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嫂

2015-09-15 23:03刘向阳
滇池 2015年9期
关键词:重阳

刘向阳

菊嫂生得贱,是个不祥的女人。不祥的女人在雁鸣村是被瞧不起的,无论走到哪个旯旮都要被戳脊梁,遭人唾骂。

菊嫂年轻时,秀气俊美,嫁给我家对面一位才出服的本家哥哥玉巧。她有两个妹妹,也都嫁在离村不远的镇上。她的儿子国英比我大一个年头,瘦高个子,像一枚干瘪瘪的豆荚。国英在学校不喊我“叔叔”,强迫我喊他“哥哥”。我很生气。我是国英的长辈啊。我知道叫“哥哥”是乱了辈份的。我倔强着不喊,国英就使劲揪我耳朵,拧得我生痛而哭泣。伙伴们劝我告国英的状,即告诉我那位老实木讷的本家哥哥玉巧。我问,告他娘不行吗?

伙伴们露出轻蔑的神态,嘴巴一撇,他娘不是好女人,她娘偷人!

什么叫“偷人”?“偷人”就不是好女人吗?我问过娘,被娘骂了一通。又见娘摇头叹息,你菊嫂啊,不该去唱戏呀。

我们村上成立了文工团,农闲时排演花鼓戏,经常到各地搞汇报演出,丰富大家的文娱生活。菊嫂爱唱戏,演妇幼皆知的胡大姐,演得维妙维肖。有一次,扮刘海的有事回了家,文工团让拉二胡的汉林临时顶替。汉林是坳背后野猪冲的,一把二胡拉得婉转缭绕,在雁鸣村堪称一绝。不料他唱功也煞是了得,刘海戏唱得特别到位,演唱经典对白时,台下观众都像喝醉酒一样起哄,羞得玉巧哥戏没完就摸黑走了。

演出结束后,菊嫂急匆匆往家赶。汉林追着喊,我们顺路,我送送你。菊嫂也不理睬,闷闷不乐走在前头。

收割过后的田野空旷静寂,仙塘水库墨波动荡,地垅瓜棚秋虫呢喃。一盘深秋的月亮明晃晃洒向广袤大地,一堆堆稻草垛就是一颗颗诗情小蘑菇。菊嫂走累了,靠着草垛歇息,抹眼泪,玉巧这个没良心的,不等俺了,也不担心俺怕黑,也不怕俺掉进仙塘水库。汉林挨她坐下,软软地枕着稻草,悠悠道,白天上乡里观摩《碧螺春》,他怎么知道你坐在俺单车后面?怕什么,我们看戏,表演节目,又没做见不得人的事。她说,他本来就反对俺唱戏的……你走吧,俺回得了,不怕。汉林坚持要送她过了仙塘水库才放心。湖面一颗水淋淋的月亮,天上一盏耀闪闪的银灯。她嘤嘤抽泣。汉林揽过她双肩,身子压过去……天上的、水里的月亮都不见了。她倏地惊醒,挣脱汉林的怀抱,慌乱而逃,下巴撞到了草垛边沿尖尖的瓜棚,血迹斑斑。她跌跌撞撞跑回家,按住跳动得厉害的胸口,捂捂脸,感觉似火一样热烈,便脱下蓝花罩衣,掸掸灰,张口而出:

我这里,

将海哥,

好有一比呀……

她尽情地唱啊,跳啊……木门“哐咚哐咚”几下便重重打开了,玉巧哥咳嗽着站在门口,铁塔似的盯着她:神经病!发癫呀。半夜也不归屋,这个家还要不要?国英踢了几回被子了,梦里喊娘;江月又尿床了……咳——木门又狠狠地关上了。

她掩住伤痕,陪着笑脸,说了一箩筐好话,才进得了家。

汉林年龄与玉巧哥相仿,是村里的壮劳。汉林的老婆病病怏怏,药罐子包着。菊嫂生了女儿江月后,乡计育办一拨一拨的人上玉巧哥家做工作,上屋掀瓦,进栏捉猪,被逼无奈之下,玉巧哥主动做了结扎手术。手术后的玉巧哥不能下地干重活,碰上双抢收割挑担等力气活,都是汉林主动相助。汉林老婆醋性大发,上玉巧家耍赖胡闹,大骂菊嫂是“狐狸精”,“偷人婆”,勾引男人,似乎雁鸣村男人个个有份;还唆使儿子往玉巧家堂屋泼大粪,搞得全村都晓得,成为大家茶余饭后的笑柄。玉巧哥肺都要气炸了,常常莫名地发火,对菊嫂更是指桑骂槐,话语相当难听。菊嫂只好把眼泪往肚里咽,劝玉巧莫信那些嚼舌根的,身正不怕影斜,气坏了身子自己吃亏。玉巧哥目如尖刀,冷笑,我身体好坏不要你管,早死了好,给野男人挪地方。

菊嫂受不了,哭着回了娘家。过了十天半月,玉巧哥在我娘及众乡邻劝导之下,板着面孔接回了菊嫂。日出日落,流水潺潺,一切得向前看,尽管生活已非过去的节奏,没有一点滋味,像喝白开水。机械而呆板并不是人生主旋律,文工团的演出活动又让菊嫂露出了难得的笑颜。只是她和汉林很少说话,面对面时赶紧躲开他探询的目光。但她总觉得内心似乎少了点什么,空空落落,心慌意乱。偶尔回头,撞见的是他那殷殷的双眸,流淌着无限温馨。

春夏之交,乡里组织文艺调演。村上文工团参演的《刘海砍樵》得了奖,喜得人人都夸菊嫂演得好,表现了雁鸣人的精神风貌。她低着头,不敢看大家,更不敢瞧汉林,心里却笑开了花。回村时,她不坐他的单车,可偏偏是他俩走在最后,别无选择。她贴着他的背,任暖风吹拂脸庞,直抵心底最柔处。傍黑时分,路过一座废弃的砖瓦窑,天边那轮火球像被煨烤过,金光灿灿,一簇簇的光芒荡涤着她的肉体与灵魂。好美啊。她心底在呼唤。他像洞悉她的心思,把单车一丢,牵着她钻进了废窑,沐浴在那金光云浪里。

夜色墨如锅底。到了仙塘水库,汉林和菊嫂走向各自的家。他喊着号子,哼哼唱唱攀上山岭,漫天便是欢畅淋漓的韵致;她脑海里就有了一幅金灿灿的画卷,那欢乐愉悦的浪花,又在轻轻柔柔地拍打她丰盈的心湖。她看见自家那点灯光了,内心倏地一紧,摸着发烫的脸,低下了头。她想跳进水库好好洗一洗,洗掉遍身的污垢,可又怎能洗掉他嵌入她心灵深处的男人味道?

由于不能做重活,玉巧哥日子过得焦灼,常常借酒浇愁,唉声叹气。酒肉朋友在一起,难免议论女人的事,说嫂子与汉林怎样怎样,上乡里看戏,嫂子抱着汉林的腰呢,汉林反手摸了嫂子的奶呢;自家女人哪能让别的男人“我的妻我的妻”乱喊,分明是假戏真做,下巴都咬破了,结了疤。听得多了,玉巧哥也烦,更加烂醉如泥,醉酒后掉入陡坳,摔成了脑震荡。

国英初中毕业后外出找副业,在浙江架高压线,慢慢地混成了小工头,赚钱不少,建起了小洋楼,“幸福之家”四个烫金大字熠熠璀璨。玉巧哥出事后,菊嫂打电话叫回了国英,陪玉巧哥赴湘潭长沙各大医院辗转治疗,皆不见好转。病床上的玉巧,目光呆滞,时而傻笑,时而痛哭。菊嫂看在眼里,心如刀割,感觉自己像个罪人。听说百里之外的大山深处有个“活神仙”,算命灵验,她即命国英去请。国英老婆小声嘀咕,傻傻的,都不认得人了,一副要落气的样子,还花那钱值吗?她狠狠地盯着媳妇,眼里几欲喷出火来。国英低低训斥老婆,连夜请来了“活神仙”驱魔降鬼。在“活神仙”带走一只五斤的大公鸡和二千四百块钱红包后的第二天,玉巧哥在嫂子怀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葬礼上,我另外几位本家兄弟借着醉意,指着棺材内的玉巧哥,捶胸顿足,涕泪横流。本家长者劝那几位别打扰做道场的和尚师傅,莫把眼泪掉到棺内。依雁鸣风俗,眼泪进了棺,亡灵便不能投胎转世了。哪知那几位非但不听长者劝告,反而拍打棺材,哭得更加伤心。长者年事已高,只好叫来孝子国英。国英哀求叔叔们离棺材远一点,那几位却像斗气的公鸡,高声大叫,臭小子,你懂个屁!你父亲是傻死的,气死的。并指着棺内,厉声嚷嚷,玉巧,你这窝囊货,你是傻死的!你是气死的!不值啊!那几位边说边瞟向菊嫂,满眼挑衅与敌意。国英岂能容忍躺在棺材里的父亲受到侮辱,脸红脖子粗,欲动手与那几位拼命……此后,战火平息,玉巧哥归于黄土,菊嫂一家与那几家有了隔阂,至今不相往来。那几家的人都说,菊嫂真是个不祥的女人,是个害人精……害了男人,不晓得还会害谁……呸呸呸。听者皆会意,摇头以示不屑。

玉巧哥过世后,汉林就再没去过菊嫂家了。文工团早已解散,汉林承包了仙塘水库,架起了网箱,飘起了荷花。他划舟撒完鱼饲料,独坐水库堤坝拉二胡,曲调忧伤凄凉。到了下雨天,他就关上门在家看影碟,放《刘海砍樵》,边跳边唱:

古怪呀古怪,

真古怪呀,

南山之中呀,

捉妖怪呀。

……

听着熟悉的旋律,菊嫂心弦一颤,泪水涟涟。

进入腊月,天气骤变,阴沉浓郁,特别的冷。到了岁末,天空耍起了魔术,大雪纷纷扬扬,耀白了整个世界。菊嫂与孙女晓阳孙儿重阳站在“幸福之家”门前,看着漫天飘舞的白雪,盼着国英夫妇回家团年。

国英还是九月就打了电话,说要回家过年,菊嫂便从九月开始,期待着,准备着。十月,稻子成熟了,乡村进入收获季节。一个人干不了,她请扮禾佬收割到晒谷坪,颗粒归仓。山上的油茶籽成熟得裂开了嘴,她摸索着捡拾回来,晒干后挑去榨油坊,换得二十多斤亮晶晶的茶油。茶油是奢侈品,她舍不得卖掉,要等国英回来油煎大头鱼的。大头鱼来自仙塘水库,汉林送到了家门口。她递钱给他,他不要。她不要鱼,转身欲进屋。他马上唤住她,收下钱,也收回带钩的眼珠子。腊月二十四,村里有些人家开始宰杀年猪了。她买来了十多斤猪肉,吩咐晓阳重阳抬回家。她烧开水,清洗猪肉,切得方方正正,放进瓦坛腌制,待团圆时煮上几大碗,剩下的过完年后挂火塘边烘烤,熏制腊肉。

大雪封路,踏上去“咯吱咯吱”地响。她小心翼翼地佝偻着身子,一步一步挪到地里,伸出冻得通红的手挖白菜。严寒时节,白菜掺进鱼肉火锅,滚滚烫烫下肚,最能驱寒提神了。踩在雪地上,刺眼的白光让她突然想到,这么大的雪,儿子儿媳如何回家?打电话,电话也关机了,怎么也联系不上。她看着围坐火塘烤火取暖的孙女孙儿,心里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那个冬天,罕见的冰冻天气,整个南国都被冰雪覆盖,民航,铁路,公路,处于瘫痪状态。国英带领他的工程队,受命支援南方抢险救灾突击队,连续几天在高压铁塔上敲冰块,撬下一坨坨坚硬的冰,手脚尽麻,失去知觉,从塔上掉下来,再也没睁开眼睛。大年三十,万家团圆时,菊嫂得知噩耗后,陷入了无穷无尽的悲哀之中,就像困在那看不到边际的茫茫原野找不到方向;晓阳重阳哭着要爸爸爸爸……

一个女人,先后失去男人和儿子,那是多么的不幸啊。历此两难,菊嫂一下子苍老得像七旬老太婆了。“克夫克子,就是不祥”等可怕的流言蜚语弥漫开来,像风一样无所不在。女人不祥在村里是不受欢迎的,国英苦心打造的“幸福之家”也鲜有人去串门。有些人家见了菊嫂躲得远远的,还有的干脆把门一锁谎称要外出。随着岁月的流逝,菊嫂已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难过,反而一脸的淡漠和镇定。她来到我家,告诉我娘,国英牺牲了,媳妇可能靠不住,迟早会走的。谁叫俺儿命短呢?我娘安慰菊嫂,给她出主意,有困难可以去找两个亲妹妹啊。菊嫂两个妹妹家境堪优。大妹夫是乡党委书记,二妹夫是银行职员。

她凄凉一笑。玉巧哥生病求医时,菊嫂曾去找过妹妹们。一起吃饭时,乡党委书记说,困难面前不能回避,不能逃跑,要勇敢面对,正视现实。大妹塞几千块给菊嫂,说小妹家开银行,票子比我的大吧。菊嫂确实跟二妹夫借过一万多,国英建房时钱不够嘛……俺是个不祥的人,连亲妹妹都把俺当成讨米要饭的。说这话时,菊嫂语气有些悲凉,眉眼间却透出一股坚毅。

俺也不想靠别人怜悯施舍,俺想跟老弟去深圳打工,自食其力。她满怀希望地看着我娘。娘说,你五十好几了,还去外面漂泊流浪?你没文化,打工也是遭罪呀。媳妇要嫁人就嫁人,由她去吧,你又不是过不得日子!你莫要生得贱呐。她泪眼婆娑,抱住我娘痛哭,俺在雁鸣村抬不起头,冇得脸面再呆下去,呜……娘不作声了,便给我打电话。那时,我在深圳一家工厂做文员,每月 2000多。娘一个电话就把我拉回了故乡,我才记起有一年多没回家了。趁中秋节放假的机会,我回了一趟家,看望年迈的老母亲,返回深圳时介绍菊嫂进了公司做清洁工。

公司食堂里,菊嫂端一个大号塑料盆排队打菜,饭菜汤三样一起搅动,“呼哧呼哧”地吃得风急火燎,像母猪啃潲。只要看到那个大号饭盆,员工们都知道是菊嫂的,就没人跟她坐一桌。老婆告诉我,嫂子吃饭时一个人霸占一张桌子,影响不好。我就给菊嫂买了一个小号的汤碗。她先是拒绝,说吃饭讲究那么多干啥。再后来,接受了,挨着老婆挤一块坐。老婆赶紧扒几粒饭,躲开嫂子,端碗去了另一桌。那一条凳子,大部分时间就嫂子一个人坐。有时,我也坐过去,把碗里的鸡蛋瘦肉夹到嫂子碗里。女员工宿舍有人投诉,你半夜唱歌,影响别人休息。我看着她说。她嘴角还残留一块鸡蛋屑片,伸舌一撩,鸡蛋屑片顺势卷入了口中。唱歌?没啊,可能是哼哼花鼓戏,影响了她们。老弟,俺知道了。她下边的伤疤抽动了一下。

还有一个好消息,给你加工资了。

真的?她眼睛睁得圆圆的。

不是你一个人涨,人人有份。

她就当只涨了她一个人般快活,缠着老婆一起去商场看步步高学习机,孙子重阳做梦都想着呢。

我曾给菊嫂买了一部手机,她用了不到一个星期,就退给我了,说还是公用电话便宜,一毛五可以讲一箩筐话。她打公用电话,我陪她去过几回。有一次,她有些不愉快,一问,才知重阳感冒了。重阳的妈妈在麻雀馆潇洒,椅背上挂着猪腰子似的坤包,桌面堆满了花花绿绿的钞票。重阳是菊嫂的心肝宝贝。可惜国英英年早逝,国英老婆在菊嫂到深圳打工后不久,怀揣政府的抚恤金嫁给了娄底五十多岁的老孙。老孙开修理铺,有两女一男,也都打工挣钱了。重阳第一次进门,不喊老孙,只顾盯着地面,不迈腿。老孙笑,一笑露出黑黑的门牙。他伸出手欲抱重阳,重阳吓得跑开了。重阳想奶奶。菊嫂在电话里告诉重阳,深圳高楼林立,车如蚂蚁,人似流水,坐车要自觉投币,逛商场有免费接送车,站在电梯上穿梭,飞一般感觉,回家就给重阳买学习机和营养快线。

孙子孙女都随母下堂了,就是别个家的人了,嫂子你还操那份空心思做什么?我有些愤愤不平,觉得国英老婆太无情了,简直是落井下石,把菊嫂往悬崖边推啊。

怎么能不操心呢?不管到哪里,晓阳重阳都是国英的骨肉,是你玉巧哥的根脉啊。老弟,俺不糊涂,俺还要给重阳买学习机呢。她的语气很坚决。

十一月,菊嫂请假回家。我要送她,可她执意不肯,坐大巴去的火车站。

她是因女儿江月而回的。江月嫁在壶天镇,男人是木工,手艺精湛。育有一女一男。女婿手艺好,在佛山家具厂吃得香,三四千一个月。江月本来与男人一个工厂上班,孩子上学就回了湖南。村里搞选举,一帮妇女选她当妇女主任。江月征询男人意见,男人说由你吧。又问村支书,支书热切地握着她的手,你在外边见过世面,村民充分相信你,你就放心干吧,不懂的不明白的,有我呢,只要你有决心做好基层工作,支部可以考虑吸收你入党的。支书一番话,说得江月热血沸腾,就把一门心思投入到妇女工作中来。过了几个月,乡镇选拔基层干部到党校进修培训,支书给江月报了名。支书说上面计划培养一批女村官,不要错过机会,误了前程,你还年轻嘛。如此,江月把孩子托付给了公婆,每个月都有十天八天进城学习。说是学习,并不要天天呆在党校,大部分时间是去示范乡镇取经,去影剧院观摩红色电影,一来二去,江月与支书的暧昧关系就成了不是秘密的秘密:江月男人不在家,支书老婆胆小怕事,没工夫管支书,乐得两人在郊区买房子潇洒快活。

菊嫂下车后直接去了女儿家。进屋前,远远地看见村口围了许多人,白色的救护车停在女儿家地坪。她的心“扑通扑通”直跳。呆愣间,两个白衣护士抬着披头散发面容惨淡的女儿上了车,女儿的两条腿弯曲着,血糊糊的。她欲快步上前,却怎么也挪不动脚了。救护车“呜呜”地呼啸而过,村里人表情冷漠,以不屑的目光剜向她:瞧,那妇人是江月的娘,老来扮俏哟,听说年轻时是个风流人物,偷人婆,狐狸精,贱女人……有其母,必有其女!这些话,如隐藏在寒风中放肆的刀,齐刷刷地鼓荡,刺向她。她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内心在被掏挖,滴着血。

到了医院,她推开窗户,一股寒意凛冽逼来,赶紧关上。亲家那冷冷的话,犹在耳边回旋:我儿子回来了还不知悔改,还想攀附那猪狗不如的支书……两人进屋就吵,我儿子骂她不要脸,不干净,不配做母亲和妻子……江月气不过,跳了楼,辛辛苦苦建的三层楼啊。她摸摸脸,两行清泪缓缓流下,积满了下巴的坳窝。她的脑海总是浮现出女儿家地坪那一摊猩红的鲜血。

经过抢救,江月脱离了生命危险,可一条腿废了,她的下半生不得不在轮椅上度过。菊嫂在医院打电话告诉我这一切,在她平静忧伤的表述中,我感知到故乡的冬天已经来临。窗外梧桐光着枝丫,片片落叶纠缠盘旋,河水似欲结冰的模样。

我说你多陪陪女儿吧,过年后再来,要是没空,就莫出来了,工资会打给你的。

她沉默着,没有回答。我听到风在颤抖,似乎还有二胡的呜咽,在江月的病房飞翔,在沟沟岭岭的夤夜惆怅。

年前,菊嫂打来电话,说她不来深圳了,过完春节就去长沙。我问她到长沙做什么?她笑了一声,跟汉林去呗。我就没再问了。

“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此起彼伏,把过年时的热闹气氛烘托得淋漓尽致。身处异地,思乡之情无处可逃,我好想念故乡和亲人,自然也想到了苦难深重的菊嫂。她经历了太多的打击,饱尝了人生的冷暖,可否苦尽甘来,过上了安宁祥和的好日子?但事情并不朝我的期待发展。新年开工不久后的一天,她又从老家过来了,站在公司门前,脸面呈酱紫色,满是疲惫和倦态。

老弟,你不会怪嫂子不打招呼就来了吧。她放下背包,还有手中沉甸甸的蛇皮袋和铁皮桶。蛇皮袋里是熏腊肉,又黑又亮,透出油油的金黄。铁皮桶内排列着鸡蛋,很细很瘦,被谷糠紧紧包裹着。

来就来吧,还带这么多东西!车上车下肯定挤累了,忙坏了。我帮着拎东西,领她进厂。

房子不住人,到处是蜘蛛网,还有死老鼠。不过多了一户燕子邻居,扎根了,回去时正忙着添柴衍泥筑巢呢。都说燕子来了是喜兆,可俺不觉得,哎……菊嫂叹着气。我听得出她似乎有心事,便问,怎么啦?她忽然提高了声音,老弟,嫂子是不是真的生得贱?这一辈子就冇得安稳日子过了?俺不求大富大贵,只想快快乐乐过好每一天,可生活为什么要欺骗俺?!她眼角悬着两汪泪花,颤颤地抖动。

汉林自从老婆脑后长瘤子不治去世后,孤孤单单过了些许时日,精神颇为萎顿。恍恍惚惚中,有个女人向他走来,不是菊嫂又会是谁?他惊喜地跑过水库堤坝,使劲地揉着眼睛:“幸福之家”大门敞开着,几只麻雀凑热闹似的在屋顶盘旋,菊嫂真的回来了!雁鸣村的沟沟岭岭又飘荡起抒情的二胡曲调,仙塘水库波荡着亮绿的光泽,绸缎般的涟漪舒展着,诉说着。他们坐在坝上,看那碧波细浪,还有那远天的七彩云裳,谁也没有说话。他没有女人,她没有男人,他们在一起,却显得很拘谨,离得老远,像隔着一座山。他问她在深圳过得好吧。她点头,又像是摇头,不置可否。她问他承包水库赚钱了吧。他说

钱赚得再多有屁用?她看他一眼,迷惑不解。他站起来,对她说,我要把水库转让。我们离开雁鸣村,去长沙打工,我们在一起,好吗?也许是汉林的言行感动了菊嫂,也许是菊嫂渴望过上宁静的生活,她最终答应不去深圳了,要跟汉林去长沙。汉林的儿子在长沙搞建筑,他帮着去看工地。他先到长沙熟悉环境,然后再回村接她。她就天天等,等啊,等到过了初一十五,也没等到他的身影。有工人回村时,她喜滋滋地跑去问消息。那些人皆笑,等汉林来接你?做梦吧。他到工地不久就认识了一个拾荒女人,虽然有点傻,模样却周正……哈哈哈。

……他跟俺在水库堤坝上说的,想做刘海哥,一直在等俺……骗子!俺,俺还是来这边了,习惯啦。她用衣袖擦掉眼角的泪痕,接下来告诉了我江月的情况。这个死丫头,要活活气死俺!出院后,还想寻短见,多亏木匠女婿,推着她散步,晒太阳,打几把小牌……哎,这辈子,俺不知作了什么孽。那村支书坏事了,村上的扶贫救济款被他私吞侵占,进了局子。

自此,菊嫂又安安稳稳在公司上班了。只是,她变得寡言少语,鲜有了笑意。有一次,我撞见她脸色很难看,惨白如纸,像是生病了。我问她没事吧。她艰难地挤出一丝微笑,说,感冒了,俺以为不要紧……可越发厉害了,就去了诊所。医生要俺明天再去复诊。老弟,莫操心,俺没事的。我趁中午休息时找到了那家私人诊所。那位医生年岁较大,架着眼镜,不像江湖郎中。他问清我是患者的什么人后,告诉我,她这病不是感冒,必须去大医院检查确诊。我从医生的眼神和话语猜测到菊嫂的病可不是一般的病了,回去后跟老婆支会一声,就强行带菊嫂到人民医院住院检查。

菊嫂很是不安,感激地说,老弟,你对嫂子太好了。不要这么急,小毛病啦,又不是癌症。

小毛病更应引起重视。你不是一直挂念晓阳重阳吗?身体不保重,想牵挂都挂念不了啊。我说。

肺癌晚期!菊嫂的生命最多还有一个月!这个结果出来后,我像被刀子划了一刀,揪心地

痛。

我镇定地替菊嫂挪被子,笑得比哭还难看。我的嘴唇在翕动,不知如何开口。

菊嫂问,什么病?

肺部感染,先住院治疗,慢慢就会好的。我极力轻描淡写。

哦。她嘘了口气,把头扭向窗外。有不知名的小鸟叽喳叫唤着掠过窗前,“嗦嗦嗦”地飞入更加高远的蓝天。好清脆啊,像村里的麻雀叫呢。她喃喃自语。

我努力控制着情感在走廊踱来踱去,攥着手机,想着要不要让晓阳重阳知道……当我再次回到病房时,有一个年轻的实习医生走了出来。我还未到菊嫂面前,她就笑起来了,爽爽朗朗地,像故乡那泓叮叮当当的小溪。她说,老弟,俺全都知道了,没什么了不起的……我惊诧不已,后来才知是那该死的实习医生,说漏了嘴。

嫂子,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就——我不知怎么安慰她,她却打断了我的话,老弟,你放心,俺会配合医生,作好化疗的。俺要好好活着,可这边费用太高了……

我紧紧地握着她那宽厚粗糙的双手,心里翻江倒海,久久无语。

老弟,先别让晓阳重阳知道,好吗?

我一愣,随即点了点头。可我已经打了电话,只是嘱托晓阳要瞒着重阳。

次日下午,温暖的阳光透过窗户射进病房时,门也打开了,重阳喊着“奶奶奶奶”扑进了菊嫂的怀抱,后边站着泪流满面的晓阳。菊嫂又惊又喜,说不出话。

病情稍稳时,菊嫂坚持要回湖南老家。

死也要死在家里。她平静地说。

奶奶,我们回雁鸣村。晓阳和重阳齐展展地说,我们回家。

到了深圳火车站,晓阳重阳搀扶着奶奶上了火车,找到卧铺席位,让奶奶躺下。又开窗向我使劲地挥手。我流泪了。

夜幕降临,绿皮火车像一条长龙穿过万水千山,抵达湖南老家时,天正放亮。迎接菊嫂的是绿油油的大地,还有那一窝叫得欢喜的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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