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人间》

2015-09-21 08:34叶兆言
博客天下 2015年2期
关键词:上纲上线走过场中文系

回忆《人间》

当年民间刊物水平让人不敢恭维,却是很多人的文学起点。

叶兆言

作家

南京大学中文系建系一百年,我作为校友代表上台发言,最不擅长这种场合讲话,老老实实写了个发言上去念,结果引起的第一阵掌声,是因为下面这段话:

今天这个日子非常适合怀旧,我不由得想起当年的一件往事,那时候,因为参与一份地下刊物,有关部门认真追究起来,一时间上纲上线,问题变得相当严重。当时的支部书记朱家维老师奉命跟我谈话,我忘不了他的笑容,他的态度就是奉命,就是敷衍,就是不当回事,就是不得不走过场。

凡事必须要经过比较才能琢磨出味道,我们那一伙年轻人中,只有我是南大的,其他的人,有的在别的大学读书,有的在机关,还有的是社会青年,他们感受到的压力都比我大,大得多。因此,如果说南京大学始终充满自由宽松的气氛,这个略有些夸张,也不现实,但是与其他地方相比,与别的学校对照,我们的中文系确实宽松。我记得叶子铭老师就说过,中文系最看不起喜欢整人和打小报告的人,这就是我们的系风,这就是中文系的好传统。

这段话引起的热烈掌声始料未及,会后几位校友发表感慨,都觉得这话听上去亲切,都为自己的母校感到骄傲。曾将这发言稿寄给一些报社,好几家报纸不愿意刊登,说敏感。敏感这词十分暧昧,可以成为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借口。

好在还有微博和微信,网上不在乎,一句不删一字不改,想怎么转怎么转。今天年轻人最想不明白的是“地下刊物”。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地下刊物都叫民间刊物,说民间刊物就很容易理解,它不是正式出版,是油印的,非官方的,没有稿费。当时似乎流行这样的民刊,各大学都有,只要有中文系,一定会有个以学生会名义办的刊物,水平不敢恭维,学生会总难免一种准官方嘴脸。

《人间》不是校刊,是当时南京一批年轻人创办,人员却五花八门,不写文章的远比写文章的多。有许多画画的,差不多占了总人数一半,经常聚会,在一起什么都谈。有一次还请了个弹吉他的朋友过来,说是弹得非常好,来了以后,不弹吉他,大谈人生。

弹吉他的朋友,不弹吉他,大谈人生。

外地朋友常会莫名其妙地冒出来,作家马原就是那时候认识的,老朋友在一起叙旧,转眼居然相识三十多年。作家郑义路过南京,他刚发表了小说《枫》,风头正劲,我们在朋友家见面,聊什么已经记不清楚了。还有写《伤痕》的当红作家卢新华,带着几位同学过来宣讲,在青春文学院搞对话,聚集了很多文学青年,我听了几句就走了,几位《人间》同仁留下来捣蛋,据说弄得人家很下不了台。

《人间》作为一份民间刊物,影响和名声远没有北京的《今天》大,只是性质有点相似。我们这份刊物上曾经有过画家刘丹的一幅插图,上半张是如来的脸,下半张是如来的手,寓意很简单,大家都想做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的孙悟空,但是能耐再大,也不可能翻出如来的手掌。

民间文学刊物的宗旨很简单,能发表一些我们认为不错的文字,目的都在文学上。我必须承认,自己能有今天,与当年和朋友们一起办这份文学刊物有关,如果没有那时候的聚会,没有那时候的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没有那时候的刻钢板和油印,我很可能根本不会走上文学之路。

《人间》的被查禁,也是个说不清楚的事。突然就非法了,作为一名在校大学生,我被组织找去谈话,放了一个录音机在面前。记得当时很反感,说有这玩意在面前,什么也不会说,什么也不想说,最后关没关也记不清了,反正那个气氛只是走过场,只是问一问完事,你说不说不重要。印象中,很快就聊起天来,说的事和《人间》毫不相干。

关于《人间》我不愿意用到追查和迫害那些词,毕竟不是“文革”,不是五七年反右。我的父亲当年因为要办一份叫《探求者》的杂志,被打成右派,历史如果简单重复,《人间》的所谓问题要比《探求者》严重得多,很庆幸生活在80年代,很庆幸是南京大学的学生,我都没有感到太大压力。当然,大家的遭遇并不一样,我的朋友就没那么幸运,有人被上纲上线,有人影响到了毕业分配,因为到处都有喜欢整人的人,整人的风气始终存在,借刀杀人的人始终存在。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会与人为善,都会把枪口抬高一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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