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李天波 编辑 李岩
文娱
纯绿的诙谐
文 李天波 编辑 李岩
在与审查机制的互相试探和来回撕扯中,一个喜剧演员如何抓住机会继续取悦观众
在第五届北京国际电影节上短短三分钟的获奖感言,大鹏准备了很多天,熬到颁奖前夜的凌晨3点才做好PPT。这是他第一次以导演身份出席电影节。“我第一次拿这样的奖,我也有笑星的偶像包袱。”导演之外,作为一名喜剧演员,他希望自己在台上说的每句话都能赢得足够的笑声和掌声。
2014年4月,网络视频喜剧《屌丝男士》涉嫌内容低俗突遭下架,大鹏也因此成了“危险人物”,媒体但凡曝光,几乎全是负面新闻。“那个时候对于我本人以及屌丝男士系列作品,都是一个沉重的打击,打击到甚至于电视节目有的都没办法上,甚至有一段时间,销声匿迹。”大鹏回忆说,当时一些人开始疏离自己,也不请他上节目,很多平台上与自己相关的作品也停播了。
他有点想不通,当时国家掀起净网运动,他理解《屌丝男士》只是根据要求剪掉了一些不雅内容而已,并没说要封杀演员。“但是大家宁可去相信不好的事情,就好像去传一个谁谁死了,我说你们为什么不去求证一下呢,没有。”
《屌丝男士》下架不久,另一部网络喜剧《万万没想到》以火箭般的速度蹿红,几乎完全覆盖了嬉皮笑脸的“屌丝大鹏”。
“我觉得挺好啊,我希望更多人做这行,竞争才能产出更好的作品嘛。”33岁的大鹏坦言,这一年最大的收获是学会了平常心,以及如何把网络喜剧的东西嫁接给电影。
大多数时间,他在片场或者自己的工作室里,埋头制作自己的电影《煎饼侠》,以及新一季的《屌丝男士》。谈及这一年的沉寂,大鹏感觉自己一直在积攒力气,就像打拳击,总是出刺拳没有什么杀伤力,要狠狠把拳头收回来,再打一击重拳,才可能赢。
跟《屌丝男士》里那个嬉皮笑脸的大鹏完全不一样,出现在记者面前的大鹏严肃、谨慎、满脸疲惫。初夏的下午,天气有些阴沉,大鹏端坐在咖啡厅的角落里,说最近实在太忙,每天最多睡4个小时,“我自己形容,就已经丧失了睡觉的能力了。”
等待他处理的事太多了,电影后期的配音、剪辑、宣发、档期,他形容自己就像个产品经理,事无巨细。大鹏承认,这部电影带给自己的除了兴奋,更多的是一种压力。第一次接触大银幕,做导演,还是5000万的投资,各方面都要权衡,哪都不能出问题。
“直接刺激到我拍电影这件事是因为我想证明,我不只是一个能拍屌丝男的网络剧导演。”大鹏说。他在微博上发布拍电影的消息后,留言里大多都是这年头什么人都能当导演之类的评论,他有些失落,随即又安慰自己,舆论永远是偏向看笑话的,活上见真章才是本事。“其实为的是争一口气,我希望自己能够有一个提升和转变。”
内心里,大鹏还是有点怵。在去年9月的开机仪式上,面对台下100多位工作人员,他一开场就非常严肃地说,自己拍的电影远远不及大家拍的多,欢迎提供疯狂的想法,但也希望大家能够尊重他作为一个导演做出的决定,希望大家不要吵,不要互相发生争执。
“我反复在担心自己没有资格,担心别人会因此而否定我。”大鹏说,自己对于电影银幕有着天然崇拜,免费点击和买票看的东西中间是有差距的,大银幕意味着权威、更高级别的市场认可以及成王败寇的结局。
唯一让他安心的是表演层面,网络喜剧和喜剧电影的本质最终都是“人物”。《屌丝男士》制片人刘响评价大鹏现今的表现状态像草泥马,自个儿特别认真地演,别人一看到就会哈哈大笑,但他自己不会觉得好笑。“把搞笑这个事变得专业,而不是说特别轻浮地逗大家笑或者卖笑。”
大鹏将这些进步归功于自己的师傅赵本山。《屌丝男士》第一季里有个桥段,顾客在菜里吃出虫子,大鹏扮演的服务员拿着杀虫剂过去,一脸无辜地对菜说,“大虫子!喷!”赵本山看完,说他演得不好,服务员上来应该挺亏欠的,要偷偷拿出来喷掉。“就说人物对于一个喜剧的重要性,和内敛的表演有多么大的力量,不管什么剧,人物是根本。”大鹏说。
在执导《煎饼侠》前,他参演的电影基本都是龙套角色,也未曾在真正意义上深度参与一部电影的制作。70多天的拍摄,大鹏感觉最难的就是伪装。有一次,拍一场戏中戏,主人公大鹏本来要在超市跟一帮假劫匪搏斗,结果突然来了一帮真劫匪,但大鹏不知道,以为还是在拍戏。在片场,作为导演的大鹏一度坚持观众必须提前知道这些劫匪是真的,只有大鹏不知道,这样大鹏跟真劫匪打,观众才会觉得好笑。但剧组5个主创告诉他,电影的拍法应该是观众要和主人公大鹏一样,不知道劫匪是真的,最后恍然大悟。
“那个时候你要把自己伪装得很专业,不管他们说什么,多有经验,但这是我的作品,我得树立作为导演的一个权威。”大鹏说,有时候他也会有点拿捏不准,考虑到大家的意见,最终拍了两个版本,他想把决定权交给内部看片会上的观众。
“那个时候你要把自己伪装得很专业,不管他们说什么,这是我的作品,我得树立作为导演的一个权威。”
衣云鹤曾参演《屌丝男士》,也是电影的男二号。他觉得,从电影拍摄到后期剪辑,大鹏“一直是绷着的”。在片场拍到凌晨是常有的事,有一次,衣云鹤拍一场地下车库的打斗戏,从第一天上午一直拍到第二天中午,近30个小时,到最后,他“脑子里就想会不会猝死”。
大家都累得不行,有些演员和工作人员直接躺地上睡一会儿,“他在那说好,收工,完了又说剧本哪哪要不要再调整。”衣云鹤说。后期的剪辑也非常苛刻,有时候就喘气时的一个“哎”,或者一句台词的尾音,几乎没什么影响的事情,他也要重新录一遍。
采访中间,一位做摇滚的朋友给大鹏打来电话,说片尾曲小样做好了,让他听听。“这只是我5个版本中的一个”,他眉毛上扬,说自己找了5个朋友,分属摇滚、流行乐、古典乐等不同类型,让他们每人贡献一曲,最终版肯定“超出预期”。
“这部戏,他能使得力都用上了,甚至你想象外的。”《煎饼侠》女主角袁姗姗告诉《博客天下》,电影里她出演一个矫揉造作老被黑的女明星,当时因同样玛丽苏的角色,微博上甚至有人攻击她“滚出娱乐圈”,她有些疑虑,“你接了不就是讽刺自己嘛。”
结果没多久,她接到大鹏的一封信,“虽然是打印的,你还是觉得不可思议,现在还有谁会写信啊。”后来她才知道,大鹏几乎给每一个自己觉得合适的演员写了信,吴君如、曾志伟等顶级喜剧明星也被“诚意打动”答应参演。
“他就是想赢,想被认可。”大鹏多年的搭档、演员于莎莎记得,前几年,她和大鹏出去商演,每次都没有化妆间,只能在卫生间换衣服、戴隐性眼睛,“不是说嫉妒别人,是觉得不受尊重,他会有点苦恼,还在微博上发起过一个拯救大龄不红男青年的活动。“
电影《煎饼侠》剧照
“我确实有必胜的心,我觉得自己能力范围内已经尽了最大力了。”在以票房定成败的电影市场,大鹏认可这个规则,“只有这部成了,投资人才会更信任你,大家才会给你更多机会。”
2012年底,《屌丝男士》第一季刚刚播完,有投资方找到人气正旺的大鹏,希望他能把这部网络喜剧拍成大电影。他回来纠结了几个月,到底这种碎片化的喜剧适不适合直接搬上大银幕,而自己又有没有能力驾驭一个电影故事的拍摄。
剧本筹备初期,他曾有过“一个疯狂的想法”:在100分钟的电影里呈现100个搞笑的剧情,一个接一个,采用密集式笑点轰炸。后来一想,不成,没有一条线,就算100个都好笑,等观众看到第50个的时候,也早忘掉前面的1234了。
“电影规律要求你,如果拍一个故事,要有代入感,要求你跟主人公一起经历到最后成长。”
大鹏说,100个笑话想法的初衷,是想尝试打破这个规则的,后来发现行不通。
在重新商讨剧本的阶段,大鹏首先跟团队确定的故事架构是小人物做成一件大事。这个提议来自于《屌丝男士》已经被验证过的成功模式,低薪的白领、一根筋的保安、爱耍点小聪明的求职者,在这部戏里,几乎每个观众都能找到自己的影子,获得情感上的共鸣。“说白了就是得接地气,喜剧就是让观众乐和的同时,看完觉得,哎,那好像也是自己,就成了。”
他和他的团队设计了很多剧情,比如一个川菜馆的厨师,去美国旅游,结果阴差阳错跟同名同姓的广告策划师换了身份,被内衣品牌“维多利亚的秘密”的团队接了机,晕乎乎根据自己炒菜的窍门搞了一场大秀。再比如,一个蓝翔技校的年轻人,觉得钢铁侠的战袍不好看,穿着自己设计的一款战袍,跑到美国寻找那家设计公司。
大鹏很喜欢这个套路的故事,但他没法说服自己去导这样一部片子,“这个剧本你让徐峥、黄渤或者其他演员,都能演得很好,为什么是我呢?”有一段时间,他对自己的定位感到困惑,搞不清自己的长处以及短板是什么。
他还特意请教过自己的师傅赵本山,师傅说他“蒙起脸来是个好演员”。“就是他的脸识别度不高,大家记不住,但是他演什么像什么。”《屌丝男士》制片人刘响回忆,大鹏曾跟他交流,苦恼师傅的这句评价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是不是真的是演什么都不行的感觉。
大鹏长着一张标准的长方脸,粗眉毛,厚嘴唇,严肃的时候实在说不出长相上有什么特色,唯有偶尔一笑,眉宇间能感受到一丝喜感。没有特点就是自己最大的特点,在电影里,大鹏不想避讳这个问题,想来想去他决定就演自己,以伪纪录片的形式讲个故事。
剧情梗概是大鹏突然成了一个问题艺人,被所有平台封杀,还欠了一屁股债,他为了救赎需要拍一部电影,邀请各路明星,跟他们斗智斗勇,最终重新被认可。“就是一个过气明星拯救自己的故事。”
一上来就把自己搞惨是大鹏信奉的喜剧法则,“喜剧其实对于主人公来讲是悲剧,一定是他在某个困境之下遇到了什么事情,在解决的过程当中发生了什么矛盾,才会让你开心地笑。”他以《泰囧》里的徐峥举例,一个只追求成功的商人,遇到王宝强这么一个冤家,电脑被弄坏,还被蛇咬,什么事都给搞砸。
“观众喜欢看你惨啊,他进入到这个角色,收获到了优越感。”大鹏说,在快速变革的中国,人们普遍生活压力大,不幸福不快乐,在看到比自己境遇更惨的人时,心里面会感受到某种快乐。
“笑弄好了就是好笑,弄不好就是嘲笑。”编剧苏彪说,“而且人对笑这个东西反应不一样,反正干这行,做喜剧研究就是既不要脸也不要命。”
电影后期剪辑中,最让大鹏遗憾的就是删掉王学兵的戏份。“我是一个好人,但是我也要支持政策,你能说我不好吗?势力吗?不能啊,因为所有人都这么做。”在《煎饼侠》送审期间,演员王学兵因涉嫌吸毒,成了需要暂停一切工作的问题艺人。
在美国,大多数喜剧都在挑逗性和政治,但在中国,一个喜剧从业者的重中之重是要懂得把握分寸感。大鹏深谙这个规则,“你首先要保证自己活着嘛。”
他不是没有越过线,《屌丝男士》的短暂下架就是例证。日本AV女优波多野结衣在最后一集本色出演,跟大鹏上演了一段开房的剧情,获得整个第三季的最高点播量,但如此低俗化也备受一些严肃人士的诟病。
刘响记得,当时接到上面“一份很细的修改意见”,很多页,包括吃奶、窥胸这种低俗的,女优、问题艺人这种身份有争议性的,以及社会问题调侃过度的等等。最后整个剪辑下来,内容少了三分之一,“完全绿色版。”
那段时间,本来找大鹏拍电影的几家投资人都开始动摇,有些没动静了,有些电话打过去,支支吾吾说等以后有机会再合作。
最荒唐的一次,他去CCTV5录制一个拉拉队的选拨赛,他和朱丹担当评委。播出的时候,他发现每到自己点评时声音还在,但画面不是朱丹就是观众席,“我这个人是不存在的,但我的声音还在那个节目。你没有必要那么做,因为我是安全的。”
当时大鹏正在全国签售新书,可能每天“跟单纯的面庞打交道”,觉得自己心态还好。这件事也让他突然明白,这个圈子里到底谁可以做朋友。
但他确实开始考虑网剧该有的界线。他一手制定了网剧周播、每集30分钟以内的普遍行业规则,但在内容上,“好像一直在试探,你也不知道边界在哪。”
《屌丝男士》观众分析
大鹏坦承,前期邀请这些话题明星也是为了博眼球,而且,如果政治不好提,但性是不是可以尝试一点点?“毕竟我们是在网络平台,要更开放、更前卫一点,但是我试探时碰到了边界,那我就知道我已经不能这么做了。”
网络脱口秀节目《大鹏嘚吧嘚》经常会调侃一些社会热点问题,在制片人马犁的印象中,他和大鹏吵架几乎都是因为话题或者尺度问题。有一次,某品牌自己做的电视盒子被查了,而官方很快自己又弄了一个,马犁就在节目里委婉调侃了一下。节目一上线,上面就请大鹏喝茶。马犁记得,大鹏当时很生气,微信里语音回复语气特别冲。
几次风波后,大鹏也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做错了,“因为我是一个党员,我是一个拥护国家热爱祖国的人,而且我坚决不是一个愤青。”他的手在空气里打了个转,表情严肃地解释道。
在尺度层面,大鹏乐于去做个试探者,但他更信奉规则,“大家看《大鹏嘚吧嘚》就想看你怎么说,可能你有些说法刺痛了敏感的边缘,你刺痛到了你就退回来,难道你还要头破血流吗?”
苏彪觉得,在慢慢地试探中,现在大家已经完全找到了那个尺度。比如,在第三季里,大爷大妈说现在的医保很好,大病小情都不用自己掏钱了,结果在医院偷偷蹭大鹏的输液,“那观众可以理解为讽刺医保不到位,也可以理解为大家爱占小便宜,这种太安全了。”
但在电影上,大鹏坚持不碰任何有可能带来风险的话题。“我得为投资人考虑,身后还有这么一帮人跟你干,这么辛苦,不能完了出不来吧。”大鹏坦言,自己的电影“干净得一塌糊涂”,完全纯净版,老少皆宜,“就是一个中国版的超级英雄故事,纯爆笑的喜剧,很励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