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睁开眼,全身湿冷异常。外面行驶的车灯不停地闪过医院的天花板。他的衣服贴着胸口,上下起伏着。一阵风吹过,他才发觉自己浑身都冒出了冷汗。白色的病号服很不舒服地粘在皮肤上,留下片片冰凉。他可以感觉到,身上的汗液在迅速蒸发,可是那种冰凉的感觉却迟迟不肯消退。除了冰凉感,他的心脏也跳动得厉害。现在正是夜晚,病房里的其他人正在熟睡中。只有每个人的微弱的呼吸声均速地回荡在偌大的病房里。这个夜晚很安静,甚至没有03号病人的呼噜声。每个人都睡得很香甜,除了他自己。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加入到了夜晚的寂静中,显得那么真切,那么突兀。像是某种源自地壳深处的鼓点。当你不注意时,它近乎于无,而当你注意到了它,就会觉得它的存在不可辩驳,像是一具幽灵,像是某种活物要破体而出。它跳动得越来越快,在这个夜晚展现着它的活力。他急忙用手使劲捂住心脏的位置。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平日里,它一直都是很听话的。跳动的节奏平稳、谨慎而且健康,就像是他的性格,以至于他经常忽略了它的存在。可是现在它却剧烈地跳动着,他甚至担心它会突然爆裂。
过了片刻,他又听到了另一种声音。这种声音与心脏跳动的声音十分相似,沉闷而有力。可是两者的频率却没有保持一致。当一个声音暂时消逝时,另一个声音随即而起。两者交替进行,就像是他的身体里长了两颗心脏。他用手撑着,从床上坐起来。他仔细地倾听了一会,便扭动屁股,从床的一侧下到地面。水泥地面的冰凉直抵脚心。他在黑暗中小心翼翼地摸索着拖鞋。找到了一只,又找到了一只。他穿好拖鞋,慢慢地朝窗口走去。他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怕吵到其他病人休息。可是那两种交替进行的声音却丝毫没有减弱。他屏住呼吸,朝着病房的窗口挪动着脚步。每走一步都十分艰难。他的双腿像是灌满了铅。
他对这样的行走很满意。其实他的病床是靠窗口最近的一个,距离不过三四米。他将两臂伸展,用以保持平衡。他想,如果现在摔倒的话,实在是一件窘迫的事。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落进脖颈。窗外一扫而过的车灯不时将他照亮,就像是来回巡视的探照灯。
终于抵达窗口的时候,他后背都被汗洇湿了。衣服紧紧地贴着。他看到窗户不知为何洞开着,这也是他为什么醒来时全身冰凉的原因。冬天已经过去,但初春的晚风依然刺骨寒冷。风从窗外吹进来,窗帘飘逸地舞动。风吹到他的脸上、身上,顺着他敞开的领口和袖子,灌进他宽大的病号服里。他立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鼻涕流了出来。他知道这对于自己的健康是不利的,他应该关上窗户,继续睡觉。但刚才的梦让他无论如何不愿意继续入睡,起码这个夜晚他已睡意全无。他趴着窗户,往外看去。
窗外依然是城市不眠的灯火。不远处巨大的霓虹广告牌屹立在黑夜中,染红了半边天际。无数大大小小的楼宇在黑暗中像是远古时代留下的遗迹,除了个别的窗口还亮着灯,大部分都像是黑洞。立交桥上,不时有车辆驶过。他无法想象,这些高大宏伟的建筑是如何建立起来的,而这个医院,只是无数建筑物中的不起眼的一个,而他所在的窗口又是医院无数窗口中的一个……想到这里,他感觉有点累了,就闭上了眼睛。随即,他便睁开眼。他又听到了那个声音。
声音是从窗外传来的。他顺着声音来源看去,只见医院楼下的街道,一盏昏暗的路灯下,一个孩子正独自玩着皮球。皮球富有节奏地跳动。上,下,上,下。每一次落地都会发出某种空洞的撞击声。他看着那只皮球,和那个孩子。那个孩子站在街灯照不到的地方,他只能看出大致的轮廓。他看不清孩子的面容,甚至分不清孩子的性别。那个孩子站在暗处,看着皮球上下跳动。孩子那种置身事外的冷静吸引住了他。他就那样看着,不知看了多长时间。皮球不知疲惫地运动着,似乎永无止息。声音回荡在空旷的街道上。
后来,皮球跃动的幅度终于渐渐变小了,归于平静。当皮球完全停止下来的时候,那个孩子用脚一勾,皮球便到了他(或她)的脚下。他看到孩子拿起皮球,依旧站在黑暗的角落里。他(或她)抱着皮球,似乎在朝这里张望。是的,他突然意识到,那个孩子正在看向这里。一动不动地看着这里。他(或她)是在凝视这个窗口吗?他并不确定。他看不清孩子的面目,有点心慌起来。他转过身,朝自己的病床走去。他艰难地爬到床上,扯过被子,紧紧地包裹住了自己。
慌乱中,他忘记关窗。风源源不断地从那里吹进来。
他再次醒来,是由于强光穿透了他薄薄的眼睑。白色光芒突然地侵入,使他很不舒服。他揉了揉眼睛,眨巴了好几下眼睛才勉强睁开一条缝。他眯着眼看到天花板上吊挂着的白炽灯依次亮了起来。其中有一盏时亮时灭,过了将近一分钟才稳定下来。每次护士开灯的时候这盏灯都会发生这种状况。但不论如何,病房里的四排白炽灯都亮了起来,瞬间将病房照得通彻。周围白色的墙壁一下子被照亮,在灯光的映照下,白得有些刺眼。他的眼睛终于适应了病房内的光亮程度,可以完全睁开了。
每天早晨,他都会这样被白炽灯粗暴的光芒弄醒。伴随强烈光芒而来的,是一群穿蓝色工服的医院护士。她们都戴着清一色的护士帽和口罩,推着小推车,走起路来哒哒哒地响。每天她们都会准时出现。她们一进屋,就自动开始分工,走到不同的病人的床铺前。她们从小推车里拿出一些东西。他有点害怕这些东西。
在这群护士中,有一个身材臃肿的,穿着也与其他护士有所不同。他知道,她是这里的护士长。她的双眼总是放射出一种冷冰冰的光,有种不怒自威的劲头。她喜欢将袖子撸起来,双臂抱在胸前,或者双手叉腰。他从未见过她将口罩摘下来过,大号的口罩遮蔽了她脸上的其它器官,只突出了那双冷冰冰的双眼。当这双眼睛用审视的目光扫过病房时,他就会觉得自己的身体被刀片划过一样。
此时,护士长正双臂交叉抱在胸前,站在门口——这是她最喜欢的位置,站在这里有助于她总览全局。她严峻的目光环视着整个病房,当她看到那扇打开的窗户时,目光停住了。他注意到护士长皱了一下眉头。
她径直走了过去。走到窗前,下意识地往外望了望。然后她回过头来,关上窗子,问道:
“窗户是谁开的?”
由于隔了一层厚厚的口罩,她的声音显得低沉、含混,像是一种嗡鸣,但却具有实在的力量,仿佛是直接从胸腔的共振中发出来的。病房里一时无语。于是她又重复问了一遍,可以听出她的语气中已经有些愠怒的成分。
“是05号开的。”一个瘦小枯干的小老头说道。他是04号病人,病床就在05号病人的旁边。“我昨天看到05号半夜起来在窗前站了很久,不知道在干吗。窗户一定是他开的。”
他吃了一惊。他以为自己昨晚的举动非常小心,没有惊动其他病人。却没想到这一切全然没有逃脱04号病人的眼睛。他感到一种颤抖在全身蔓延开来。不过这颤抖很轻微,不易察觉。
护士长的眼睛定到了他的身上。
“这对你们的身体不好。”护士长说,她的声音似乎有些疲惫,或者说不耐烦。
她说完,又在他身上盯了一会。他觉得自己身上像是有无数小虫子在爬。他感觉护士长那露出的一双严厉的眼睛正慢慢变大,慢慢将他吸了进去……他连忙低下头,不再与她直视。然后,他听到哒哒的声音。护士长像一阵风似的从他床前走过,离开了这间病房。
护士从小推车里拿出一只针管,里面灌满了绿色的液体。“这是什么?”他问道。他看到护士用指头弹了弹针筒,又晃了晃,然后撸起他的袖子。他顺从地伸出胳膊,亮出皮肤下的静脉。那凸出的静脉像是水蛭盘踞在他的胳膊上,似乎在还微微蠕动着。沾着消毒酒精的棉签在他的皮肤上擦抹了几下,他立刻感觉到皮肤上那一小片区域变得凉飕飕的,使他不禁想起微风中的薄荷——他的想象力在这个时候总是异常发达。他看到细细的针头进入了静脉。护士小姐柔软修长的手缓慢地推动着针筒的活塞,将液体注入。
“这是什么?”他的话已经不像是询问,而更接近于喃喃自语。打针是每天都必须要做的事,他不知道针筒里的液体究竟是什么东西,所以他每次都会问同一个问题。可是没有人为他解答。护士小姐要么沉默不语,要么用异样的眼神看他一眼。他早已不奢望这个问题得到解答,他把每次的提问当成了某种仪式之类的东西去完成。他看到针筒已经空了。
打完针,病房里的护士小姐们便推着小推车,排着队鱼贯而出,就像几分钟前她们鱼贯而入。他看着她们离去的背影,听着她们的鞋在病房地面上发出的声音,心中怅然若失起来。他又想到了刚才那个关于薄荷的比喻。于是他情不自禁地拿起棉签,看着针头进入的地方。那地方是一个小红点。他盯着那个小红点看。蜿蜒曲折的静脉在微微跳动。这能算是伤口吗?它太微不足道了,仅仅是个斑点而已。
小红点越来越红了,直到有一滴血渗出,之后是第二滴、第三滴……他连忙停止观察,重新用棉签将小红点按住。此时他躺在床上,窗外的太阳正一点一点升起,不过这个时候阳光还没有照进这个病房的窗口。他静静地躺在床上,右手捏着小棉签,按在左臂小红点的位置。他可以感觉到那种不知名的绿色液体正在他的血管中奔涌,迅速地与血球融合,或者正在杀死他的血球。谁知道呢。似乎连血液也变得有点热了。又过了一会,他拿起棉签,看到小红点已经不见了。皮肤光洁如初,只有那条水蛭还吸附着。他用手使劲地搓了搓那个地方,不知为何从心中生出一丝沮丧。
病房终于复归安静——除了那个一直昏迷不醒的01号病人从嗓子眼里发出的咕噜咕噜的声音,就好像随时会吐出一大口水。他的情况比同室的其他四个病人要严重得多。他大部分时间都处在昏迷状态中,只有偶尔会忽然醒过来。他每次醒来,都瞪大血丝密布的眼睛,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样子煞是恐怖。现在,他的身上插满了管子,如果不是胸腔在上下起伏着,根本看不出活着的迹象。
他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他很同情01号病人,并且对01号病人怀有某种淡淡的亲切感。他也说不上来原因,或许是觉得他很可怜吧。
一阵清脆的鸟鸣让他从思绪中清醒过来。他看向窗外。几只飞鸟的身影一掠而过。速度实在太快了,他无法捕捉。他又重新看向病房内的病友们。他们有的在发呆,有的在啃自己的手指头,似乎没有人对窗外的事情感兴趣。
他就这样茫然地看着窗子,脑子里一片空白。在这个过程中,阳光渐渐充盈起来,并且伸长了身子,照到了他的身上。他看着自己的两条腿,沐浴在阳光中。新换的病服白得刺眼。他想了一会,决定下地试试。当他的双腿撑住地面、身子勉强摇晃着直立起来时,病房里的其他病人全都停止了手头上的事,一致看向他,眼神中满是惊讶。他有些骄傲地站立了一会,然后缓慢地抬起左腿,朝前迈了一步,之后站稳,将重心挪到左腿上,右腿再抬起……就这样他一步步接近了窗子。所有人都望着他。一时间,他成了病房内的中心人物。人们屏住呼吸,看着他惊人的举动。整个病房只剩下01号病人呻吟般的呼吸声。
“你在干什么?”他听到04号病人如此说道。他很讨厌04号。这是一个长相猥琐的小老头,头发稀疏,骨瘦如柴,鼻子却出奇的大,活脱脱像是一只巨大号的耗子。他此刻的眼神中没有惊讶,而是充满了轻蔑。“你在干什么?”他又重复了一遍。
他没有理会04号。终于,他走到了窗前,阳光一下子倾泻到他的身上。
这时传来03号病人的惊呼。他是一个大胖子,肉堆积在一起,像是一滩瘫软的泥。与相貌极其不符的是,03号的嗓子又细又尖,像是女人。
他打开窗子。窗外的景色与夜晚时大不相同。他的眼睛看向不远处高耸入云的商业大厦。这座大厦拥有成百上千扇玻璃窗,在太阳的照耀下金光闪闪。人们从建筑物中蜂拥而出,汇聚成一条条彩色的河流。立交桥上车辆排成长龙,匀速行驶着……他看着这些景象,昨夜的梦境又一次浮现上来。他立刻感觉到一股逼人的寒气。那只是一个梦而已,他如此安慰着自己。他的眼睛不再看远处的事物,而是挪到近处。从这里可以看到医院草坪的一角。在那里,一些医生和病人正在晒太阳、做运动,一派和平景象。他的心也平静了不少。就在他要关窗户的时候,他看到医院楼下站着两个中年妇女。她们体态臃肿,穿着早已过时的服装,正窃窃私语什么,不时还对着他指指点点。他并不确定她们是否在议论他,但是他还是感到一丝窘迫。那两个女人一直站在那里,说说笑笑,没有离开的意思。
这使他失去了向外窥视的兴趣。他关上窗子,准备回到病床去。这时,他感到一阵剧烈的摇晃。是的,他确定地面在摇晃。他连忙抓住窗台,匆忙中朝外瞥了一眼。他看到那些建筑物、商业大厦、立交桥同时都在摇晃。他心中恐惧不已,死死地抓住窗台,似乎梦中的一切竟然真的成真。
只在一瞬间,剧烈的摇晃便平息了。世界一下子又恢复正常。他起初还有点不相信,以为震荡还会来临。但是过了好一会,并没有什么异常。他看到窗外的人依旧匆匆赶路,没有谁惊慌失措。只有那两个中年女人不知何时不见了。
他吁了一口气,擦了擦额头,发现自己的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他看到病房内的病人们也没有什么反常的表现,与平日里并无二样。他不禁怀疑起来,难道刚才的一切仅仅是自己的幻觉?不管如何,他已经极为虚弱,几乎是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才重新回到病床上的。他重新躺在病床上,大口喘着气。
“你在干什么?”04号病人说道。但他的眼睛并没有看向他的说话对象,而是不错眼珠地盯着自己的手掌看。
“你刚才没有感觉到大地在晃动吗?”他问道。
“我实在想不出你有什么目的。”04号病人自顾自地说。他仍然死死地盯着自己的手掌,并且咧开嘴,露出诡异的微笑。
他不愿意再与04号对话。他侧过脸,看着窗外。由于是躺着,他只能看到天空的一角。一大片云朵正缓慢地移动着。他想,它投下的阴影应该也是巨大的。
“你看,你看!”04号病人兴奋地叫了起来,其中还夹杂着一些疯狂。
他不耐烦地转过脸,看到04号病人正朝着他摊开手掌。“你看,”他的小眼睛中透出耗子般的光芒,“我手上的线,我找人算过命,先生说我还可以活很多年!”
他看着他灰色的手掌,没有丝毫兴趣。难道他们真的没有丝毫察觉吗?难道真的只是自己出现了幻象?他越想越想不明白,只好暂时放弃。这时草坪的影像进入了他的脑中。阳光下的草坪绿油油的,清风拂过,似乎可以闻到淡淡的青草的芳香。朦胧中,他觉得自己就置身于无边无际的草地上。青草一望无际,风吹过,它们纷纷朝一边倒伏。他的双腿充满活力。他在草地上像个孩子般尽情地跑啊,跳啊……
这样的景象不止一次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他怀疑这是他曾经某段时期的记忆,但他实在记不清更多的内容了。对于过去,他的大脑是一片凌乱。他甚至记不清自己是何时来到这家医院的。他只记得,他在医院已经度过了漫长的时光,年复一年接受着治疗。他的双腿软弱无力,根本无法撑起笨重的身体,出行只能靠轮椅。可就在昨晚,他的双腿奇迹般地恢复了力量,竟然能够站起来了。这令他兴奋不已而又充满恐惧。
想到这儿,他坐起身,想再下床走动走动。
“你在干什么?”04号病人显得很气愤,“你究竟在干什么?”
“我什么也没做。”他平静地说。他试着再次站立起来。他成功了。他晃晃悠悠走到窗前。这次比前几次要熟练得多,双腿也似乎更加有力量了。他再次推开窗子。外面的景色并没有什么变化。在医院楼下的街道上,一个孩子正在因为什么事被母亲训斥。孩子哇哇地大哭着,母亲则气急败坏,对着孩子拉拉扯扯,想打又不忍下手的样子。与此同时,外面车水马龙的聒噪声也传进病房里。04号和其他病人一致抗议起来,要求关上窗子。而他像是没听见似的,朝着远处观望着。不时有几只飞鸟进入他的视线。它们缓慢地飞着,像是什么也不用担心。他看着它们,感到心情很愉快。可就在他刚刚感到一丝愉悦时,大地又晃动了两下。他吓得一激灵,顿时冷汗直流。
“你在干什么?”04号病人不满地说,“你开窗户干什么?”
“我想离开这里。”他愣愣地说。
“什么?”04号感到诧异。
“我做了一个梦。”他说着痛苦地摇了摇头,“一个很不好的梦……”
他听到了04号的冷笑声。
他再次回忆起了那个可怕的梦。痛苦与恐惧立刻将他包裹。他感到自己的脚心与手心都变得湿漉漉的。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04号的嘴角挂着一丝冷笑,硕大的鼻头聚集着光亮。他先是冷眼看了一会儿站在窗前由于恐惧而身体微微发抖的病友,接着故意用平静的声音问:“那么,你想怎么做?”
“我不知道。或许离开这里会有一线生机。”
04号冷哼一声,不再掩饰自己的蔑视态度。
他站在窗边,陷入了思索。这里的一切都这么完美,就算是有不满意的地方,也都是细枝末节的事,完全可以忽略。自己有什么理由离开这里呢?但是记忆中的草地一直闪现在他的脑海中,像是一根在幽暗中被擦亮的火柴,转瞬间又消逝不见。在短暂的光亮中,他看到自己奔跑在无边的草原上,奔跑,奔跑……奔跑这个词离他已经很远了,他甚至怀疑自己究竟有没有真正的奔跑过。他越想越混乱,脑子里像是塞进了整整一只马蜂窝,混乱不堪。他无意中看到窗外那对母子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吵闹,正仰起头好奇地看着他。他看到那对母子的相貌极为相似,连表情都一模一样。他感到一阵愤怒,“啪”地关上窗子。
他回到自己的病床,坐在上面。
“兄弟。”03号病人突然开口,“你以为你想离开就能离开的吗?虽然你的双腿可以走路了,但是你难道没有发现这间病房的角落里的监视器吗?”
他听到这些话,惊奇地转过脸,看着04号病人。此时04号病人的脸上满是得意之色,正因如此,他的小眼睛眯得更小了,更显得猥琐了不少。
“监视器?我怎么没看见监视器?”他吃惊地问。他自觉待在这间病房的时间并不比03号短多少,可是他怎么从来都没有发现过监视器呢?他怀疑03号病人是不是在诓骗他?
“你怀疑我?”03号病人用手朝墙角一指,“看见没有,就在那里。”
他顺着03号的手指朝墙角望去。仅仅是墙角而已,并没有什么监视器的存在。他疑惑地看向03号。“你仔细看啊。”03号病人显得有点不耐烦。
他便又朝那个墙角望去。这次他看到了——监视器慢慢地从墙角浮现了出来。确实是监视器,像是刚刚从一团迷雾中显现。黑色的半圆形,里面还有一个红点在不停地闪烁。
他吓了一跳,连忙躺下来,用被子蒙住头。他听到04号和其他病人的哈哈大笑。他用被子尽量捂住耳朵,使笑声不至于太过刺耳。可是那笑声穿透了被子,又穿透了他捂着耳朵的手掌,直接钻入他的耳膜里。他简直快要疯掉了。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打开了。笑声停了下来。护士长在门口严肃地扫视了一遍病房,然后一招手,几个护士便推着小推车进来了。他在被子里也闻到了饭菜的香味。
开饭的时间到了。
他把自己闷在被子里,说什么也不愿出来。被子里的世界如此温暖,他故意将被子捂得密不透风。幽暗而松软,皮肤热烘烘的。这种感觉让他感觉很舒服,很安全,像是一只缩进硬壳里的海龟,漂浮在无垠的大海上。他享受地闭上了眼睛。
“喂。”护士长一把将他的被子掀开。
外部的光芒刺痛了他的眼,他像是一个受惊的孩子般几乎要从床上跳起来。他抢夺过被子,重新盖在自己身上,小心翼翼地覆盖住自己身上的每一寸皮肤。此刻他陷入了极度的矛盾中。就在这不断的思想斗争里,他忽然变得极为敏感。他想,如果真的能永远待在这么一个温暖而隐秘的地方就好了。他不想再出来。他看到这幽暗世界的某个部分被照亮了,像是被突然照亮的一小块舞台。绿油油的草坪浮现上来,他用手去抓,却扑了一个空。舞台重新暗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了一种悠扬的音乐声从外面传来。这是每次饭后都会播放的曲子,虽已听了无数遍,但不知什么原因,每次听到这种曲子他都会觉得心安。当曲子播放了一小会后,他从被子里慢慢露出头。他先将眼睛露出来,看见莫医生站在他的病床前。莫医生穿着白色大褂,双手插兜,面带微笑。
“你感觉还好?”莫医生关切地问,“感觉哪里不舒服吗?”
“我没有地方不舒服。”他回答道。他将被子往下拉了拉,露出了整个面部。对于莫医生,他一直是有些敬畏的。莫医生顺势坐到病床的一侧,依旧笑眯眯的。他扶了扶自己的方形眼镜,说:“能告诉我,你为什么突然不吃饭?”
他紧握着被子的一角,有些犹豫。他不知道莫医生听了他的叙述后会是什么反应。他没有想到,那个令他想起来就惴惴不安的噩梦,一旦将被说出来,却显得如此滑稽不堪。这么一来,他又想缩回被子里了,可是莫医生在焦急期盼着他的答案,他不能这么做。
他还是硬着头皮将梦境再次回忆了一遍。在回忆的过程中,他忽然发觉得自己的梦是站不住脚的,是那么的荒谬,那么的可笑,那么的拙劣。他几乎快要丧失掉勇气了。与此同时,梦境里可怕的景象却在刺激着他,使他止不住地浑身发抖。“那个梦,那个梦……”
莫医生看着他的样子,微微一笑,站起身,走到窗边,眺望外面初春的景色,停顿了一下后说道:“你看,冬天刚刚过去。”
他低着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好了。”莫医生走回来,像一个慈父那样抚摸着眼前这个病人的后背,“不要胡思乱想了,对你的健康不利。”
他看着莫医生,点了点头。莫医生满意地笑笑,然后摊开手掌。他看到医生的手掌里有一片蓝色的胶囊。“按时吃药吧。”莫医生说道。由于镜片的反光,他看不到医生的眼睛。他顺从地接过胶囊,放到舌头上。没有任何味道。
突然,01号病人不住地颤抖起来。他颤抖的幅度越来越大,到最后简直变成了浑身抽搐。那些插在他身上的管子纷纷掉落,病床剧烈地摇晃着,似乎随时都会散架。他看到莫医生气急败坏地走到01号病人的床前,做一些临时的救助措施,同时医院的警报响起。他吓坏了,惊恐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幕。胶囊被他不小心咬破了,他的舌头瞬间变得麻木。
01号病人好不容易被几个身材强壮的护士摁住,往急救室抬去。
在离开之前,莫医生忍不住骂了一句脏话。他看见一向温文尔雅的莫医生竟然也有如此失态的时候,不禁有些吃惊。
01号病人被抬走以后,病房重新安静下来。他看着空出来的病床,心中有些若有所失的感觉。此时,他的舌头像是肿胀了起来,麻木得说不出话来。他没想到每天都要吃的胶囊咬破后竟然有这么大的威力。他坐在床上,思考着眼前的处境。他看到04号依然是那副嘲讽似的表情,而03号正在大口地啃着一只鸡腿,似乎刚才发生的事对他没有任何影响。他大口地吞噬着鸡腿上的肉,像是饿疯的野狗。
“他吃的是你的午餐。”04号病人突然发话道,“你既然不吃的话,就便宜给他了。”
03号听到04号的话,并不生气,只是抬起头傻呵呵地笑了笑,就继续低下头啃鸡腿。他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他感觉自己的舌头似乎变成了一块死掉的肉,安放在口腔内。他听到04号不时传来冷笑。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03号说道,“你是想打听01号的情况吧。”
他点了点头,同时他将几根手指伸进嘴里,反复按摩着麻痹的舌头,想让它尽快清醒过来。
“是的,我来得比你早,所以问我是没错的。”03号病人说着露出一种诡异的微笑:“你知道01号以前是做什么的吗?他以前也是一个医生,就在这家医院。不过我却忘记了自己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有可能在我刚来的一段时间里,他还是个医生吧?我并不确定,以前的很多事情都被我遗忘了,不过他曾经是个医生则是铁的事实。”
03号已经嚼完了鸡腿,将鸡腿骨头放入床头的餐盘,满意地抹了几下油亮的嘴唇。
他的舌头按摩起到了一定作用,舌头开始有了复苏的迹象。他惊喜地感觉到,舌头像是某种软体动物般活了起来,尽管它还是很迟钝,爬在口腔中,挣扎着。他先是简单地发出了几个音节,像是小孩子在牙牙学语般笨拙。病房里的其他病人都好奇地看着他,都是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而04号病人却显得有些不耐烦,他皱了皱眉,问:“你究竟想说什么?”
经过不懈的努力,舌头终于彻底活了过来。他的手上沾满了自己的口水,并且还在往下流淌。他用床单擦了擦手,无意中看见04号病人的表情。他想不通为什么04号对自己总是这样高高在上,难道只是因为他来到这里比自己早一些,所以资历也要比自己高?他没想到在病房里竟然也要论资排辈。他其实还有很多问题想问03号,但他现在什么也不想问了,最后倒是03号主动嘀咕了一句:
“他是突然发病的,谁说医生就不会生病呢?没有这个道理……”
他没有回应03号,以此作为报复。03号见他没有回答,也似乎明白了什么,不再说话,而是老老实实地躺下,用被子盖住自己的身体,那意思好像是说要睡觉了。
午后的病房很是静谧,不知什么时候,所有的病人都安静地入睡了,病房里响起一片均匀的鼾声。只有他睡不着。他躺在床上,看到阳光将窗棂的影子投射到地面上,仿佛在地上又开了一扇窗户。他还在想着01号病人的事。他认为,这并不是偶然的,而是一种冥冥中的提醒,告诉自己不要大意,梦中的事可能随时都会变成现实。是的,这一天的提醒已经够多了,尽管如此,他还是差点被别人的花言巧语蒙蔽。想到这儿,他为自己内心的不坚定忏悔起来。
他慢慢走下床,走到那扇窗前。他感觉到自己的双腿更有力了,已经不用搀扶任何东西。阳光透过玻璃照在他的身上,他知道窗棂的影子也一定浮动在自己身上。他闭上眼,享受着这片刻的温暖与宁静。
夜晚终于降临了。护士长最后一次巡视后便关上了病房的灯。病房立刻陷入一片黑暗。他睁着眼,在床上躺了一会。他看到窗户将外面的灯光切割成几小块,贴在地面上,像是几块刚刚洗干净的毛巾。他等待了一会儿,直到四周充盈着病人们的呓语和磨牙的声。他站起身,小心翼翼地朝病房门口走去。走过04号病床的时候,他感到自己的手腕被谁抓住了。
“你真的要离开?”04号病人的小眼睛在黑暗中闪烁。
“没错。”他用自己的手扯了扯04号病人的手,但是没有扯开。他皱着眉头,不满地说:“请你把手放开。”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不可能。”
得到如此决绝的回答后,04号病人放开了手。他突然一跃而起,光着脚绕着病房跑了好几圈。之后他气喘吁吁地回到他身旁。
“你看!”04号病人说,“这里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能下地走路!”
他没有理会04号的阻拦。他推开病房的门,坚定地走了出去。门外是一条空荡的走廊,一盏黯淡的节能灯虚弱地亮着,不时跳闪几下。他朝周围看了看。没有其他人,正是逃走的好机会。他深吸一口气,朝医院的安全通道走去。他听到自己的心脏发出“咚咚”的声响。他快速穿过走廊,进入楼道门。在这个过程中,他感觉医院开始剧烈摇晃起来。不过这次他没有任何惊慌,相反,他心中有着从未有过的镇定。他在剧烈摇晃中顺着楼梯往下层走去。楼道内十分幽暗,楼井显得深不可测。他不知道自己究竟下了多少层,最后,他终于来到了第一层。他没有敢走大门,而是找了个窗户,从窗户钻了出去。他觉得自己很幸运,一路上没有碰到护士或医生。
晃动还在持续。他来到医院的草坪上。草坪没有灯光照明,因此更加昏暗不清。他往后看了一眼。医院屹立在他身后。这是他第一次远距离地观察医院的模样,或许以前他曾这样观察过,但他忘记了。医院在夜幕中显得极其普通,与周围的高楼大厦相比,甚至显得有些寒酸。他回过头来,不顾一切地朝草坪深处走去。他的身体随着大地一同战栗着。
他不知自己走了多久。草坪像是没有边界似的。周围的黑暗稠密得伸手不见五指。他只能靠某种隐秘的感官辨认脚下的路。在这期间他又回过一次头,发现医院和高楼大厦都不见了踪影,似乎全世界就只剩下了黑暗。无边的黑暗。就在他快要筋疲力尽的时候,他终于看到不远处出现了一抹光亮。他连忙朝那处光亮跑去。他看到一个孩子站在一盏昏暗的路灯下,似乎在等待着他。孩子站在阴暗的角落里,他看不清孩子的样貌,甚至分辨不出孩子的性别。那个孩子不停地拍打着一只皮球。
“你来了?”孩子说道。从声音中,仍然无法分辨是男是女。
“嗯。”他朝那个孩子点了点头,“告诉我,梦境真的会变成现实吗?”
那个孩子没有再说话,而是转过身,一边拍打着皮球一边朝某个地方走去。他也连忙跟上。他看见孩子来到一处灌木丛前,猫下腰钻了进去。他赶紧紧走几步,也钻进了灌木丛。
大地的摇晃突然间停止了。他来到了一片光亮的世界。天空与四周全都明晃晃的,几乎使他睁不开眼睛。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大草原上。而那个孩子站在他的面前,由于正好处于逆光的位置,他照样看不到孩子的脸。
那个孩子没有说话,而是将皮球扔给了他。他准确地接住皮球。那孩子蹦蹦跳跳地朝远处而去。
他抱着皮球,追赶着那个孩子。不知是什么原因,无论他跑得多快,却怎么也追不上那个蹦蹦跳跳的孩子。他奔跑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感到无比的畅快,仿佛身上的力气怎么用也用不完似的。草原一望无际,风吹过,它们纷纷朝一边倒伏。他的双腿充满活力。他像个孩子般尽情地跑啊,跳啊……
直到他被什么东西绊倒在地。几个人形黑影不知从哪里蹿出来,手上挥舞着棍棒。他看着铁棍狠狠地敲击在自己的膝盖。血涓涓地从伤口流出,在绿油油的草地上染红了一大片。那几个人扔掉铁棍,将他扶到担架上。这时,他看清了他们的面容:护士长、莫医生还有01号病人,只不过他穿的是医生的服装。
“他的双腿废掉了。”01号说道。抬着担架的前面。
“是啊,这孩子真是可怜。”莫医生说,他的镜片反射着青色的光芒。他负责抬担架的后面。
他则躺在担架上,眯着眼睛。光芒实在太过炫目了,让他如坠梦中。道路似乎有些崎岖,因此抬得并不稳,担架摇摇晃晃的。在这剧烈的摇晃中,他看到自己的双腿还在流着血,那血流了一路,滴在草尖上,像是一路开放的野花。
作者简介:
李唐,1992年生,北京人,毕业于北京联合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