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愫英
“一颗,两颗,三颗……”暮色深沉,云南驿机场上空出现一圈星星,成圆形,正好把机场遗址罩在怀里。田野静悄悄,星星点点的灯火与天上的星星遥相呼应。虫鸣声近,田野朦胧,背后牌楼高耸,“云南驿”几个金色大字静默在黑暗里。
徜徉在一地流淌的月光里,漫步在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石板路上,不由回头望向牌楼,眼光抚摸“茶马古道”四个遒劲有力的大字。牵马石上的马蹄凹槽、古色古香的砖木或土木结构的老房子、泥墙上剥落的石灰和坑点、瓦楞间枯萎的草、高翘的屋檐以及寂寞的石狮子、铺面紧闭的木板、磨得光滑的石台阶,眼眸所到之处,无一不透出云南驿的沧桑。
我已经两次进入这扇紧闭的大门了。大门内还有二道门,跨入二道门,院落洁净,鸟鸣啁啾,住着已是耄耋之年的卢中友老人。二战时期,卢老在云南驿机场工作过。多年行走怒江境内的茶马古道,古道情结令我心仪云南驿;对怒江抗战历史的关注和研究,抗战情结令我心仪云南驿。对云南驿向往已久,促使我于二〇一四年十二月动身前往云南驿,参观古驿道和二战遗迹,顺便采访健在的二战经历者。于是在云南民族作家班同学郁东陪同下,我来到云南驿村采访卢中友老人。
在卢老的家门口,我们巧遇从北京来的作家兼编剧林夕、蔡笑扬,他们带着任务来到云南驿采风,以电影《让子弹飞》原著作家马识途的革命经历和战斗经历写一部电视剧。具有革命家与文学家双重身份的马识途,青少年时代就投身到革命斗争中,从事地下工作,参加了“一二·九”学生运动和抗日战争,领导了昆明“一二·一”运动,参与创办《大众报》。他原来是鄂西特工委书记,身份暴露后,奉南方局命令,在西南联大读书,以另外一种身份组织学生运动,开展革命斗争。期间在云南的南部还组织过短期的游击斗争,后来回到西南联大,与许多飞虎队员结成朋友,向他们宣传中国共产党当时的抗日真实情况,为党的宣传工作作出贡献。
我们采访卢老后一天,二战专家李正风尘仆仆地赶到云南驿,要对卢中友老人进行采访。我听说后临时改变行程计划,决定随同前往,于是与云南驿村的华美餐厅老板陈晓军一同随李正老师到卢中友老人家里,再次聆听卢老讲述他在云南驿机场工作的情景。驼峰航线上的美国飞虎队员的动人形象,随着卢老的讲述,透过历史烟云再次向我走来。
十五年前,李正采访过卢中友,那次采访在村公所进行,同行的还有社会科学院的王云峰,这次访谈的文章刊登在美国的老兵协会办的一个刊物上,文章里还配发了他们三人合影的一张照片。美国人来到云南驿,寻访卢中友老人,与这篇文章在美国老兵协会刊物上的发表有很大的关系。李正老师再次到云南驿,就是了解寻访卢中友老人的美国人多否。
远的不说,光最近个把月,有一天来了三十多个人,来客来自四川、成都、贵州、昆明、大理,男女都有,来看望并问好我,与我合影。卢老侃侃而谈。最近几年,来我这里的美国人较多,每年的七八九月里,来好多批次,来客有老兵的后人及侄儿侄女、孙子等,更早以前,来的更多了,美国老兵来了,当年在红医院工作的黄欢笑也来了,还有她的儿子。前年,美国好莱坞影片公司来到云南驿拍摄镜头,给我名片,香港文汇报的记者也来了。卢老感慨地说,来得太多了,那些美国女孩很客气,谢谢我当年在飞机场煮咖啡服伺过她爷爷。
一九四二年五月,日军侵入缅甸,切断中缅公路,进犯云南,占领地处怒江西岸的腾冲、龙陵、芒市等地,继而占领片马,怒江西岸的泸水县大片土地沦陷为敌占领区,一时间,滇西从抗战后方变成抗战前线。中缅公路的中断,切断了盟国对中国战区的物资供应通道,中美两国被迫在印度和云南之间开辟驼峰航线,这是二战时期中国和盟国间重要的一条空中通道,为中国抗日战场输送军用物资。飞行在驼峰航线上的“中国空军美国航空大队”,有个英雄的集体称号“飞虎队”,飞虎队大队长陈纳德将军,令中国人民没齿难忘。云南驿机场修筑在祥云县下川坝的史迪威公路两侧,作为驼峰航线的重要一环,美国空军基地司令部率美军第十四航空队的第二十五战斗机队和第二十三运输机各类飞机二百余架进驻,为抗战胜利立下不可磨灭的功勋。
美国飞虎队员成批来到云南驿,中国国民政府成立了美军招待所,工作重点在机场,负责飞虎队员的吃住。卢中友报名后通过机场录取,分配在餐厅。因他与飞虎队员关系好,被美国飞行员指明要他到机场煮咖啡,之前是飞行员自己煮。朝夕相处中,卢中友与美国飞行员建立了深厚的情谊。有一次,他轻度感冒,脸色不好,精神也不比平时活跃,飞行员关心地问候他。对于他个人情感来说,也是不情愿飞行员自己动手煮咖啡,他们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帮助中国人打日本鬼子,不辞辛劳,出生入死,卢中友只想尽自己能力把他们服务好,一点小毛病算不了什么。美国飞行员与卢中友的友谊,还可以从一件事里管中窥豹。有一天,日军飞机突然来轰炸云南驿机场,卢中友人小个小,防空壕深,美国人在防空洞下面接住他,等空袭警报解除后,把他托出防空壕外。
运输机不仅白天来,晚上也来,机场随时处在忙碌状态里。当时云南驿没有电,机场有两台柴油发电机。机场跑道边拉着红线、绿线,绿线以内,两边是红色、绿色灯泡,标志着那是跑道以外。飞虎队组织纪律严明,一般情况下,不准美国人走村串寨。美国宪兵队骑着摩托,在仓库和招待所周围巡逻。中国宪兵队负责招待所周围的治安,机场管理由中国军队负责……
古井幽幽,盛不满一泓月光。杵臼怅怅,捣不碎两瓣记忆。门上铜环沉睡在月光里,一点点灯光,渐次熄灭在月影深处。我贪恋包容天地万物的月光,只想傍依无垠无际的蓝,与遨游天宇的月亮作伴,索性放开脚步,任由思绪在青石板路面漫流下去。一炷香,燃着过往,影影憧憧,即将出远门的马帮在白马寺祭祀,煨桑焚香,祈祷神灵护佑。嗅着记忆深处熟悉的香味,脚步不由自主拐往白马寺。
月光白白,白马寺寂寥,古树在月色里洒一地浓浓树荫。鸟瞰云南驿盆地,古镇祥和,梦床呓语涟涟。田野中的谷茬在月色里不甚明了,红土地上的绿色庄稼点缀朦胧月色,昆畹公路穿过朦胧田野奔向远方,水泥路面找不到二战时期史迪威公路留下的痕迹,民族精神和民族情感不因过往的痕迹消隐而散失,而是一代代传承了下来,如巍峨群山般坚韧,如江河长流水般旺盛。
随着滇缅公路在祥云大地上开通,云南驿闹热的马帮渐渐退出历史舞台。随着新时代的到来,云南驿机场搁置不用,当地老百姓在机场上填土成田,田野间留下零星机窝。有的机窝上种着树,有的杂草丛生,这些隆起在田野里的土堆,经风雨剥蚀,失去当年机窝的风采,但大致保存机窝的外形。裹着一抹夕阳,我跟着李正老师登上一个杂草丛生的机窝,放眼打量四周景色,宽阔的祥云坝子尽展眼底,土地的颜色有红有绿,村庄散落在坝子里。眼眸落在机窝旁平整的土地上,耳畔响起机翼从云层穿过的呼啸声。
夕晖洒在红土地上,洒在机窝飘摇的茅草上,机窝周边荡起绿色波纹。我浑然不知大衣和围脖沾染上了密密麻麻的茅刺,忘情在一地夕照的美好景致里。有谁知,脚底下的土地藏着云南驿机场,六七层的跑道下,最底层由大石头镶砌后灌浆而成,再镶再灌,如此镶砌三层大石头,最后才是镶砌小石头及灌浆。有好几次日军飞机来轰炸云南驿机场,机场遭到破坏,飞出去的飞机无法降落,只好飞到昆明巫家坝机场降落。机场跑道被炸坏,顶多形成两三公尺大的坑,很快就会被修好。
滇缅公路纪念碑旁边,静默着几个大石碾子,这是当年扩修和抢修云南驿机场用的,最大的石碾子需要百多个人才能拉得动。在一次日军突袭云南驿机场中,在飞机跑道上施工的民工拉着石碾子,来不及疏散,死伤惨重。
走在云南驿和祥云县城,人们跟我提得最多的就是莫尼中尉。莫尼中尉的故事家喻户晓,他是祥云人民心目中的英雄。我在当年抢救过莫尼中尉的医院遗址前拍照留念,那里成了闹热的市区。
一九四二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日军大批轰炸机突袭云南驿机场,莫尼中尉和他的战友们奉命驾机迎敌。莫尼中尉驾驶着 P-40飞机冲入日军机群,与敌人的护航机展开激战。他击中一架敌机,另一架敌机朝莫尼中尉凶猛地冲来,在危急关头,莫尼中尉毅然决然地驾驶战机撞向敌机。敌机左机翼被撞断,打着滚坠向地面。莫尼中尉的战机也燃起火,就像脱缰的野马飞快地冲向祥云县城。为了不伤害民众,莫尼中尉顽强地控制着飞机,把它驶出县城,到一个空旷地后他才跳出飞机。飞机在县城后山轰然爆炸,莫尼中尉失去跳伞的高度,降落伞还没有完全打开,他就重重地摔在地上,狂风吹着降落伞,将失去知觉的莫尼中尉拖拽了几百米远。祥云民众紧急奔赴飞机出事地点抢救莫尼中尉,祥云县城最好的医生最好的药,都无法挽回莫尼中尉的年轻生命。
在几位文友陪同下,我怀着无比敬仰的心情,走向心目中的英雄莫尼中尉,去祭奠这位为保护祥云人民生命财产而英勇献身的飞虎队员。我们经清华洞,抄近路向清华洞上方的“美国空军莫尼中尉殉职纪念碑”走去。正是深冬草枯时节,纪念碑前摆着几束鲜艳的鲜花,令我感动不已。有一种怀念,无需语言,有一种祭奠,无需时间,有一种永生,穿越时空,莫尼中尉永远活在祥云人民心中。
我到云南驿时,马帮纪念馆和二战中印缅战区交通史纪念馆正在修缮中,未能参观两个纪念馆里陈列的展览品,不能不说是遗憾。
红军长征时期,红二军团、红六军团经过云南驿,在祥云留下红色印记,播撒下革命的种子,祥云儿女踊跃加入到红军队伍中,成为云南省参加红军人数最多的一个县。历史上,祥云县城是一座名符其实的“古云南城”,始建于汉唐,完备于元明,古称洱海卫城。霓虹闪烁的祥云县城,已经很难见到历史资料里描述的洱海卫城风貌了。现代化建筑风格比较浓的祥云县城,建设布局保留着旧时洱海卫城四街八巷的布局,钟鼓楼及东城门门洞及部分城墙,保留着旧时的模样,两处古迹令人想象洱海卫城昔日风貌。漫步祥云县城,从钟鼓楼到东城门,同学给我讲起了当年红二军团夜袭祥云县城的战斗历史。一轮明月高挂在城门洞上方,好像给在寻踪红军足迹的我们照明。曾拴过红二军团总指挥贺龙坐骑的树不见了,水泥路和水泥钢筋混凝土房抹去了当年的拴马树痕迹。风穿过城门洞,欲语还休。
与滇西抗战史学者李正老师邂逅云南驿,令我意想不到。三年没见,他一点也不显老,不像一位年纪已过七十岁的老人。三年前,我到腾冲游玩,朋友请他当我在腾冲游的向导。李正老师带我参观文庙,参加远征军老兵邵继舜老人的九十岁生日宴会,到来凤山看二战遗址,瞻仰国殇墓园。我们在来凤山上相约,参加他第五十次带队上高黎贡山过七十岁生日,结果我未能如愿,参加此次活动的人太多,李老师忘记通知我了。两次见面,李正老师给我的印象就是匆匆复匆匆,奔走在路上。三年前,我在腾冲见到李正老师时,他刚从新加坡采访远征军老兵回到腾冲。三年后,我在云南驿见到李正老师,他是在西藏结束对远征军老兵的采访后马不停蹄赶到云南驿。李正老师把大半生精力奉献给滇西抗战历史研究,为还原历史真情四处奔波考察,情怀烈烈不减当年,令人感动不已。行走滇西,厚重的历史和人文情怀,令我感触滇西精神。
我在腾冲城里的文星楼上听风铃时,手指轻叩火山条石砌成的城墙,实在想不明白,在网络上读到的有些文章,描写腾冲战役时,说腾冲古城全用坚固、光滑且有弹性的火山岩石修筑,美国飞行员投出的炸弹落在城墙上面就会被弹开。后来,他们在炸弹上装上钢筋,冒险超低空飞行投弹,这些带刺刀的炸弹,插在城墙上后再爆炸,才把腾冲城墙炸开。随同李正老师考察机窝,再次采访卢中友老人,我想起文星楼听风铃时的疑惑,悄悄问李老师,他毫不犹豫地回答“不可能”。为了让我更明白,他就这个话题提问卢中友老人。卢老坚决否定,说这是不可能的事,纯属讹传。卢老在云南驿机场给美国飞行员煮咖啡,彼此间相处友好和信任,他曾进入到各种飞机里看过,时常地在一边看如何给飞机装炮弹。卢老详细地讲了飞机炮弹的构造以及如何给飞机上炮弹的过程,令我豁然明朗,心存的疑惑得到解答。
战时培训及宣传活动,使得当地老百姓都认得美国飞行员夹克侧里或者背心上印着国民党、美国国旗,下面写着几个中文字“来华助战美国,军民一体救护”几个小字。尽管语言不通,只要看到这个标志,老百姓就会想尽一切办法救护美国飞行员,卢老在给我们的讲述里特意强调这一细节,我不由想起了二战时期怒江人民救护美国飞行员的真实故事。无论是在怒江,或是在祥云,二战时期的滇西战场上,当地人民救护飞虎队员的感人事迹,由此可见中美联合抗战的情谊。
云南驿机场修建于一九二九年九月,经过一九三六年、一九三八年、一九四三年和一九四五年四次续建和扩建,占地面积逾千亩,规模颇为可观。机窝修建于一九三八年,滇西抗战中,飞机停歇在机窝里,防备日军飞机来偷袭和轰炸。卢老详细地给我们介绍了机窝,以及飞机如何进入机窝,有毛病的飞机如何拉离机场去修理。精彩的讲述让我眼前再现一幕幕二战期间云南驿飞机场的忙碌情形,想起驼峰航线的勇士们,想起抢修云南驿机场而牺牲在日军飞机突袭中的各族群众。历史留下太多厚重,让后人去思索,烽火岁月的血腥记忆,让后人时刻记住:珍爱和平,反对战争。
盘坐在云南驿的溶溶月色里,眼光一点点抚摸当年的滇缅公路,想起修筑滇缅公路的历史,正如著名的战地记者萧乾所言:“世界有千百条路,千百座桥,但是没有一条像滇缅公路,没有一座桥像惠通桥那样足以载入史册。”
夜朦胧,我恍惚看到部队紧急集合,滇缅公路上快速前行的车队隐隐约约。难以忘怀一九四二年五月四日的深夜,宋希濂给住在祥云的第三十六师师长李志鹏通电话,要他的部队整装待运,叫他带少数人先行,去赶上已经乘车沿滇缅公路西进阻击敌军的该师第一〇六团,沿路打听情况,对东犯冒进的日军给予迎头痛击。五月五日上午,守卫惠通桥的官兵当机立断炸断惠通桥,将日军阻隔在怒江西岸,但日军仍有一部分部队在西岸炮火支援下,乘皮筏船渡过怒江,也有泅水渡怒江到东岸的日军。守桥士兵奋勇杀敌,死亡殆尽,在千钧一发之际,第三十六师的部队赶到,投入战斗,情势转危为安。三十六师的部队从祥云先后赶到惠通桥,陆续投入战斗,把渡江的敌人基本消灭在江东岸,极个别人逃回西岸。第三十六师守住了东岸桥头,把日军阻隔在怒江西岸,从此形成了中国远征军与日军隔怒江对峙的局面……
夜未央,冬风冷冷。置身高处,月色不胜寒。心里翻读滇西抗战往事,热血男儿和各族人民英勇顽强的抗战精神,令我激动不已,全然不觉得冷。坐定在月色里,云南驿,我不想说,唯有月光在心里漫流。
责任编辑 段爱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