姵央
夫君入狱,她不得已向他求助。彼时,他是位高权重的摄政王,而她,不再是他的好妹妹。明知是劫,还甘之如饴 ,是爱还是恨?
1
新君即位,年不过十二。
重雍王亲辅政,效仿先辈大肆更法,凡逃税、造假货币者一律腰斩于世。圣旨下发不过半月,慕容家就出事了。
“现今,只有你能救为夫。”慕容皓隔着牢门握住叶珍珠的手,满眼含泪。叶珍珠觉得嘴角干涩:“我能有什么办法?”
慕容皓情绪激动,一句话揭开她忘却多年的伤疤:“你是重雍王的妹子,若夫人求情,我一定能安然无恙。”
谁都知道,慕容家大夫人曾是重雍王最疼爱的妹妹,叶珍珠出嫁那天,重雍王独站城楼吹陨,遥看一路紫藤缠绵,泪眼婆娑。可只有叶珍珠清楚,重雍王有多记恨自己。
许多年前,孝掖还不是权倾朝野的王爷,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少将,会每次在出征前缠着叶珍珠给他梳头、系玉佩。叶珍珠虽是江家养女,却自幼受江家恩惠,所以,当江老爷戳着她的脊梁骨骂她下贱时,她妥协了。
“你和掖儿若在一起,有悖伦常,天地难容,而掖儿若是娶丞相之女,必能荣登权位。珍珠,别挡了他的前程。”江老爷这样和她说,苍老的眸子里蓄满泪水。
慕容家虽是没落皇族,可总算衣食不缺,江家给珍珠找的这门亲事,也算没亏待她。
“夫人,到了。”侍女采儿轻唤,让叶珍珠骤然回神。采儿撩起垂帘,搀她下马车,“重雍王府”四字匾额高悬正门,此乃先帝御笔,无上荣耀。孝掖没娶丞相的女儿,如今也光耀门楣,不知江老爷泉下有知,可会顺心。
珍珠去的时候太早,孝掖还未下朝。晏城十二月的天气,冷风刺骨,她披着一身狐裘,静站于府门口,冻得嘴唇发紫。
“王爷。”
等珍珠感觉手心冷得麻木时,门口侍卫疾步上前行礼。七宝暖帘翠纹软轿停驻,小厮撩帘,但见一人身形高挑、墨冠红漱,玄色大氅着身,衬得那张清俊面容苍白冷硬,淡眉深目、鼻梁高挺,怎样都是美好的面容。他手里捧着一只小巧暖炉,垂眸踩上小厮匍匐在地的背脊,下车。本是寡淡的神色,在看清叶珍珠时,眸色骤然一震。
“王爷。”珍珠朝他屈身一礼,拢在流袖内的手不住地颤抖。时隔多年,再见他,心口还是隐隐作痛。
孝掖猛地握紧暖炉,指节泛白,极力压制怒意:“叶珍珠。”
她回来了,离家数年,嫁作人妇后,回来了。他花费好多年才积压下去的怨气,只因叶珍珠的出现,便全数瓦解。
“你来做什么?”他斜睨,语气不善。
“民妇千里来都城,只求王爷对慕容府网开一面,从轻发落。”珍珠低眉垂首,惹得孝掖不快,她甚至都没抬眼好好看他。他一听“慕容”二字,隐忍的火气愈发高涨。他到死都不会忘记,叶珍珠曾经执意要嫁的人,叫慕容皓。
他想都没想,便径直往府里走,珍珠见状连忙跑上去,一面拉住他的袍沿,一面跪下来,唤他:“大哥。”
“闭嘴!”孝掖怒喝,眸色锐利地瞪她,“不许这么叫我!”
“那要我怎么做,你才愿意听我把话说完?”珍珠喉间苦涩,觉得整个人都像是虚浮的。孝掖一字一句里像是裹着针,一点点往她心窝里扎,他眼底浮着碎冰,看她的眼神甚是陌生:“你没资格和我谈条件,到死,我也不想再见到你。”
话落,他猛地抬手,甩掉珍珠握着他袍沿的手。
“我会一直跪在这里。”珍珠望着他背影喊,他脚步一顿,须臾,全当没察觉,踏进府邸,命人关上大门。
2
珍珠跪在府门前,下过雪的地面很潮湿,雪水透过锦缎渗入膝骨,凉得发狠。孝掖进屋就闹脾气,奴才们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做事战战兢兢,丫鬟端茶没拿稳,溅了他一身滚烫的茶水,气得他扫尽案台上的瓷盘,怒喝:“都滚出去!”
一时,满屋寂寂。
叶珍珠在外头跪了多久,他就在厅堂里坐了多久,手边的茶水凉了又添,热了又凉。他终于坐不住,管家也恰好神色焦虑地跑来禀报:“王爷,小姐冻昏过去了。”
他想都没想,起身就往屋外跑。珍珠在昏迷的一瞬间,想起过往岁月,郎情妾意,相许岁月静好。可一转眼,什么都变了。
是她负了孝掖,她知道。
“你给我醒过来!”
厚被裹身,珍珠冷得发颤,睫毛上水珠泠泠,不知是遇热化开的雪,还是泪。耳边充斥着孝掖的怒吼,他强制性地撬开珍珠的嘴巴,将姜汤一点点灌下去。整个过程,她无力得像是垂死的人,揪得孝掖心口发疼。
“叶珍珠,你若敢死,我即刻处决慕容皓。”他眼眶发红,威胁道。
这句话的威力实在惊人,珍珠感觉整个脖子被手掐紧,赫然转醒。她醒了,他却积郁更深,眸底酝酿着怒火:“你是真喜欢他。”
“夫君重罪,我不祈求王爷能保他无恙,但愿替他承担罪过。”珍珠咬唇望着落座床沿的孝掖,字字坚贞。慕容皓私自造假货币,殃及家族,若非他是重雍王亲属,早就被临市腰斩了。
“你是不是觉得本王一定会帮你?是不是觉得我舍不得杀你?”孝掖咬牙切齿地逼近,瞪着她的脸,阴恻恻地开口:“慕容皓这些年纳妾无数,你有名无实,孤寡受欺,这样的男人根本不值得你豁出性命相救!”
珍珠握紧被角,鼻头酸涩:“可他是我夫君。”
这些年,什么都不能让孝掖感觉疼,唯独叶珍珠,哪怕一点小事都能让他梦魇连连,甚至几乎毁掉他自己。孝掖眼底湿润,嗓音头次没把握地发抖:“叶珍珠,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
多年前的深夜,紫藤花下,他也曾这么问过她。
“没有。”珍珠当时十分决绝,转身便选择嫁给慕容氏。他孤立城楼,陨音十里以相送,只是期盼她能反悔。
没曾料到,如今他再问。珍珠觉得心口猛跳,凝着他的眸子沉默许久,待启唇欲要回答,孝掖已先一步凑上前,捧住她的脑袋,一吻堵上她未出口的回答。他的唇薄凉,舌尖轻滑过珍珠嘴角,惹得她的背脊兀地爬满疙瘩。
良久,他放开她,目光凄哀:“你不用拿命替他承担罪过,你只需要待在我身边。”
3
慕容皓被押往晏都的事,孝掖没告诉珍珠。
入夜,暖阁燃香点蜡。孝掖进屋,没瞧见珍珠身影,急得对内室一众婢女兴师问罪。等他快要下杀令时,却见珍珠手执宫灯,肩头只披着件大袍子,薄沾清雪,站在门外看着他。
“大晚上的,你去哪了?”孝掖沉声问,心口松懈下来。珍珠踏入内室,知他生气,解释道:“院里的梅花开了,我去看看。”
他蹙眉,朝珍珠伸手:“过来。”
珍珠听话地将宫灯递给一旁的婢女,走近他,将手递过去。指尖方触及他掌心,就被他猛地拽住,牢牢捏紧。珍珠的手受寒发冷,他紧皱眉头,微嗔:“夜寒露重,别乱跑。”
“嗯。”珍珠乖巧点头,只觉整个手被拢在孝掖掌心,温暖顷刻间包裹住她的手,一路蔓延到四肢百骸。珍珠不会忘记,初来江府时,孝掖也是这样握着她的手心,叫她,“妹妹”。
孝掖拉着珍珠,一路绕进内室,满屋婢女识趣地告退。他拉她到梳妆台前,递给她一把木梳,自己落座,透过铜镜望她:“替我梳发。”
珍珠指尖轻颤,解下他的发冠,滑若黑缎的发丝披散,绕着她的指尖,仿若暗示,她和他注定纠葛。想想,还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她梳得极轻,一如往昔那样轻柔。
发未梳完,孝掖已转身,一把抱住她的腰际,像个孩子一样埋在她怀里。不管朝堂上怎样英明果敢,在叶珍珠面前,他永远这么脆弱。
他说:“方才,我以为你又不见了,像很多年前那样,又丢下我一个人。”
珍珠觉得心里难受,她是来救夫君的,若慕容皓安然无恙,她势必会离开,如他害怕的那样,再一次头也不回地离开。
明知结局悲惨,可她还是不忍,伸手轻抚孝掖头顶:“我不会走的。”
像是得到保障,孝掖几日来难得面露和色,站起身。原本他就比珍珠高出一大截,珍珠若要看他,从来都是仰望,一如感情上,她高攀不起,也不能违背伦常。
“若慕容皓无事,你也不走?”像是想要确定,孝掖整个人半倾身子,向她挨近。珍珠不会撒谎,一时不敢看他的眼睛,支吾半晌。
孝掖眸色一沉,嘴角逸出一声冷笑。还未等珍珠反应,他已然抱起她,往软榻走去。珍珠不敢置信地瞪他:“王爷!”
“珍珠,你别这样看本王。”他浅笑,带着点阴毒,“你要救慕容皓,一定要舍得牺牲。”
她想要说话,无奈嗓子干哑得难受。孝掖没给她喘息的机会,骤然摄住她的唇,她战栗得厉害,狐绒袍子自肩头滑落。
等孝掖完全占据她时,泪水顺着眼角滑落,她闷声喊:“哥……哥哥。”
他背脊一震,像是有无尽的罪孽感接踵而来。多久了,久到连他都快忘记,曾经那个牵着他手,执意要同他一同白头的少女,一直这么唤她。
如今,她却是为别的男人回来。
他想:江孝掖,你什么时候这么卑微过?
4
管家说漏嘴,珍珠才知慕容皓被关押在晏城大牢。她去找孝掖时,他正在后院空地练箭,箭端凌厉,透露寒光,射入一个个靶心。孝掖多年转内临朝,鲜少出征,没想到箭术一点没退步。珍珠接过婢女手上的热茶,送上去。
“王爷的箭术还是这么好。”珍珠含笑,递茶过去。孝掖眉梢一挑,对于她的赞美十分受用。他接过茶水,轻抿,茶尚未滑入喉里,就听珍珠试探:“听说,你把慕容押来晏城了。”
他眸色一沉,扬手将茶盏掷入托盘内,冷冷启唇:“怎么,想去看他?”
“望王爷成全。”珍珠惊喜。
孝掖嘴角噙笑,这笑却像掺着碎冰,让珍珠觉得不舒服。他示意家仆站在箭靶前,茶盏放置在头顶,接着将弓递给珍珠:“还记得我以前教你射箭吗?”
珍珠有不好的预感,并没去接。孝掖回身,绕到她身后,将弓塞入她手里,一如从前,手把手替她搭上银箭,满弓。
箭端对准顶碗的家仆,他笑得阴险:“若射中茶盏,我便成全。”
珍珠瞪大眼睛,握着箭尾的手发抖,而那家仆面露惊慌,快要哭泣。孝掖是知道她的,她箭术虽好,却不可能射中茶盏,若有偏差,无辜家仆便要血溅当场。额角渗出细汗,珍珠双手维持拉弓状态好久,终是无力垂下。
她摇头:“你明知道我做不到。”
“对。”他笑,一只手抚上珍珠的眉梢,轻摩,“所以,我不会成全你去看他,这就是我的答案。”
“我只是想知道,他是否……是否还活着。”珍珠乞求,若慕容皓出事,慕容府一干家眷恐要牵连甚多。他凑近,鼻尖抵在珍珠脸颊上,浅笑:“暂时还活着。”
央求孝掖是行不通的,珍珠便命采儿去打听大牢位置。入夜,她端着酒,去孝掖寝居。屋内熏香轻袅,暖意四溢,他单衣着身,肩头披着黑袍,眉头紧蹙,正审阅奏章。珍珠撩帘入内,孝掖眸底闪过惊讶:“怎么还没睡?”
“天冷,喝些热酒会比较舒服。”珍珠把热过的酒端上桌,淳酿酒气透过鼻尖,倒是惹得人意欲贪杯。
珍珠有意要灌醉孝掖,等他醉倒,她小心翼翼地去解他的贴身腰佩。去内牢禁院,若有重雍王的贴身物件,会好办些。
她只是去探视慕容皓,多日不见,慕容皓苍老许多,满脸绝望的神色,在他看清叶珍珠时,变得有些激动:“夫人,你是来救我的吗?”
“王爷还没完全同意救你,不过,很快你就能出去了,我保证。”
慕容皓不敢置信,显然有些不满,就连珍珠递过去的食物都被挥落在地,他说:“你若再不救我,我迟早也是要在这里死的。”
慕容皓想逃,未等珍珠反应过来便已经将她推撞在牢栏上。求生本能下,慕容皓的力度尤其重,珍珠吃痛,险些没能爬起来。可慕容皓还是没能逃走,孝掖一脸阴沉,自台阶上踱步下来,目光毒辣辣地瞪着他。
5
他没醉,只是想看看叶珍珠想干什么。
慕容皓略会武,可在常年沙场驰骋的孝掖眼里,他薄弱得像蝼蚁。几招下来,慕容皓已无力招架,而孝掖却是铁了心,没想他活着,将他摁在墙壁上,死死地掐住他的脖子。
“你原本就不该活着!”孝掖眼底血红,浑身戾气。他手劲加重,慕容皓脸色发红,渐紫,眼见着就要断气。
“呯!”
酒瓶骤然碎裂,孝掖觉得脑袋一疼,耳际嗡声,不敢置信地扭头。珍珠惶恐地站在那里,手里握着残余的瓶颈。
“叶珍珠,你……”他觉得心窝里有利刃捅入带出,反复翻搅,惹得他浑身剧烈地痛。他手劲一松,慕容皓便借机连忙跌爬着往外跑。珍珠没想要伤孝掖,可任她怎么喊,他也没搭理她,只顾着要慕容皓的性命。
孝掖吃痛又悲悯的眼神,她这辈子也不会忘记。血顺着他的额角流下,珍珠惊慌地拿起香帕,要给他擦拭,手抬起却被孝掖猛地甩开。
“你,别碰我。”他没吼,语气平静,却显寒心。
珍珠觉得难过,眼见着他转身往牢外走,内室火把照亮他映在墙上的影子,萧索又无力。喜欢一个人有很多种方式,让这个人记恨你,也有许多种方式。
只是,一旦喜欢,又怎么能轻易恨得起来?
慕容私逃被抓回,重雍王责无旁贷,入宫受领三十大板。
寝居内碎瓷连声,婢女诚惶诚恐地站在屋外,谁都不敢轻易进去给他送药,生怕遭殃。珍珠来时,问:“王爷上药了吗?”
“没,正闹脾气呢。”婢女说完就有重物砸上门扉,吓得噤声。
珍珠接过她手里的膏药,欲要推门却被采儿一把拉住。她笑笑,示意没事。珍珠敲了敲门,就听屋内怒喝:“滚!”
她没走,反而推门而入,只觉眼前有物件袭来,没来得及躲,额头一阵钝痛。孝掖神色一顿,而后冷哼:“来看本王有没有死吗?”
“我来给你送药。”珍珠将药往前推了推,见他衣袍未换,背后有血晕,眼眶湿润,“我给你上药,好不好?”
“你给我滚出去,别让我看见你!”孝掖沉声喝道,额角青筋鼓起,显然气得厉害。珍珠不管他咆哮,径直上前,惹得他几欲举手揍她,可扬起的手却在珍珠撞入他怀里时,无力垂下。珍珠捏紧他的衣襟,哭:“是我不好,你别气坏了身子。”
良久,他始终没再动弹,等珍珠哭完正觉奇怪,她头顶才传来一声低叹:“叶珍珠,有时候,我真想恨死你。”
6
珍珠近来厌食反胃,喜酸,自觉不详,便去医馆请脉,竟然有孕。采儿险些哭出来,一路咒骂重雍王各种不是。
“这件事,最好谁都不要说。”珍珠示意她噤声,心里纷乱如麻。她的夫君尚未脱离牢狱,自己竟然有喜,简直背德。可她根本不能在孝掖面前提起慕容皓,哪怕提一个字他就会发怒。事情的转机,在除夕夜。
宫里传旨请孝掖入宫守岁,同贺新春。孝掖携珍珠一并入宫,途经御花园,遇见从树上栽下的满香公主。孝掖身手好,一把接住她,惹得公主羞红脸颊:“多谢重雍王。”
本以为是一面之缘,不承想,佳人爱慕孝掖多年,之所以攀树亦是因为有此情愫,这才想出来这一出偶遇。
宫殿恢宏,四壁暖炉升温。
珍珠挨着几大夫人的席位就座,离孝掖隔了三五桌的距离。每每吃菜、喝酒,她总能感觉孝掖炙热的目光投过来,让人心慌。
太后面容可掬,发髻步摇轻颤,盈盈目光落在珍珠身上,不禁好奇地问孝掖:“那位可是王爷的妹妹,叶珍珠?”
“正是。”孝掖浅笑,珍珠立马起身朝太后行礼:“慕容氏珍珠,见过太后金安。”
她故意提及夫姓,席下闻之顿生议论,而孝掖脸色盛怒,瞪着她,恨不得一把掐死她。太后识趣,赶紧催促皇帝开宴。
乐声清灵,舞姬身形曼若,珍珠能在每个声影夹缝里望见孝掖清冷的目光,像是细针一点点往指尖钻。好在众舞姬簇拥一人入内时,所有人的目光全数被吸引过去,那人竟是满香公主。公主自幼习舞,仪态妩媚,不过十七,已然有倾城之貌。
珍珠眼尖,轻易便能发现公主的一颦一笑皆因孝掖而起。果真,待酒过三巡,太后笑着牵起公主的手,对孝掖说:“王爷对我朝鞠躬尽瘁,功德无量。偌大的王府若没个夫人坐镇,恐要王爷烦心。”
公主娇嗔,目光偷瞄孝掖,但见其面色沉静,良久,推诿道:“太后好意,现今,番邦滋事扰民,国一日不得安宁,本王一日不能娶妻。”
太后干笑:“王爷说得极是,来,哀家这一杯,望晏国早日举国安泰。”她说完,目光幽幽地往珍珠这边瞧,惊地珍珠后颈生寒。
席后,太后以钟爱珍珠为由,暂留她赏院。
望着皎月凝雪,太后面色不若筵席上慈祥,只说:“满香喜欢重雍王多年,今日原本该是指婚于他,却被拒绝,想来该是伤心欲绝。”
“哥哥只是没能清楚公主的情意。”珍珠连忙替他圆谎,但见太后冷笑,轻瞥两眼:“你若想慕容皓无事,就不要妨碍满香。你虽为江家养女,可名义上是他妹妹,况且,你如今已嫁作人妇,若再毫无分寸,他可要万劫不复!”
珍珠立马跪下来,乞求道:“我不会妨碍公主,还请太后不要降罪于哥哥。”
“你若成全满香和王爷,哀家自然放慕容皓归故里。”
“谢太后。”珍珠磕头叩谢,等太后等人远去才抬头,伸手抚上肚子,喉间哽咽难语,落下泪水。
7
孝掖最近睡不踏实,珍珠特意炖了益气助眠汤给他送去。鉴于之前她这般殷勤是要灌醉他,他颇为谨慎地瞧她:“你是不是又想唬我睡下,做些让我难过的事?”
珍珠一惊,克制住仓皇的情绪,佯装生气:“你若这样想,我把这汤拿去倒掉便是。”
话落,她当真端着汤要走,孝掖连忙丢下狼毫,去拦她,轻蹙眉,不悦道:“真是脾气一点不见好,说两句就要发作。”
未免珍珠生气,他凑近闻了闻,赞叹:“真香,是你亲自熬的?”
珍珠点头,心里一阵发慌。是啊,她亲自熬的汤,可惜里面下了迷药。珍珠最清楚,哪怕他吃过亏,哪怕她给他的是毒药,他总会喝下。他拿珍珠视若掌心珍宝,她却一次次伤他至深。珍珠想过,若孝掖万劫不复,她比谁都要痛心。
很多年前,她选择放弃;很多年后,为了孝掖,她还是会选择放弃。
一碗汤喝下,孝掖这次是真的睡下了,只不过转醒,发现身边躺着的女子是满香公主。一个女子牺牲名节也要这样做,或许是真喜欢他。
“夫人,王爷若知晓,定会恨极了你。”采儿望着面前身形单薄、脸色苍白得像张熟宣的珍珠,叹息。
她苦笑:“这样也好。”
暖阁的门被推开,孝掖神情焦虑、衣衫不整地走出来,珍珠动了动步子,始终没走上去。他转眸瞧见她,嘴角逸出一丝苦笑。而后大步走来,浑身散发戾气,珍珠方要启唇说些什么,一记耳光便重重地落到她的左脸上。
“叶珍珠!”他不敢置信地瞪她,咬牙切齿道,“你知道我喜欢你,所以才这样肆无忌惮地伤害我?”
珍珠没来得及落泪,脸上火辣辣的疼,整个嗓子像是被堵住,憋气半晌才吐出一句:“因为我不喜欢你,多年前不喜欢,现在也不喜欢。”
他几乎要崩溃,握拳的手背青筋鼓起。珍珠以为他可能会一拳砸过来,可他只是转身,笑出声,不若寻常的笑声,带着绝望和悲怆。珍珠望着他颓废的背影,他步伐踉跄地往长廊一侧走去,将寝居门合上,关上对她所有的期许。
她清楚,孝掖对她死心了。
“哥哥……”珍珠低喃,蹲下身来,抱膝痛哭。采儿去搀她,她一把握住采儿的手,像个孩子一样号啕大哭:“我喜欢他,比谁都要喜欢他……”
8
重雍王和满香公主的婚期定于大年初三。
珍珠害喜严重,吐得厉害,身子日渐消瘦,却没人敢去禀告孝掖,一时间,珍珠的居室如同冷宫一样清冷。入夜,有人送来太后密函,告知她大年初三夜会放慕容皓离开,有马车等候,届时可一并离去。
王府前院锣鼓整天,火树银花一宿。天空纷纷飘起小雪,珍珠穿着袍子,往后门溜去。太后选在这天,真是有原因的,这后院鲜少有人看守,大多去前院凑热闹了。马车里,慕容皓早已等候于此。
“夫人。”慕容皓见她,激动得笑出声。
珍珠落泪,惊得慕容皓有些手足无措,一个劲地给她擦泪:“别哭,为夫没事,等回了丰都,太后就会消除慕容家的罪事。”
“嗯。”珍珠点头。马车徐徐往前,她撩起幕帘,回头望夜空里的烟火,这一次离开,恐怕真是不会回来了。
一路颠簸,珍珠昏沉许久,隐约有杂乱马蹄声传来,然后听到车夫惊恐地喊:“公子,后面有追兵!”
慕容皓咒骂,珍珠一下子睡意全无,撩帘一看,便见远远的有一队人策马而来,马蹄溅起尘土,瞧不真切,可依稀能分辨为首的人一身红装。那一群人很快便包抄马车,珍珠惊诧地发现,孝掖坐在高头大马上,冷眼看她。
“叶珍珠,你要跑?”他薄唇紧抿,容颜盛怒。珍珠扶着车框,想要开口却被慕容皓抢了先:“我等是奉太后懿旨离开晏都,重雍王最好不要阻挠。”
慕容皓话音未落,孝掖便一手拔剑,抵在他脖子上,愤然望向珍珠:“我给你一次机会,你若执意要走,我当下就杀了他,你若选择留下,我可放其一条狗命!”
珍珠握拳,这分明就是逼她!孝掖给她选择,却从来不给她活路选择,每一次都这样。慕容皓见珍珠犹豫,当下跪下来,朝孝掖磕头求饶:“王爷饶命,我休了她,我现下就休了她!不管她走不走,现下都和我没关系,求王爷放我一条生路!”
“慕容皓!”珍珠震惊地看他。休妻?!她费尽心思,千里跑来晏都搭救他,就落个弃妇的下场?真是应了那句话: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孝掖的嘴角扬起一抹残忍的笑意,仿若这个结果他很满意。
慕容皓丢下她,一人离开。
珍珠被反绑着推进驿站屋内,这才惊觉,他们已经离开晏都好远了,没想到,孝掖竟会在新婚夜追到这里来。
“这就是你喜欢的人,就算你做再多,他还是不要你!”孝掖踢开矮桌,骂她。珍珠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语气轻蔑:“恭喜王爷,如愿以偿。”
孝掖眸色晦暗,一只手掐住她的脸:“是本王的东西,谁都不能轻易拿去,就算本王不要,也只能烂在角落!”
话落,孝掖猛地吻住珍珠的唇,不若之前的温柔,狂肆得像是要把她撕碎,吞进肚子里。她挣扎着反抗,嘴上用力一咬,他眉心一皱,感觉到疼才放开她。珍珠还没来得及站起身就被压在地上,双手不得动弹,只能别过头,忍受着孝掖的吻。
她这几天本就虚弱,加上舟车劳顿又天寒地冻,整个人苍白得像是被风一吹就要飞走似的。等下腹有坠痛感袭来,她才忽然意识到什么,拼命求饶:“我不逃,你放开我,求你了!”
他没反应,只探手钻入她腰际,狠狠一捏。
“我疼……”珍珠哭出来,上气不接下气,唇色尽失,孝掖这才发觉不对劲,目光下移,只见裙角有血晕染,像是一朵艳色蔷薇,越开越盛。眼见着她昏厥,孝掖的心猛地一揪:“珍珠,你醒醒,珍珠!”
9
珍珠虚弱地挨着床沿,目光无神地盯着窗台看。自她转醒,孝掖便始终站在一边,没再轻易开口,生怕她再受惊。
“珍珠,肚子还疼吗?”他柔声问,尽量放轻语调。没想到,珍珠竟然怀孕了,怀了他的孩子。幸亏母子平安,否则,这辈子他都要活在痛苦里。他从前不愿放开她,这一次,更不会放开她。
“珍珠,我会娶你。”他这样说,目光诚恳。珍珠觉得心神一颤,却始终不愿再开口多说一句话。
孝掖带她回王府,满香公主坐在正厅,瞧见孝掖搀着珍珠,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上去就吼:“原来你洞房夜抛下本公主,就是去找这个女人!”
“我会娶她。”孝掖只说了这一句,就领着珍珠去后院休息。
珍珠这些天不开口说话,孝掖就算来探望,她全当没瞧见,而他也不敢多说,便索性陪着她坐上一上午才离开。重雍王再度娶亲的消息惹得太后震怒,一时成为整个晏城茶余饭后的笑话。
午歇时,满香亲自送来茶水,当头一句:“叶珍珠,你有身孕了?!”
珍珠眸色一转,点头。
像是极好笑似的,满香差不多笑出泪水来,艳丽的面容上怒意上涌。她指着珍珠的鼻子,骂道:“你这坏胚子,简直道德沦丧!你只清楚王爷要娶你,可知王爷若要娶你需得付出怎样的代价!”
珍珠抓紧桌角,听着满香差不多哽咽的话:“你去街头听听,大家嘴里的话有多难听!”
她按照满香说的,去街市闲逛,探听风声。茶馆酒肆,说书先生嘴里满是痛斥,说叶珍珠有违妇德,重雍王罔顾伦常。若非身份特殊,本该被捆绑,当众火焚。
“夫人,别哭,小心动胎气。”采儿拿香帕给她擦泪,珍珠神情恍惚,谁都不能容忍她和孝掖。
多年前,江老爷说她碍事;如今,太后、满香亦说她碍事。
珍珠回府时,正厅里嘈杂一片。孝掖下朝就盛怒,瓷盏、花瓶,该碎的全没幸免。不过须臾几日,他便满脸疲倦,眸子里布满血丝。采儿去探听消息才清楚,太后怂恿小皇帝收回孝掖一半权力,长远下去,只怕危及江家根基。
“采儿,你去替我抓一副药。”珍珠握拳,语气沉痛。
10
滑胎药。
味苦,滑入舌苔就差点让珍珠呕吐起来。采儿有些心疼:“夫人,一定要这样做吗?”
“非这样不可。”珍珠干笑,端起药碗,忍着苦味,一股脑喝下去。须臾,小腹坠痛感席卷全身,仿佛搜肠刮肚,片刻,下身有血流出。她痛得尖叫,额角冷汗涔涔。稳婆和太医轮番在屋内诊治,婢女端着热水进出,棉布尽染血色。终于,珍珠一命保住,勉强保住。
孝掖本入宫有急事,闻讯,冒雪赶回。
珍珠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屋门被踹开,孝掖披风带雪地踏入暖阁,气得脸色铁青,上来一把掐住她的脖子,低吼:“为什么?”
“因为,我不会嫁给你,更不会给你生孩子。”她虚弱得如一缕轻烟,仿若他手劲加重,她就会香消玉殒,可她说这句话时,嘴角却微微弯起,尤其刺眼。
孝掖深吸一口气,手劲一深,眼眶发红,眸中隐有泪水涌动。眼见着叶珍珠脸色转红,快要窒息,满屋的婢女吓得跪地求饶。
“我没强求太多,只希望你有一丁点的喜欢我,你都不肯。”孝掖嗓音发抖,“你很好,如愿以偿让本王恨透你。”
孝掖猛地撤手,珍珠没了支撑,整个人下滑,险些滚下床。
“我放你走,这一世,永不相见!”孝掖拂袖起身,丢下这句话,便头也没回地往屋外走去。永不相见,珍珠苦笑,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她很清楚,孝掖一生重权,若真和她在一起,势必被罢免兵权,辱没江家先祖。
隔日,珍珠身子尚虚,天未亮就准备好马车离开。回望晏城高墙楼宇,似一场繁华虚梦,转眼消逝。
不知是否是幻觉,城楼有一人影依稀,眺望她的马车逐渐远去。
尾声
那碗滑胎药不过是个幌子,叶珍珠清楚,若要孝掖放手,非伤到透骨才肯罢休。只有这样,太后才不会迁怒于孝掖,才能避免他一路艰辛拼来的权势毁于一旦。
珍珠怀胎十月临盆,生下男婴,取名,念孝。
一晃六年光阴,小皇帝成熟,与重雍王势同水火。建始帝十七年,边患,滋扰于鹿邱之下,那是片凶地,孤魂尸骨遍地。不再出征的重雍王主动请缨,却在鹿邱遭受埋伏,随同大军战死于激流深潭之下。
“据说,重雍王请缨之目的,乃因这些年,他一直在寻一女子,得悉她被擒于鹿邱,才会焦虑至此。说起这女子,倒也有趣,正是早些年盛传的慕容氏珍珠!”
啪!
相较于底下茶客的唏嘘,叶珍珠手一抖,没能端稳茶盏,落案沉闷。一旁歪着脑袋卷红线的孩童一惊,紧张道:“娘,你怎么哭了?”
是她的错,若她当初没有那些顾虑,勇敢一些,坦诚一些,兴许孝掖便不会死。她喜欢孝掖,却从未说出口。
临别时,他分明气得撂下狠话,此生再不相见……但她终归没能看透,对于叶珍珠,江孝掖这辈子也只是刀子嘴豆腐心。
但,注定要在一起的人,经历再多的坎坷,也总要再见。
叶珍珠带念孝回家,熙攘的街市,念孝一度把玩的红绳恰好勾住一落魄路人,牵连好长一段路才发现。
“我好像见过你……”念孝收线,看清那人的面容后,淡眉轻皱,思虑片刻,惊呼:“你是我阿爹!娘屋子里挂了好多你的画像!”
话落,念孝一把拽起那人的手,朝正焦急寻他的叶珍珠跑去,兴奋地高呼:“娘!娘!你看,我找到阿爹了!”
珍珠一惊,僵硬地转身,望着那个一身粗衣布衫、略蓬头垢面的男子,一瞬间像是有千万把利刃在心窝里搅动,红着眼眶,启唇半晌,却没能说出一字。
孝掖略带疲惫的脸浮现温柔,轻唤:“珍珠,我找到你了……”珍珠瞬间落泪。
他歪头,敞开双臂,她不顾一切往他怀里撞,像回归最纯真无忌的年纪,号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