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妗

2015-09-18 13:01马春生
黄河 2015年5期
关键词:大舅姥姥妇女

马春生

在我的印象中,大妗是个有着传奇色彩的传统女性。多年来,我一直想写写她。去年端午节整一个上午,我与92岁的母亲坐在家里的炕头上,前前后后、枝梢末叶,全面询问、回忆了我的大妗。至此,曾经模糊的大妗形象,又变得清晰起来。大妗是一个极普通的家庭妇女,在她的身上却凝聚着我国农村妇女坚韧、勤劳、知命、乐天等优秀品质……

大妗姓陈,名秀凤,乳名水仙,1916年出生。在旧中国,家庭妇女的名字是没啥用的,所以许多亲戚和乡亲始终不知我大妗的名字。我大舅乳名恒恒,于是,村里的长辈便称大妗为“恒恒家”,平辈叫她“恒嫂”,年轻人则喊她“恒大娘”。

母亲告诉我,我姥爷常年在外经商,一年最多也就能回一次家,因此,耕种劳作等重担就早早落在大舅身上。大舅10岁便开始挑水,到18岁时,已经被扁担压成一个驼背的“小老汉”了。眼见大舅的同龄人一个个成家生子,我姥姥看着背驼的儿子既心疼又着急,就说,你在口里不好问媳妇了,到口外去碰碰运气吧!于是,听话的大舅背上吃喝,跟随邻人走出了西口。

一年多后,神气的大舅坐着马车,从包头把大妗娶回来了。为了让娘和家里人尽早分享他的喜悦,大舅在雁门关前的车马店歇脚时,托人提前给家里捎了话,他马上就要领着媳妇回家了。当年,雁门关的坡很陡,从这里回到代县老家要走两三天。喜讯传来,我姥姥掩袖流泪了,我母亲和其他本家的孩子们高兴得一蹦一跳的,小小的村庄沸腾了。

在大家热切的期盼中,大舅和新媳妇坐着马车到家了。村里人围拢在我姥姥家门口,都想看看这个“背锅子”(村里人给我大舅起的绰号)究竟领回个什么样的媳妇。我母亲至今清晰记得当时的场景:马车刚停稳,没等人们去掀轿子的布帘,轿帘就从里面“唰”地一下被撩开了,一个机灵苗条、如花似玉的小女孩从轿帘后探出头来,还没等大人们上前招呼,她就“嗵”地一声从车上跳了下来。村里人都惊呆了,我姥姥笑眯眯地拉着新媳妇的手往家里走去。

这个小女孩就是我的大妗,那年她才15岁。

大妗是个苦命之人,她很小就没了爹妈,连爹妈的模样也记不得,只知道自己出生在一个叫巴拉盖的地方。至于巴拉盖在哪儿,是个多大的地方,当时谁也不清楚。直到现在,我才从互联网上查出,巴拉盖就是大巴拉盖村,它在解放前隶属于固阳县,后归九原县,现属于包头市东河区沙尔沁乡。大妗家里姐妹3个,她排行老三。在大妗的记忆中,她从小跟随大姐生活,小时候吃的还是大姐的奶,是大姐一把屎一把尿把她拉扯大的。大姐夫好像是晋绥军的一个小军官,后来,不知何因大姐和大姐夫都去世了。她二姐又嫁给了一个瞎子(盲人),大妗又跟着二姐生活。后来,二姐夫由于生活所迫,又把她们姐妹二人卖给了人贩子。大妗就是大舅从人贩子手中买下的。

大妗过门后,我姥姥不仅有了儿媳,也像多了一个“女儿”。姥姥把大妗当做亲女儿一样对待,手把手地教她各种女红和家务,从不让她到地里劳动和干重的家务活。姥姥教导有方,大妗心灵手巧。她不仅很快学会了各种家务活,而且还精通了编织、刺绣等女红,成为村里最手巧的媳妇。村里不管谁家有红白喜事和重大活动,都愿意请大妗去帮忙,因为她做的活总是比别的女人好很多。

我奶奶不会说客气话,但很富有同情心。得知大妗的身世后,就对我母亲说,让你大嫂抽空到咱家走动走动,串串亲戚。在旧社会,尤其是有一定社会地位的人家,做婆婆的一般是不会主动请媳妇的家人来自己家住的。经我奶奶这么一说,我妈自然高兴,大妗就经常到我家走亲戚,一来就能住上半个多月。

有一年正月,大妗又来我家做客。因过节家里要宴请宾客,我奶奶便请了村里七八个妇女帮着包饺子。当时村里的妇女还不知道能用擀面杖擀饺子皮,都是用手来摊捏,速度自然很慢。大妗用擀面杖一次就能擀出两个皮,同时供应四个人包饺子。这下可把所有在场的女人们都震住了,第二天,这个消息就传遍全村。后来,大妗把擀饺子皮的技术教给了村里的妇女。这件事也使得大妗成为我村妇女的偶像,村里妇女都成了大妗的“粉丝”。从此以后,只要大妗来我家做客,村里的老人、妇女在街上见到后,都会热情地跟她打招呼,背地里还要夸上半天。

大妗是个天资聪慧的女人,她虽然没有上过学,但好像什么都知道,是村里和亲戚中有名的“百求知”。无论是红白喜事,还是求神问卜;无论是针线细活,还是春种秋收;无论是西垴包、归化城,还是太原城、代县城;无论是日本人、警备队,还是晋绥军、八路军、解放军等等,她都能说上大半天,好像没有她不知道的。《白蛇传》是在民间流传甚广的神话故事,一般人也就知道个大概而已。但大妗却能把许仙和白娘子的爱情故事讲得让人着迷万分,什么思凡下山、游湖借伞、端午惊变、水漫金山、断桥相会、雷峰塔倒等一系列生动的戏剧情节,她都能滔滔不绝、活灵活现地娓娓道来,甚至还会轻轻地哼唱:“三月里清明节西湖游玩,在湖中漂来了一只舟船……”我小时候,每年的正月都要跟着母亲到姥姥家拜年走亲戚。大妗见了我母亲特别亲热,总有讲不完的故事、聊不尽的话题。晚上,我们七八个人一顺儿躺在大妗家的大土炕上,边讲边听,边听边睡,一说就是大半夜,有时鸡都叫了,众人还聊得兴奋不已。许仙、白蛇、黑蛇、法海、金山寺这些词汇和故事,就是我睡在大妗家炕头的被窝里听来的。这种炕头上的亲情生活,现在的年轻人是很少体验和“享受”到的。

大妗年轻时身材相貌出众,完全称得上是一个“平民佳人”。她与大舅外形相差太远,可以说很不“般配”。就当今年轻人的婚姻观来看,凭大妗的相貌和才能,她完全有资本“远走高飞”,然而大妗不仅不嫌弃大舅,而且从没有生出任何流言。她总是把做好的第一碗饭菜先端给大舅,如果大舅在田间劳作,她就把饭菜做好后熥在热锅里,等大舅回家后一块吃。

大妗比我母亲长5岁,她俩从小玩在一块,生活在一起,好像一对亲姐妹。大妗开口闭口总称我母亲为姑娘。记得我母亲快50岁时,她还仍然称我母亲“姑娘”。直到有一次我母亲假装发火:“这才‘散了,我这么老了还叫什么姑娘?”大妗听了哈哈大笑,从此改称我母亲为“她姑姑”或“玉玉”(我母亲的乳名)。

大妗特别善于与人沟通,只要她在家,街坊邻居、亲戚朋友总是把家挤得满满的。她总是当面夸奖人,而且夸得很得体,让人感到很舒服,在短时间内给对方留下极好的印象。她到太原和包头的女儿家没几天,就能跟院里的邻居融在一起,并交上了朋友;到我家才小住几天,就能使村里的妇女对她肃然起敬。大妗虽没有当过村干部,但在村里,她的威信和地位不亚于村干部。

大妗的家境很一般,但她对生活从不气馁,总是乐观豁达地面对,高高兴兴迎接每一天。在我的印象中,大妗好像没有穿过什么绫罗绸缎或是灯芯绒、花达呢以及咔叽等“上等”衣料。她经常穿着蓝布上衣、黑色裤子和黑色鞋子,头上包一块黑纱头巾,配上她清瘦的身材、圆盘的发型、粽子一样的小脚,显得是那么得体、大方,即便在农活最忙的季节,她也是打扮得那样精精干干。

一生精干的大妗在69岁时身患癌症。病入膏肓之时,骨瘦如柴的大妗依然表现出超出常人的宁静和幽默,她对坐在身旁土炕上为她缝制寿衣、准备后事的我母亲说:“你把针线做得细点,千万不能哄鬼。”

——这就是我的大妗,一个普通而又极不平凡的中国农村家庭妇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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