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诗志(三)

2015-09-18 02:25傅元峰
扬子江诗刊 2015年3期
关键词:西单北岛创刊

傅元峰

○ 专栏 ○

民间诗志(三)

傅元峰

1.民刊经纬

“西单墙”与当代诗歌民刊的兴起

“西单墙”,又称“民主墙”、“西单民主墙”、“海德公园”。1978年11月25日,曾在民主墙前举行数千人计的“民主讨论会”。据附录于《大陆地下刊物汇编》的陈若曦文,“在运动高潮时,仅北京一地就有五十多份民刊……最温和的《四五论坛》挣扎到八O年三月,自动停刊以求交换刘青,结果无效,共出十七期。”“西单墙”就其形式而言,是中国特殊年代的政治工具“大字报”的“副产品”,是中国20世纪一个相当独特的言论空间。1978年12月18日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前后,北京西单电报大楼西侧的一段矮墙因张贴“大字报”、“小字报”和一些民办油印报刊而为人们熟知。这段约200米的矮墙承担过特殊的历史使命,作为“文革”后民众表达政治诉求的民间言论空间在当时闻名遐迩,现在已经拆除了,其大致位置在今西单图书发行大厦西、西单文化广场以南。“北京的大字报从十一月十二日以后,份数激增,内容繁多,震惊中外,云集之处称为‘西单民主墙’,高潮时,每天从黎明到深夜,平均有四万人轮流阅读抄写和组织演讲。”墙上张贴的各种民办报刊中,也有一些写给“民主墙”的颂歌:“天上有个太阳,/地上有了民主墙//太阳给万物以温暖,民主墙给人以力量。//……世界需要一个太阳,/祖国啊需要千百个民主墙!”

“民主墙”的出现,在思潮上承接的是1976年“四五”事件式的政治诉求,1978年9月,汪东兴禁售《中国青年》复刊号,稍后有人将《中国青年》张贴在“西单墙”上,引起众人围观,该事件使“民主墙”更引人关注;尤其是10月新华社宣布北京市委为天安门事件平反的消息后,“西单墙”的申诉和宣告变得十分火热。“文革”后的民主诉求、冤案申诉和政治理想,在类似“西单墙”的张贴场所都得到了极大的宣泄。被称为“民主墙”的地方并不仅止“西单墙”,如北大三角地也有“民主墙”。民主墙是20世纪70年代一个特殊的政治空间,曾惊动国家最高领导层并引起国际社会关注。1978年11月,邓小平会见日本民社党委员长佐佐木,曾提到“民主墙”的“大字报”,并未表示反对:“这是正常的现象,是我国形势稳定的一种表现。”直到1979年3月,任畹町、魏京生等人在民主墙贴出了《中国人权宣言》《要民主还是要新的独裁》等“大字报”,情势才发生了明显的转折。1979年11月五届人大三次会议取消“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等“四大”;1981年2月20日发布《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处理非法刊物非法组织和有关问题的指示》:“处理非法组织和非法刊物的总方针是:决不允许其以任何方式活动,以任何方式印刷出版发行,达到合法化、公开化;决不允许这些非法组织、非法刊物的成员在单位之间、部门之间、地区之间串连,在组织上、行动上实现任何形式的联合。在处理过程中,要首先取得法律根据,依法取缔。如宣布取缔后仍继续秘密活动,则应对参加人员按照情节轻重,分别依法给予传讯、搜查、警告、罚款、拘留或其他必要的处分,同时通知他们的家庭和所在单位密切合作。对非法刊物、非法组织的处理,不要登报、广播。”

从上述资料可以归纳出“西单墙”时代的民刊办刊轨迹:首先,在办刊形式上承接“文革”“大字报”余绪,在内容上则是对“四五”思潮的进一步推进;其次,“西单墙”与十一届三中全会前后的主流政治存在合谋,对“文革”后的所谓“拨乱反正”起到了积极作用,并因此争取到了从1978年冬到1979年春的几个月的宽松存活空间,在其间以“大字报”的方式创办的各种民刊也有相同的遭遇;最后,“民主墙”在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以后,于1979年底被逐渐管控并于1981年初被彻底取缔。

这一时期伴随“民主墙”运动创刊或传播的民刊比较多,如《启蒙》,创刊于1978年10月11日,应算是“民主墙”民刊中最早的文艺性刊物,只刊发了黄翔的长诗《火神交响诗》,张贴于北京王府井大街;随后,黄翔等于1978年11月24日在北京正式成立“启蒙社”,办有北京版《启蒙》;后1979年3月8日李家华宣布退出“启蒙社”后又于贵阳威清路275号创办《解冻》。“启蒙社”成员有方家华、莫健刚、梁福庆、黄杰、黄翔,第二期有李家华、杨在行、郑继联加入。另有:《今天》(创刊于1978年12月)、《群众参考消息》(创刊于1978年12月23日)、《探索》(创刊于1979年1月8日)、《求是报》(创刊于1979年1月1日)、《中国人权》(创刊于1979年1月17日)、《秋实》(约创刊于1979年2月)、《时代》(创刊于1979年10月)、《民主与时代》(刊物创刊号未注明刊发日期)、《火花》(创刊于1979年3月20日)、《生活》(据所发诗稿落款判断约创刊于1979年4月)、《四五论坛》(创刊于1979年9月15日)、《沃土》(创刊于1979年10月)、《中国之春》(创刊于1980年9月)等等。这些刊物大多散佚了,如今大多只可见于当时台湾、香港出于政治目的编纂的部分资料,如台湾中共研究杂志社编印的《大陆地下刊物丛编》、香港《观察家》编辑的《中国民办刊物丛编》等。

通过“民主墙”散发民间报刊,是一种特殊的发行方式。政府、民众及民刊主编在最初都处于政策风向的观望之中。1979年,在京的七家民刊负责人开会研讨民刊的生存方式,并发表了《联合声明》。《声明》强调他们“实践和捍卫中国人民共和国宪法第45条和52条”,并索求宪法赋予他们的相应权利。《北京之春》曾刊发过1979年3月4日提交国家出版局的“注册申请”:“国家出版局: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第四十五条规定的公民权力,我们自愿组成《北京之春》编辑部,负责编辑、出版、发行民办刊物《北京之春》。宪法第五十二条规定:‘国家对于从事科学、教育、文学、艺术、新闻、出版、卫生、体育等文化事业的公民的创造性工作,给以鼓励和帮助。’据此,本编辑部特提出注册申请。此致,敬礼!” 1979年3月20日于北京发布的《火花》第一期申明:“《火花》坚决拥护党和华主席、邓副主席的领导,遵守宪法,维护社会主义法制,坚持真理,发扬民主,大力歌颂为祖国四个现代化而艰苦奋斗的英雄人物。”

从刊物看来,“文革”后期的主流政治话语与民间激进的民主呼声在不同的民刊中都有所反映,如《启蒙》中也刊发有对邓小平的颂歌。所有这些刊物中,纯文艺性刊物只占很小一部分,如《今天》《秋实》《生活》等,几乎没有纯诗刊。1979年3月民刊与体制的话语冲突,以及后来逐渐尖锐浮泛的立场对抗与权利声索,使大部分民刊发表的文学作品带有政论气息,如诸多对于“民主墙”本身的歌颂。从这方面看,20世纪70年代末的大多民刊,都还没有褪尽创刊于1967年1月18日、与“红卫兵”运动密切相关的《中学文革报》。遇罗克在《中学文革报》1967年第1期发表了《出身论》,收到近千封读者来信,并于1970年3月5日被杀。《中学文革报》是一份什么样的报纸?上世纪60年代末的“文革”报刊与20世纪70年代末的“文革”报刊有何联系和区别?这些都是要警醒和深思的问题。对于民刊,最终的问题还应该是:它们从“民主刊物”进化到“民间刊物”了么?

这个时期的民刊也刊登过一些佳作,如《今天》(第2期)和《北京之春》(1979年3月第3期)都刊发过郭路生(食指)的《相信未来》,《今天》上的很多诗歌都已经被文学史确认为佳作。总体看来,对这些刊物的思想和美学价值进行判断时,还应格外审慎。当然,被另一阵营(如魏京生)称之为“三月逆流”的立场冲突,在管控“失控”的言论之外,也触发了民刊独立存在的朦胧的“民间意识”。这在当代诗歌民刊的发展中,是极为关键的因素。在此意义上,“西单墙”培育了中国当代新诗史上的第一批具有强烈同人意味的民间刊物,为20世纪80、90年代民刊的勃兴开启了大门。

2.民刊选介

《今天》

“历史终于给了我们机会,使我们这代人能够把埋藏在心中十年之久的歌声唱出来,而不致再遭到雷霆的处罚。我们不能再等了,等待就是倒退,因为历史已经前进了。”这是《今天》创刊号的《致读者》开篇的句子。

铅印版《今天》书影

《今天》文学杂志,北岛主编。从1978年底创刊至1980年9月12日北京市公安局强令终刊,共出9期。终刊后又以“今天文学研究会”“内部交流资料”的方式出三辑,于1980年12月终止一切活动。1990年5月,北岛、万之在挪威奥斯陆大学筹办《今天》复刊的编委会会议。与会人员有北岛、万之、高行健、李陀、杨炼、孔捷生、查建英、刘索拉、徐星、老木等。编委会正式决定复刊《今天》。1990年8月 《今天》复刊号在奥斯陆出版。至今已出刊数十种。

油印版《今天》书影

1978年12月20日,《今天》诞生于北京三里屯使馆区亮马河无名小村的农家小院(陆焕兴家),是陆焕兴和朋友们每周聚会唱歌的地方。首期创办人:北岛、芒克、黄锐、陆焕兴、孙俊世、张鹏志、陶家楷、马德升等。《今天》印行第一期后,在第二期编印之前,编辑部同仁围绕刊物在文学与政治之间的站位问题发生过激烈争执。1979年,在民刊联席会议上,北岛和芒克属于支持《今天》加入政治活动的阵营,重新组建了编委,决定了《今天》的办刊方向。编委包括:北岛(时任《新观察》临时编辑,北京市政公司工人)、芒克(《今天》的命名者)、刘念春、徐晓、陈迈平、卾复明、周郿英等。另有黄锐(美编)、赵一凡(幕后工作,后来与卾复明等人成为《今天》史料的抢救者)。1980年下半年,“今天文学研究会”编印《今天研究会文学资料》3期。1987年,北岛离开中国大陆,旅欧居美,而后去了香港中文大学。

选取2016年12月至2017年12月在我院治疗的ST抬高型急性心肌梗死患者40例为研究对象,其中,男22例,女18例,平均年龄(64.9±4.3)岁。患者均符合急性心肌梗死的相关诊断标准,排除溶栓禁忌症患者。将患者按照随机方法分为A组和B组各20例,A组梗死部位:前壁11例,下壁7例,其他部位2例;既往病史:高血压10例,冠心病14例,心肌梗死3例;B组梗死部位:前壁10例,下壁8例,其他部位2例;既往病史:高血压12例,冠心病15例,心肌梗死2例;两组一般资料差异不存在统计学意义(P>0.05),具有可比性。

内山书店复刻本《今天》

据鄂复明提供的《〈今天〉编辑部出版发行刊物总目》,《今天》(1-9期)共印1000册;《今天》丛书四种,每种一千册;重印的创刊号(由油印改为铅印,改换了封面)共印1500册,《今天》文学资料三期,每期600份。1998年12月在东京举办《今天》20周年纪念活动,北岛、芒克和黄锐与日本诗人大冈信、谷川俊太郎、吉增刚造和白石嘉寿子等举办诗歌朗诵会。日本中国文艺研究会出版影印本《今天》(1978-1980年)合订本,即日本内山书店依据芒克寄赠日本友人是永骏的《今天》印行了《今天》(1-9)期的复刻本,2002年第二次印刷。2008年12月12-13日,北岛等人在香港举办《今天》三十周年纪念活动,印行有《今天》仿真本。

《今天》诞生的时代背景是“民主墙运动”。1978年4月5日,右派摘帽,5月11日,光明日报发表《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当时上访者云集,达数十万人;10月17日,贵州诗人黄翔,在北京王府井张贴诗歌,这和《今天》第一期的张贴性质相似;11月14日,“四五”事件平反;12月初,邓小平通过加拿大《环球报》记者,向公众传递口信:“民主墙是个好东西”;1978年12月18日至22日,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在北京召开。《今天》的编辑同人受到了政治气候的影响,就其动机而言,是顺应时代潮流,而非逆潮流而动。

北岛在20世纪70年代末和80年代的文学建树,因为具有强烈的政治参与意识与具体政策的对抗意识 ,一直被视为具有潜在品质和时代异类的北岛们和他们的《今天》, 已经在诗歌史和文化史上被圣化了。但徐冰在《愚昧作为一种养料》中的自述,也是他们这一代人的共同遭际:“在我的创作中,社会主义背景艺术家的基因,无法掩饰地总要暴露出来。随着年龄的增大,没有精力再去掩饰属于你的真实部分。”《今天》的创刊,与以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召开为主要标志的时代思潮,有密切关系 ;《今天》的终刊,也与时政走向有关。这些事实完全可以被归位于“正史”,使北岛们及其文学能否承担构筑新的文学维度这一职责变得可疑。其实,伴随对过往事件的回忆与反思,疑问早就在《今天》同人那里存在:“如今(1994年,引者)他(北岛,引者)也还是精神的漂泊者吗?是否还在叩叩敲敲?在以往的怀疑有了结论以后,他的怀疑指向何处?”类似这种提问是在笼统认定了北岛的精神漂泊身份之后产生的,但依然能宣告作为时代战士的诗人已经因为一场文化战争的结束而解甲归田,而那个时代给诗人和诗歌留下的痛感并未消失。

北岛在《〈今天〉三十年》中曾谈到:“中国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变化。和早期《今天》相比,在海外复刊的《今天》面临着远为复杂的局面:权力与商业化的共谋,娱乐的泡沫引导着新时代潮流,知识界在体制陷阱中犬儒化的倾向,以及汉语在解放的狂欢中分崩离析的危险。我要特别强调的是,一个民族需要的是精神的天空,特别是在一个物质主义的时代。没有想象与激情,一个再富裕的民族也是贫穷的,一个再强大的民族也是衰弱的。在这个意义上,《今天》又回到它最初的起点: 它反抗的绝不仅仅是专制,而是语言的暴力、审美的平庸和生活的猥琐。”

北岛们正逐步步入老年,但《今天》依然年轻。正如辛锋发表在《今天》第6期的文章《试论〈今天〉的诗歌》所言,“我们不能就诗而论,而要置身于历史之中来探讨〈今天〉诗歌的历史的精神的实质”,是时代逼迫《今天》诗人们做出了“诗美”的选择:“如果我们同意精神美即诗歌艺术的正统,那我可以说《今天》的诗歌是正统的。”确实,北岛和《今天》诗人们至少已经说清了一件事:精神并不会褪色。

① 据晓晨《“十一、二五”民主讨论会见闻纪实》,发表于《四五论坛》第14期。

③叶舟:《太阳——民主墙》,《四五论坛》第14期,1979年11月出刊。

④《人民日报》1978年11月28日第1版。

⑤七家民刊包括:《四五论坛》《探索》《群众参考消息》《人权同盟》《启蒙北京分社》《人民论坛》《今天》。

⑥七社《联合声明》,见《探索》第2期,1979年1月29日。

⑦鄂复明提供的《〈今天〉编辑部出版发行刊物总目》,《沉沦的圣殿》,新疆青少年出版社1999年4月第1版,第455页。

⑧徐晓:《〈今天〉与我》,《沉沦的圣殿》,新疆青少年出版社1999年4月第1版,第39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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