姐及弟妹们发压岁钱。虽然当众每人只发一毛钱,背后,却悄悄地给华姐的课本包封纸里又夹进了一毛钱……
华姐上大学前夕,我给她写了一封至今未发出的信——整整一百页信纸,一页三百字。
厚厚的牛皮纸信封,封存了人生第一封求爱信。
薄薄的理由,仅仅因为华姐是同学的妹妹。
从城头到城尾,十里麻石街,那是儿时的记忆。
从城头到城尾,十里老防洪堤,这是晨跑的乐趣。
一条球裤,当然是空裆;
一件背心,光着膀子。
一个上海全钢防震手表,计算分分秒秒。
落雨,洗个淋浴;
下雪,自然降温。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坚持。
坚持,坚持,坚持。
五年后,一个懒腰,从床头伸到床尾;一个呵欠,响亮到如今。
也许不是舍不得离开那一座楼。
那一座楼,只有三层高,屋顶上眺望,不到五十米远就被挡住了目光。
也许不是舍不得离开那一座楼的那一间房子。
那一间房子,是我的办公室,前面办公,后面睡觉,中间的书柜隔墙是违规建筑。进房子要上二楼,上楼要拐一个弯。
也许不是舍不得离开那一座楼的那一间房子里那一个藕煤炉。
那一个藕煤炉,生火时烟很呛,潮湿的引火柴,划了半盒火柴才点燃。。
也许不是舍不得离开那一座楼的那一间房子里那一个藕煤炉上烹饪的那一条鲢鱼。
那一条鲢鱼,味道正宗,来路却是走的歪门邪道。
走吧!离开那一座楼,离开那一间房子,离开那一个藕煤炉……
离开了,就再也尝不到那一条鲢鱼的味道。
团委书记偷棉纱,你绝对不相信。
那是学雷锋,组织团员、青年扶贫济困,做好人好事。
后来,卸煤炭、运炉渣;
再后来,收废旧,解决活动经费;
棉纱,油污了,是废旧。
棉纱,虽然乱了,但以可理清呀!
我是团委书记,组织团员、青年学雷锋,油污了、乱了的棉纱,都是废旧。
一板车又一板车的棉纱,送进废品店了;
学雷锋积极分子受表彰了……
床单厂,也垮了。
我,真的偷了?
一封匿名信,从城头寄到城尾。
虚假的形式,在8分钱邮票的阿拉伯数字中画了两个无止境的圆。
真实的内容,让时间成为一把筛,将在筛盘上,筛掉虚伪,留下真挚。
不懂诗意的闺蜜将信纸撕成了碎片,你却用心悄悄地拼拢,在记忆里深藏了三十年。
三十年后,凑巧玩真情派对游戏,又是一封匿名信,重复虚假的形式——
虚伪死了,真挚仍然活着。
冰冻的冬天,热恋不冰冻。
不会溜冰,却系紧了溜冰鞋带。
溜冰场上,来不及画完一个同心圆,就摔断了胳膊。
驮着爱情来,却无法满载爱情归。
车笼头,如喝醉了酒,左偏右倒,自行车,再也无法平衡疼痛与爱情,
老中医凭经验误诊的断腕,被石膏和纱布囚禁十天后,松绑。
松绑后,仍然没有自由。
X光显示,手肘断裂。
爱情,不但要付出痛苦的代价,还要付出痛苦的利息。
拼命的工作,尽情的玩耍。
一句违反常规的煽动口号,让激情燃烧了青春。
织女,披星戴月纺织银河,传唱着金梭与银梭苦和乐,让专程回家相亲的军人,在纺织厂门口成为隔河相望的牛郎。
百日立功上庐山,是知音就能听到遥挂前川的瀑布叮咚响。无须疑似银河落九天,织女纺织的布匹比银河还长。
牛郎们,三瓶白酒两厢啤酒一车的酒香上山,还不够打湿夸海口的嘴巴皮……
织女暗送秋波的嗔怪,海量,好海量,一汪银河水,呛醉你,千年万年醒不来。
新婚前天,在城内,准备走入围城。
没有洞房,工会娱乐室尽欢颜。
没有钱,无息集资,让十二个工友凑份子。
没有嫁妆,五月天,从祖父家搬来十二斤重的棉被。
没有结婚照,拼两张头像,穿上裁缝店的边角料。
“没有”是城砖。从无到有,“没有”和“没有”一块块砌成了围城。
新婚前天,新娘出差未归。没有新娘的婚礼,如何入城。
在城内,如何走出围城?
名为文学笔会,实为捕捞失落的初恋——心舟,荡向青龙洲。
初恋,如永远也长不大的游皮子鱼,在水面上游来窜去,泛开心的涟漪。
竹簰缝里漏掉灵感,木窗格里跑偏韵脚,组诗写成了残篇断句。
奇形怪状的念想,像针扎。
睡姿,在竹床上辗转反侧,再轻柔的诗句,也凉爽不了燥热的夏夜。
唯有趁着夜色,赤裸裸地扎猛子,变成一尾没有鳞甲的鱼,让资江河水铺开一床明月光。
妻子外地下围棋去了,我却在星期六傍晚独自回家,把三个月大的女儿遗忘在托儿间。
整整三十八个小时,我的失魂落魄,成为了没有白天的夜。
温热的淮山米粉又凉了,奶瓶吮吸着寒冷的空气。
祖父的长烟袋,咬牙切齿地叩击在麻石台阶上,猛然吸一口,呛出的旱叶子烟,火冒金星……
星期一,幼师从自己家里将女儿抱回了托儿间。
一缕晨光,正好攀开摇篮的帐帘,照亮了女儿微笑的脸。
石家庄盛情的酒,醉不了会喝酒的男人,就醉不会喝酒的女人。
半夜三更的路,高一脚低一脚,星星眨着诡秘的眼睛,窥探男人的心事。
敲开一扇药店的窗,无解酒的药。
再敲开一家小卖店的门,无缓酒的白砂糖。
最后一家门店,桔子罐头里有糖水。
糖水的甜蜜,缓解酒水的痛苦。
会喝酒的男人,喝甜蜜;
不会喝酒的女人,喝痛苦。
醉酒的女人,最甜蜜;
醉不了酒的男人,最痛苦。
一位陌生的女同学递来一张纸条;
一张青春的笑脸递来一个眼神;
一个爱情的预约递来一阵心跳。
幸福来得太快,灾难是不是在纸条的背面?
笑脸太甜蜜,痛苦是不是深藏在眼睫毛里?
阴谋与爱情,总是同时上演。
你想成为演员,我想成为观众。
这场对手戏还未开场,就已拉下剧终的帷幕。
一个美丽的陷阱,我不敢试足。
一个爱的故事,留下恨的细节。
星期六,色香味俱全的周末。
鸡呀,鱼呀,等待着裁纸刀的肢解,等待着电炉的烹电热杯的煮。
一脸盆土豆烧牛肉的东方共产主义生活,散发着西方资本主义AA制的芳香。
干白酒的男生打赤膊,喝啤酒的女生泛泡沫。
今晚有酒,明朝还在醉。
谁吹响竹笛,谁颤动二胡的弦,谁在唱歌,谁在跳舞……
忽然停电,不知谁的感情超负荷,烧断了家庭的保险丝?
北京火车站,一元钱站台票,混进西行的车厢。
逃票逃票逃票……
逃往大自然,恒山光秃秃的,就成为一棵不起眼的小草。
心,在悬空寺悬空。
逃往寺庙,五台山和尚的头光秃秃的,就成为一个带发修行的僧。
浮尘,在清凉山清凉。
逃票逃票逃票……
逃过了节假日的门槛,逃不过毕业证一开一合的大门。
谁说过得了大凉山,过不了小凉山?
为了节省两块五毛钱住半天的宿费,中午就开始流浪街头。美其名曰:写生。
峨边的冬夜,来得特别的早,五点断黑,七点就黑灯瞎火。
只有火车站候车室,如茫茫大海,在黑暗里亮起一盏诡秘的航标灯。
五位打赤膊的小伙子,耍起了冷飕飕的大刀。
左右环顾,里只有我和画家两位观众——
遇抢!
画家说我们来自湘西,湘西出土匪。
我只有双臂交叉,冷眼看表演。
终于,小伙子们嘀咕着方言走了……
画家问我,你真的不怕呀?
我说,只有裤子没尿湿了。
谁说过得了大凉山,过不了小凉山!
谁说过得了大凉山,过不了小凉山!
傣历新年庆典。泼水节。在版纳——
挤出广场,树枝,只是礼节性的点水,我不想当嘉宾;
走上街头,消防车,仅为供不应求的施水,我不是观光的游客。
手扶拖拉机,载着我和诗歌,深入傣寨,深入乡野。
傣女卷起长裙,仿佛孔雀开屏,祼浴阳光雨,唱响生命的赞歌。
撩泼的水花,溅湿了世俗的目光,洗涤了污秽的心。
啊,唯有民间,生命和诗歌,才有取之不尽的源泉!
周五午后,女儿发髻上的蝴蝶在窗前飞过……
——放学了?——放学了!
——作业?——写完了!
——好,玩吧!如果没写完,你知道的。
(蝴蝶垂下了沉重的翅膀。)
女儿乖乖地跑回家跪近黄昏,我进门一巴掌打在女儿的屁股上。
——你知道你为何受罚?
——可以犯错误,不能说假话。
(蝴蝶的翅膀,泪湿了。)
女儿不哭,我哭了。
手掌印留在女儿的屁股上,疼痛烙在我心上。
(蝴蝶抖掉泪花,飞起来了。)
没有空调,租借的车库很简陋。
三张桌子,四条椅子,支撑起散文诗矿藏富有的编辑部。
铜板,贫乏得叮当响,精神,富有得流油汗。
夏天,赤膊上阵,没有束缚,比散文诗更自由。
有美女作者来访,别以为误入男浴室。
现实,艰苦得如枯柴,理想,兴旺得如烈火。
冬天,烟熏火撩,诗友们戏称熏腊肉。
收废品的老头哟,别再敲门了!
那成梱的刊物,不是浪费的纸,是浪漫的诗。
七月的雨说来就来了。
七月的洪水也跟着来。
首先是洪水跟在我们的后面跑,后来我们和洪水一起跑,再后来,我们跟在洪水的后面跑。
去七鸭子,我们钓鱼;
离开七鸭子,我们成为鱼;
回家,我们被鱼钓。
俗话说,如鱼得水。我们真能成为鱼,就不怕水淹。
鱼和水,在特定的环境下,不可兼容。
水好,不是洪水;
鱼好,不是鱼刺。
站在堤岸上的人,前半夜,夸一垸未溃,后半夜就只有一垸未溃。
唯一不溃的垸堤,可否成为洪水中孤苦伶仃的稻草。
◎皇泯,原名冯明德,中国作协会员,国家一级作家,湖南省作协理事,散文诗杂志社总编。出版散文诗集、长篇散文诗集、诗集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