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过记录片《乡村里的中国》,很是被里面的乡村文化人杜深忠所吸引。他虽然家徒四壁,满脸沟壑,却总想着看书写字弹曲儿。没钱买宣纸,就天天蘸着水在地上写字。托人花690元买个琵琶,却告诉妻子花了490元,说瞒报200元很善意,要不“吵来吵去没个完”。其实,就因为“不过日子”妻子才天天和他吵,可他说瞧不上“只看见钱”的人,人的“素质上不去,物质反而成了负担”。
应该说,在中国任何一个地方,都有很多“杜深忠”,“文化”终究没能改变他们的命运,其梦想和现实之间的反差,却成了他们“精神不正常”的贴牌。他们的一言一行让我们忍俊不禁,想笑,也想哭。正是记录片的这种效果,让我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词:魔怔。那些“魔怔”了的文化人,有时生动,有时悲凉,但给我们心灵的冲击也是两个字:深刻。于是,想到了这些年我所认识的“杜深忠”,他们给社会和家庭带来了什么?好像至今说不清,但“魔怔”里的他们有时活得很真实,有时活得很虚幻。
一生守望“包龙图”
院中的一个哥哥经常被老婆把帽子打掉。
院中哥哥不是秃子,但头发不多,喜欢戴帽子,不管春夏秋冬,帽子永远不会离开头。
院中哥哥无数次表白,戴帽子是他一生的习惯,至多洗头时摘下,洗完再戴上。即便是晚上睡觉,也喜欢“把帽子扣在头上”。因此,帽子是他的尊严,说谁弄掉他的帽子,就是对其不敬。然而,他的妻子,我的那个院中嫂子,却一次次对他不敬,以至于后来两个人打得不可开交。当然,每一次打,最后服输的都是哥哥,他说一个“大老爷们儿,让老婆生气那不叫一个人哩”。
院中嫂子打掉院中哥哥的帽子原因很简单,该喂猪时他不喂猪,在院子里比划着唱京戏“包龙图打坐开封府”;该给玉米施肥时他不施肥,站在庄稼垄上喊河北梆子“包龙图”;即便是推着车子赶集买菜的路上,他也会滋润地唱起“尊一声驸马爷细听端底,曾记得端午日朝贺天子……”
院中哥哥似是最爱“包龙图”,许多年来张嘴即是,从满口好牙,唱到满口无牙,可谓一生迷恋“包龙图”。因此,许多年前村人们就说他“魔怔”,“包龙图”当吃还是当喝?天天唱那玩意儿有用吗?
“有用!很有用!”院中哥哥对村人们的说道总是愤愤不平,对嫂子无数次打掉他的帽子,同样愤愤不平,但他对嫂子的“愤愤”只能在外面,回到家依然好言好语伺候着嫂子,见嫂子高兴了才会来上两句“包龙图”。
院中哥哥今年82岁,身体虽好,却也显现老态。每次回老家与其交谈,他总是说出这样的话:“唱戏是一种习惯,是一种享受,没有天赋不会有习惯,更不会明白什么叫享受。”
习惯生于自然,享受生于喜爱。早年,院中哥哥是县剧团的台柱子,演得武生和花脸,曾经红遍鲁西北,火过济南府,叫好京城和天津卫,无论唱京戏还是喊梆子,都是小菜一碟。后来,他说自己破落了,“三级工四级工,不如种上半亩葱”的年代,剧团解散,人人回家“种葱”。但院中哥哥不甘心,说空有一副好嗓子,失了用武之地,只能是极度痛苦,极度悲伤。再后来,他实在受不了这样的痛苦和悲伤,便经常背着家人跑到离村很远的野地里,放开嗓子唱,一唱就是一天。出门时不带饭,也不带水,他说带上饭带上水家人就知道,肯定会拦着。
正因为此,院中哥哥特别喜欢在人多的地方“亮场子”。“亮场子”是鲁西北乡村里的土话,意指在众人面前亮相。对此,院中哥哥很钟情。当年生产队里开大会,如今谁家有红白喜事,他都愿意在人前“亮”。他的“亮”,无非是唱京戏或者喊梆子。村人们聚集时,只要他在场,一准儿起哄着让他“亮”嗓子。他的嗓子真好,没有麦克风,听着和有麦克风差不多,共鸣音特强,离他十几米远能有震颤的感觉。而且他唱的有板有眼,韵味十足,绝对专业水平。即便如此,在村人们眼里他依然是个“魔怔”之人。一次,去外村药店给发烧的儿子拿药,路上很自然地唱了起来,没想到旁边庄稼地里有干活的人喊了一声“好”,他像是遇到知己,先与人家握手,又与人家攀谈,述说自己的戏剧江湖,倾倒自己的内心积郁,甚是激情,甚是悲催。临了又放开嗓子给人家喊了一通“包龙图”,直喊的酣畅淋漓,一气流转。结果忘了正事,等他摆着手势迈着台步回到家,老婆问药呢?他才如梦方醒……
如是三番,院中哥哥说昏昏噩噩几十年,自己一直像个没娘的弃儿。
前几年,镇上组织农民剧团,他突然像是有了用武之地,分管副镇长对他说起报酬,他连说“不用,不用”,好像不是人家求他,是他求着人家。去县里汇演,他唱的“包龙图”备受赞赏,回到家高兴地对嫂子说:“你看看,咱是谁?还是原来那个‘角儿啊!”嫂子张口骂他得瑟,说今后你别在家里吃饭,吃你的“角儿”就行。
不久前回老家,又一次遇到院中哥哥。他大儿媳刚因癌症去世,大儿子为给妻子治病拉下一屁股饥荒。都以为院中哥哥失了精气神,再也不想“包龙图”,岂料他人前人后依然“生于习惯”,只是把“包龙图”换成了“王员外”。那天,就听他唱出这样几句词:“王家庄有个王员外,王员外照应了三个好闺女;大闺女找了个没毛的,二闺女找了个头上光;都说小三找得好,四周有毛中间光。”
我注意到,院中哥哥唱的时候,给人一种颤抖的感觉。
颤抖中,两行清泪从他脸上流了下来……
被诗歌虚幻着的“名人”
“你知道我吗?”
“不知道,更不认识。”
“连我你都不知道?”
“不认识,怎么会知道啊?”
“你没看过《苗圃》?”
“看过,但不知道你。”
“《苗圃》上有我的诗。”
“我不读诗,当然也就不知道你。”
这是当年刚从部队转业回到老家时,一个文友闯进办公室找我问话的情景。
与院中哥哥迷恋“包龙图”不同,文友做梦都在诗歌里。
文友比我大三岁,是一个厂子里的工人。那次他的突然造访,是听说我也能写点什么,感觉有种寻到知己的味道。但没想到,我竟然没听说过他的大名,也没读过他的诗,令他十分失望。但他还是将黑色提包里放着的一本地区文化部门出版的内部刊物《苗圃》拿出来给我看,上面发表有他的四句诗,还有一个小红本的证书,证明他是地区作协会员。
望着他的诗,望着那本证书,我没说任何话。这位老兄有些不高兴了,将那本《苗圃》杂志和证书放进提包里,随走随说出这样一句话:“竟然不读诗!竟然不知道我!”其潜台词很明确,说我既然是一个写东西的人,怎么会如此没有文化?
这位老兄有些执着,虽然知道我不懂诗,也不知道他的大名,却依然跑来找我。之所以如此,一是知道我写点有关文学的东西,能够找些共同语言;二是我在机关里工作,必要时能给他帮些忙。他说文人太弱势,能有机关干部做后台,办事会容易些。后来知道,他发表在《苗圃》上的诗,得益于一个机关干部的推荐。
他每次找我都提着那个黑色提包,提包里必然装着那本《苗圃》杂志和那小红本的证书。每一次与我聊天,他说的都是诗。一次,他说读初中的女儿学习很好,每次考试都是班级里的第一名,或者第二名。我祝贺他生了这么个好女儿,学习如此优秀,让他省了不少心。他却说不省心,我问为何?他说女儿不喜欢读诗。我说让一个初中生喜欢读诗有用吗?他说有用,能够净化心灵。他说这话的时候,我突然想到钟情于“包龙图”的院中哥哥,他们怎么“魔怔”的如此心有灵犀?古人云有用之用可以安身,无用之用可以立命,这位文友与院中哥哥所说的“有用”,难道亦是如此?
还有一次,文友让我看他一首叫作《你来》的诗:“你从东边来,我在西边;我永远在西边啊,你却永远在东边;麻雀突然叫了一声,你换了位置;你从西边来,我在东边……”我说看不懂,他便对我嗤之以鼻,说这诗里有大爱,只可意会,难以言传。他又把《山东文学》准备刊发的诗作读给我听,《山东文学》的诗歌编辑是我的朋友,我告诉朋友不要给他传递错误信号,他不是写诗的料,继续写下去一定会魔怔。结果编辑朋友还是将他的诗刊发了,文友的黑提包里又多出一本《山东文学》,他疯了一样到处炫耀,一次次问人家知道他是谁吗?读过他的诗吗?人家告诉他不知道没读过时,他会愤愤地骂上一句:“废物!”
其实,“废物”的是他自己。在单位被边缘化,生活方式与邻居格格不入,天天在诗歌与“出名”里活着,迟到旷工是常态,一个月拿不到几个钱。妻子只好摆摊卖起小衣服,文友骂妻子没出息,光知道挣小钱。妻子说不挣小钱一家人吃什么?孩子上学花什么?他将那本《山东文学》摔到妻子面前说:“我已经是名人了,跟着名人还怕饿死你?”妻子无语,只好带着女儿回了娘家,一呆就是几个月。文友提着装有《苗圃》和《山东文学》以及那本证书的黑色提包,一次次往老丈人家里跑,去了就说一个有名的诗人让老婆孩子住娘家,别人听了笑话。然而,他没将妻子女儿喊回家,却被大舅子送进精神病院……
不久前得到消息,文友跳楼自杀了。我听后打了个愣:为啥?朋友说抑郁症。不是魔怔吗,怎么又抑郁了?朋友说两次进过精神病院,治疗后开始很好,后来再犯。一天晚上,他提一只黑色提包,从六楼上跳了下来……眼前突然显出他的身影,便想不管面临怎样的艰辛和无奈,他对生活还是报以热情和希望,即便是选错了人生方向。如果当初《苗圃》和《山东文学》不发他的诗,其人生结局会不会是另一种样子?
(解永敏,《齐鲁周刊》副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