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平
院墙上升起了许多探照灯,显示墙院已经提高了防御级别。江心并不非常担心,毕竟他们只是第一梯队,后面的大部队马上就会到。让他觉得不安的,是有多个未知来源的数据连接进入神经人的网络。这些连接采用了陌生的加密方式,他们根本不知道是谁在使用,都访问了哪些信息。
两名墙院门卫在胡图进去之后就被放开,正皱着眉头盯着外面这群神经人。墙院门口一字排开放了十块跳板,位置和角度都经过仔细计算。人群后方竖起高高的脚手架,三位神经人瞭望哨站在上面,一位有广角视力,一位有望远视力,还有一位是普通视力,他们将自己的所见向整个团队广播。依照“神经洞穴”首领虹膜无限的指示,十名神经人突击手已经关闭了自己身上的芯片,将只依靠肌肉强化剂跃入墙院。姆巴甲是其中之一,这位黑人小伙子蓄势待发,双眼紧盯着墙院大门。
首领没有浪费什么时间,出发的指令即刻通过网络直达现场的神经人队伍。
十名突击手同时注射进肌肉强化剂,同时迈开步伐,同时踩上跳板,同时跃入六米高的空中。姆巴甲飞起来的时候,最担心的是自己冲得太猛与大部队脱节。落地的一瞬间,他几乎扑倒在地,虽然经过专门训练,但身体还是不习惯脱离芯片控制的行动。
突击手们站起身来,就势向前方疾奔而去。他们每个人都带着一个干扰器,任何一人能冲到墙院的中央空地上启动干扰器就算成功。那时候,院内的神经芯片屏蔽功能将失效,神经人大部队就可以大摇大摆地进入墙院。他们都是成年人,身体条件比胡图更好,速度也更快,转眼之间就跑过了一半路程。
突然,从中央空地旁边的二层小楼的顶上,同时发出了十道火光。所有突击手瞬间被麻醉弹击中,几步之后就纷纷摔倒在地。姆巴甲在失去知觉前想到的是:为什么就没人想到墙院有防卫?
片刻,小楼的门打开了,几十名全副武装的人走出来,将地上七扭八歪的突击手用物理束带和电子束带分别捆了一道,抬进楼去。
江心和门外的所有神经人都通过瞭望哨看到了刚才的一幕,他相信首领也看到了。接下来,他们该怎么办呢?不用芯片的话,神经人也不过是打了药剂的自然人,墙院可以轻松应对。墙院防卫系统一直是高度机密,他们此前只能从资料中透露出的只言片语估计,现在看来显然有些低估了。
后面山路上出现了星星点点的光,绕过墙院往山下城里方向的路上也出现了一些微光。几秒钟后,这两支增援队伍的瞭望哨发出的视觉信号接入了他们的网络。从后面队伍的视角看,墙院灯火通明,在黑夜的山谷中犹如巨大的发光圆盘。墙院的另一边,远远的山坡上,虽然视野中什么也看不到,但一个绿色的数字标记正在缓缓沿着山坡下降。那是第三支增援队伍,他们将在墙院另一侧集结并协同攻击。
首领虹膜无限发来了新的攻击方案。江心知道,自己这支队伍作为先锋队的作用已经结束,就和大家一起退后到30米外。三支增援队伍很快就到达了预定位置,在墙院外呈等边三角形集结。从后面山路下来的队伍离江心只有50米,他用自己的眼睛就能看得一清二楚。他们搬出个小汽车大小的球,鼓鼓囊囊的。八位神经人两两配对,双手相握,头对头趴在地上,形成一张手臂组成的网。球被慢慢推到“网”上,有人上来拉住地上八个人的腿。这是个人体弹弓。
球里是特制的干扰器,能让墙院的屏蔽功能在一定距离内失效,相当于神经人的无形保护罩。他们将同时向墙院内发射三个干扰器,其覆盖范围可以保证神经人在整个院内自由活动。干扰器外面的软垫能保证落地时不会摔坏,发射用的人体弹弓也经过仔细计算,力量和角度的数据都已分配到每个参与的神经人那里。
江心深深吸了口气,清冽透骨。一切就绪,虹膜无限随时会发出攻击指令。
瞭望哨突然发出了警报。从全景视角可以看到墙院中央的小楼顶上有什么东西在动,江心切换到望远视角,看到小楼顶上打开了一块板。有几秒钟时间什么动静都没有,然后,一束火光从楼顶冲天而起,并迅速熄灭,只有一个亮点以异乎寻常的速度持续上升了一会儿,消失在高高的夜空中。很快,江心听到了一声闷响,一张巨大的气垫在空中展开,在地面强烈灯光的映照下仿佛蠕动的天花板。
他突然注意到,两个门卫不见了,整个墙院都毫无生气。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接着,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墙院关闭了所有灯光。整个大院,外面的道路,紧张的人群,还有风啸的山谷,都突然笼罩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
在姆巴甲他们发起冲锋的时候,胡图已经能比较自如地运用眼膜系统近距离监视外面的神经人了,还附身在姆巴甲身上又体验了一把凌空飞起的感觉。墙院的系统非常强大,他在江心接入增援队伍的视觉信号之前,就已经进入他们的网络了。那位名叫詹姆斯的青年告诉他,目前墙院还只能截获感知信号,不能截获思维信号,没法知道这些神经人在通过网络聊什么。
最关键的是,墙院没有任何墙外的管理权。神经人只要不进入院内,想在外面待多久都行,想干什么都行。墙院可以要求本地警方来处理,但自己没法动手。警方在接到墙院的报警后表示会派人过去,但目前在墙院外集结的神经人已经超过两百人,单靠值班的那几个警察没法控制局面。墙院撤回了所有地面人员,请求警方授予墙院临时性的紧急处置权,允许墙院在院外行动,控制周边三公里范围内的任何目标。警方回复说要请示上级。
胡图心里还是没底。即便有授权,墙院能挡得住这么多神经人吗?
“放心,他们早有准备。”一个小孩笑嘻嘻地从几个大人中间钻出来,轻轻拍了拍胡图的床栏。他七八岁的样子,留着光头,双眼晶亮。胡图打开眼膜的身份标记,小孩的头上显示出NDV0617字样。这不是个人名,更像是个项目代号。仿佛知道他在观察自己,小孩冲他做了个鬼脸。
警方终于答应了墙院的请求,但只有一个小时有效期,到时候警方的大部队会到达并接管随后工作。这足够了。
墙院立刻发射了震撼云,并关闭所有外部灯光。两秒钟后,震撼云发出了一道持续50毫秒的强烈闪光,伴有精确调校后的次声波,烧坏了所有神经人的芯片,并将其击瘫。从红外画面中可以看到,震撼脉冲发出后,院墙外的神经人纷纷瘫倒在地。几分钟后,陆续有人慢慢爬起身,摇摇晃晃走开。有几个人试图去搬还没有发射出去的干扰器,但根本搬不动,更不用说组成人体弹弓了。
詹姆斯告诉胡图,这些神经人已经习惯了芯片的控制,一旦失去芯片,走路都走不稳。而且他们很少开口说话,没有芯片连交流也成了问题。这些人母语各异,平时靠统一的神经网络语言交流,如今相互间话都听不懂。
从画面上看,随着恢复的人越来越多,神经人队伍逐渐分成了几堆,应该是依据母语自然形成的。他们尝试搭人梯翻越院墙,但下面的人根本坚持不住,搭一次垮一次,三次以后,他们放弃了。接着,有人开始离开墙院往城里方向走,起初撤退的人只有三五个,逐渐越来越多,不到一个小时时间,能走得动的都走了,只剩下十三个一直未能起身的或躺或坐地待着。他们已经没有威胁,等警方到来后就可以带走他们了。
“完胜!”光头小孩兴奋地拍了下胡图的床栏,吓了他一跳。他没好气地瞪了小孩一眼。小孩也夸张地瞪回来,但抑制不住自己的笑意。
胡图点了下问号。
“听说我们抓了个笨蛋,我是来看你的。”小孩故作神秘地说,“他们都叫我牛肚,让我当你老师呢。”
胡图表示震惊。
“我也很意外啊,你基础这么差,教起来会很费劲的。”小孩向胡图探过身来,用手快速地在他面前晃了晃,转身和其他人一同走出房间。詹姆斯临走时让胡图好好休息。
房间迅速暗了下来。胡图躺在床上,还在为自己刚才看到的画面震惊。牛肚在他面前挥手的时候,他清楚地看到他的手是透明的,和他在地铁上看到的神经表演一模一样。
墙院里是屏蔽神经芯片的,他怎么混进来的呢?
胡图越想越乱,越想越迷糊,最后在一片弥漫的困意中沉沉睡去。
第二天胡图醒来的时候,屋内洒满柔亮的光。一会儿,眼膜上出现了詹姆斯的面孔,说他的父母已经得到了墙院的通知,有几句话跟他说。接着,詹姆斯消失了,胡图的父母同时出现在眼膜上。爸爸看起来沉静,比平时和蔼;妈妈则显得有点着急。背景显示他们像是在隧道高速上。他们离开龙城了?
“胡图,看到你还好,我们很高兴。”爸爸开口道。
奇怪,以往都是妈妈说话,爸爸在一旁,今天怎么变了?而且他们一向叫他图图,今天居然叫他全名。他有点担心,是他们太生气了吗?
爸爸继续说着,语气很平静:“我们与数据中心的人谈过了,你没有大碍,休养几天就好了。他们跟我们讲了你被‘神经洞穴欺骗的事。其实我们虽然放手让你自主选择课外研究的选题,但一直在关注你的兴趣。所以看到你和神经人走在一起,我们并不惊讶。”
可能是看到胡图一直不能说话,妈妈有点像要哭的样子,不过马上就控制住了自己。
“现在的社会,神经人虽然还是让人有些看不起,但越来越多的人正在改变看法。看到你能主动选择这个敏感的选题,我们还是挺高兴的。”爸爸的表情变得有些严肃,“我和你妈妈被征召前往万户站,已经上路了。命令来得很突然,本来是要把你托付给社区的,和数据中心谈过后,我们决定这几天让他们照顾你。”
“一定注意安全。”妈妈插进来说。
爸爸凑近了镜头:“在神经人这件事上,我们给你完全的自主决定权。我们只有一个要求:你做选择时要想好。不要赌气,也不要软弱。”
好的,胡图表示。
他不知道自己的信息能否传到父母那里。爸爸回头看看妈妈,又看看他,关掉了通信。
屋里有一阵子什么动静都没有。胡图想起在课外研究这件事上……不,从十三岁生日那天以后,父母对自己的态度就不一样了。以前总是问这问那,现在则是例行公事一样问问就完,像刚才这样聊的时候都少多了。
不过,胡图也感到有种陌生的东西出现了,呼之欲出。是什么,他还不知道。就像是眼膜能在场景上叠加数字信息一样,有一种全新的信息叠加在他日常见到的人和事上面,一切都和以前一样,但又有所不同。他有种直觉,自己很快就能知道这到底是什么。
“嗨!笨蛋醒啦?”牛肚的脸突然出现在眼膜上,“老师我要给你上课了!”
这小破孩,胡图皱了皱眉头——他很惊讶自己能皱眉头了,看来神经恢复的速度比预计的快。
“我先给你介绍一下中心的情况吧,从基础讲起嘛。”牛肚兴致勃勃的脸缩小到一旁,胡图视野正中出现了墙院的模型:圆形高墙、平坦的草地、中央广场和二层小楼。接着,高墙底部向下急速延展,形成桶状。这模样有点眼熟。
“外人管这里叫墙院,我们叫它易拉罐。”牛肚尽力装出谆谆教诲的样子,“网络数据中心实际上是个坚固无比的易拉罐,你们看到的墙院只是它最顶端的那一小部分。这个建筑的绝大部分都深埋在地下,防震防水防磁,可抵御核攻击和生化攻击,有自己独立的能源和生命维持系统。这么说吧,就算明天地球爆炸了,这个易拉罐被崩飞到太空中去,依然可以照常运转!”
胡图问牛肚,他一个神经人怎么能在这里活动?牛肚笑他笨,解释说中心的芯片屏蔽功能只在其易拉罐顶端——就是墙院部分有用,真正工作的部分没有任何限制。
胡图又问他在这里干吗?
牛肚将脸挪到胡图眼膜的视野中央,放得老大:“我是中心的宝贝!”
胡图“礼貌”地用视线打出了“笑死人”三个字。
“真的!我是被中心收养的,大家都是我的爸爸妈妈。他们说,我比一般的神经人更高级,是未来人类的原型。那些神经人主要精力都放在身体增强上,跑得更快、跳得更高什么的,在思维上只满足于相互通信和感知广播。而我不同,我以思维增强为主。数据中心是网络世界的计算核心机构,他们将我的思维与整个网络无缝连接。网络上的知识就是我的知识,网络能想多快,我就能想多快。有时他们会说,我就是网络的一个人形终端。没有哪个老师的知识比我丰富、思考比我更强。你说……”牛肚将自己的脸再次放大,大到额头和下巴都看不见了,“我有资格当你的老师吗?”
胡图没想到会冒出这句来,很想回复三遍“没资格”,但这算不算赌气?可如果他老老实实回答“有资格”,又会不会在这个比自己小五六岁的小孩面前太软弱了呢?他一时拿不定主意。
牛肚突然愣了一下,说要去参加一个会议,还让他也参加。胡图正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参加,发现已经被自动附体在了牛肚身上。牛肚用一种平淡的声音继续和他交谈:“我想你一直有个疑问:神经人为什么要攻击数据中心?”
其实胡图从没往这方面想过——反正总有个原因不是吗?不过牛肚这么一说,他倒是来兴致了。对啊,到底为什么啊?
“因为这些笨蛋神经人要变成我这样与网络无缝连接。但他们没有数据中心这么强大的能力,所以他们的笨蛋首领虹膜无限想出了个攻打墙院的计划。他们甚至连墙院到底有多大能耐都不知道,还以为就是个公园呢。”
牛肚沉默了一会儿,说了句“你可能要在中心多待几天了”,就又回归沉默。胡图问他,会议到底在聊什么?牛肚大惊,竟然忘记为他开放会议频道了。接着,他看到牛肚、詹姆斯和其他几个人围坐在一个紫色房间内。这不是牛肚现在所在的位置,他通过附身可以看到牛肚正往餐厅走。这紫色房间是网络世界虚拟空间中的房间,牛肚和其他端坐的人都是虚拟空间中的形象。
“我有点忙吧?”牛肚说,“我要去吃饭,还要在网络中开会,同时还得和你聊天……哦,是讲课。”
紫色房间里的詹姆斯向胡图提出了一个请求:正式加入数据中心针对神经人攻击事件的调查组。胡图很惊讶为什么选择他?
“我要求的。”牛肚说。
詹姆斯随后解释说,他的年纪和与神经人接触的经历都有助于调查。此外,这也能让他有更充分的素材。他的父母特别强调过,数据中心要尽可能帮助他完成课外研究。不过正如他父母说的,他在回答前要想好。
“对了,我建议你也进行初级神经改造,能立刻复原你受损的神经。当然,主要是做思维增强,以便同我们协作。”牛肚将小笼包的馅给吃了,皮扔到一旁,“这种改造是可逆的,调查完成后,你可以复原成自然人,没有任何后遗症。”
詹姆斯表示确实如此。
胡图发现自己接二连三遇到选择问题,眼下这个是最大的一个。如果他拒绝,几天后他就会被送回家里,一切一如往常。如果他同意了,一个全新的、未知的世界将在他面前打开。他花了将近一分钟思考,这时牛肚已经吃光了整整一笼包子馅。
然后他做出了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