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雨
苦累,作为一种食物,普通话该怎么发音,真不知道。村人都叫它kūlei(轻声),便跟着这么叫。
苦累的做法非常简单,将豆角、茴香、茼蒿、小白菜等任何一种菜蔬洗净切段,拌上适量玉米面、全麦粉或荞麦面和少许精盐,上屉蒸熟,佐蒜醋麻油汁或芝麻酱、蚝油、红油等调料即可。不加调料,吃原味,也不错。
据说,苦累的发明与饥荒有关。荒年,粮食不够,就搞“瓜菜代”,瓜菜也不长,就搞“野菜代”。北方的野菜,榆钱、槐花、苜蓿、蒲公英、苦菜、老鸹筋為上品,怎么吃都香甜养人,而以这些野菜拌点粗粮面蒸着吃,省油、省面、省人工,可谓经济实惠。
窃以为,苦累未必是大荒年的产物。或者,它只是劳动妇女给自己的厨房劳作减压的创举。
漫漫农耕时代,田地劳动多半是劳心志苦筋骨的,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除非你像陶公一样不怕草盛豆苗稀,否则仅仅那几亩几十亩地的锄草任务,就让田园生活充满“湿意”而非诗意,何况还有更累人的春种秋收夏打场。劳作之余,女主人还要担当第二份职务——为一家人的一日三餐做厨娘。多数时候,女人善良坚强隐忍,先全家之饿而饿,后全家之饱而饱,甚至变着花样改善伙食,以满足大家先天而来的永无止境的口腹之欲。但也有一天,她实在累了,随便弄些菜面混合蒸熟,既当饭也当菜。男人和孩子看着这样的吃食愣神半晌,问:此为何物?女人曰:苦累!回答含苦带怨,又有点儿底气不足,所以第一个字变为平声,第二个字则有点声若游丝了。
不管其出身如何,只从品相看,苦累这东西是有些不修边幅、放浪形骸的。无论怎样鲜嫩、翠绿的菜,怎样甜香雅致的花,与粗粮面拌在一起,已是面目含混,再经十多分钟的高温热气相蒸,整个就是一塌肩垮背的老妪了。口感倒还说得过去,菜香面香还有调味料的麻辣咸香集于一炉,既有本色在,又不乏历尽沧桑的醇厚。
食性影响脾性,包括穿衣打扮。我喜食苦累,日常穿戴也总是以简单随性舒服为主,一年四季多穿牛仔装休闲鞋。那些窈窕、娉婷、妩媚只是我眼里的风景。长时间伏案工作,塌肩垮背是自然的事情,久而久之,更加站没站相、坐没坐相了。刚过“四张”时,常有“三张”者呼阿姨。内心纠结只有一时半会儿,事过境迁,依然故我。
想想,人生在世,苦和累是难免的。苦为五味之一,少了它谁还知道什么是“甜”。累,是耕耘的必然。每个人生下来,上苍便赐予我们一份“田”,农耕的田、读书的田、经商的田、开矿的田,五行八作都要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里刨食吃,跟“田”绑在一起,能不累吗?除了皮囊之累,还有心性的蒸煮煎熬。怨忿和怠惰,产生苦累这样的食物,也产生苦累样的生命品相:塌肩垮背、不修边幅、放浪形骸。这于摆脱苦和累,实在无益处。
人的外在和内心,有点像食物的形式和内容的关系。审美上,曾有人坚决反对形式大于内容。但不能否认,有时候形式就是内容。把形式和内容截然分开,是不可能的。所以,人可以学苦累,久经蒸煮而不失本味、本质,但又不可全学苦累,放任自己的形状,进而放任自己的内心。
(周继红摘自《燕赵晚报》2014年10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