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记者 / 袁凌
女权新生代的街舞
本刊记者 / 袁凌
她们打破了过去“建言献策”的局限,更强调行动的力量。从反情人节,到申请收容教育信息公开,新生代女权主义者挑战的不只是观念,还有制度。
2015年1月12日晚,北京柳芳地铁站附近的“女权之声”办公室里难得挂起了一串心形气球,25岁的肖美丽穿着一套棕红色带有小鸟图案的罩袍,向参加PARTY的“女权圈”小伙伴们展示当天获得的奖杯。这套“过于符合传统女性审美”的唐装,是“2014女性传媒大奖”举办方为获奖者统一安排的。
但在颁奖会场的一张大幅海报上,肖美丽穿的是一件在前胸处竖排印有“女权主义者长这样”字样的黑色T恤,视觉颇具挑衅性。身穿这种T恤拍照,是肖美丽和“青年女权主义者行动派”伙伴们的一桩行为艺术,也是身为淘宝店主的她的一笔收入。
肖美丽的获奖理由是她在2013年9月至2014年3月完成的“美丽的女权徒步”,从北京出发步行到广州,沿途以行为艺术展示、递交公开信、征集签名和讲座为内容,倡导建立校园反性侵机制,成为“青年女权主义者行动派”去年的一件“大活儿”。完成“大活儿”的途中,肖美丽与前同居女友分手,又遇到了新的伴侣。
2014年的另一件“大活儿”是申请收容教育信息公开,直至起诉广东省公安厅。这件看起来更近于“行动”的事件由“青年派”的一位90后赵思乐推动,弱女子挑战专政机关权威的反差,结合红雨伞歌舞和街头寻找姐妹的行为艺术展示,引发了广泛关注,其间江平、应松年等数十位法学界精英人士亦联名呼吁废除收容教育。此后,家庭遭遇外来危机的赵思乐还在微信上发起“一个女权主义者的救夫行动”,危机消退后又面临婚姻破裂。
BCome小组
成立于2012年9月,是北京地区一个以女性性权利为主要议题和关注领域的青年女权倡导小组,成员有学生、职员、自由职业者等。在成立两年多的时间里,BCome小组将国外女权话剧《阴道独白》搬到了中国的舞台上,以《阴道之道》为名在全国各地共演出了18场。
从2012年“亮出名头”以来,青年女权主义行动派组织了带血的婚纱、占领女厕所、剃光头亮瞎教育部、裸上身呼吁反家暴立法等街头活动,以及《阴道之道》的话剧系列演出,和前文的两件“大事”,不断把对公众的视觉冲击和背后的社会诉求强力嫁接起来,让多年来不温不火的女权主义在微博和微信上发酵成了热门话题。
对于以85后和90后为主体的新生代女权主义者的做派,资深女权学者艾晓明深表认同,艾晓明在“校长开房找我”事件中,亲自拍上身裸照以示支持。而在另一些老一代妇女工作者眼中,新生代的“行为艺术”走得太远,效果不过是越发边缘。
“青年女权行动派”的精神领袖吕频,本身是一位70后,却是诸多行为艺术的创意者,自诩为伙伴们的“智囊”,也客串剃光头和美丽徒步行动。在徒步初期,她的脚上起了大泡而自称行走疼痛的“美人鱼”。
作为更早的女性传媒大奖获得者,她不仅在近期的武媚娘剪胸和周国平“直男癌”事件中连续发表女权主义评论,满意于“在主流媒体上做了一把自己”,同时承认“女权主义使生活变得复杂而痛苦”。她在微博上向一个“有很多理由不和我联系”的“亲爱的朋友”呼吁,并要求记者公开在稿件中替她征集男人。
以不加掩饰的街舞姿态,新生代女权主义者从时代的边缘走向舞台中心。她们的脚步中,带有“美人鱼”的隐秘疼痛,却并非为了寻求王子青睐,而是为自身的性别代言。
2014年12月28日,鼓楼大街附近的一座道观,神龛投下的阴影与灯光交错中,肖美丽变身一位生理课教师,向台下簇拥的“学生”们讲解各种性知识,形象的比喻模拟不时逗得观众席发出笑声。
这是话剧《阴道之道》第三幕的场景,该剧是风靡海外的《阴道独白》的本土改编版,由北京BCome小组创作,已经演出到18次。
肖美丽是BCome小组的编剧之一,相比于老练的性学教师,她在性方面有更真实的困扰,收录在“初夜”这一幕里。一位女孩因为是处女,导致两任男友不敢与她发生性关系。激愤之下她随意找到一个一面之交的“渣男”,在只有疼痛的情形下“捅破了那层纸”,却感到自己得到了释放。
这也正是现实中肖美丽的经历,她像是完成了一个仪式,“内心的战争胜利了”,也彻底断绝了对于异性恋的念想,不久就开始寻找女友。《阴道之道》曾经在北京外国语学院由学生演出,演出宣传中女生举出了“初夜是个屁”的牌子,引发了一场网络风波,甚至有人跑到女生宿舍去责难她们。
剧本中有一幕未上演,名字叫“阴道法庭”,被告不是强奸犯,而是遭受性暴力的女孩。这一幕与赵思乐的经验相关。小学的一个晚自习,她独自留在教室看书,前来熄灯的保安将双手伸进了她的衣服。极度恐慌之下,她只是喊叫“好冷”,喊到第三声时声音很大,保安才放开了手。高中期间,她被动地受到一个近似“混混”的男同学的控制,却无处求援,用尽力气仍然无法摆脱。以后在婚恋关系中,她仍然难于摆脱性暴力的困扰。
每一个人成为自觉的女权主义者,都有一段曲折又殊途同归之路。
赵思乐出生在一个知识分子家庭,身为高级工程师的母亲,由于连生了两个女孩,仍旧不免在家族中受到某种歧视。这种歧视让母亲从小想把她和姐姐“教育得要超过男孩子”,两姐妹大学都上了工程系。赵思乐本姓陈,母亲曾想让她改从自己姓赵,遭到父亲反对,但成人之后,她开始在公开场合使用赵思乐的名字。
在南京大学上学时的赵思乐热心于社会实践,是学校辩论赛最佳辩手,参加过砍伐梧桐树调查、贵州支教和台湾选举观察。以后在《阳光时务周刊》工作期间,赵思乐采访了台湾大选、乌坎和薄熙来事件,出了很多封面,微博名字是“赵思乐做个好记者”。
2012年初,赵思乐在乌坎选举报道中注意到女性的参与角色和地位,得到合作伙伴媒体人张洁平的称赞。与张洁平的一次偶然谈话,促成了她向女权主义者的转向。张洁平说“一个国家社会转型的进步程度,要看它的女权能走多远”。这句话对早有女权倾向却不得要领的赵思乐有点化之效,当年夏天她阅读了大量的女权主义书籍,发现“女权主义是一种可以渗透到所有社会议题中的重要视角”。杂志社停刊后,赵思乐选择了到女权之声办公室工作,成为一个职业的女权主义工作者。
回南京大学讲座时,一个女生向赵思乐提问:“我从高中一直看你的文章,你关心很多社会问题,为什么要转向女权?”赵思乐回答,她仍然保持着对社会转型的关注,而女权行动是其中最活跃的酵母。
小学语文课上,肖美丽曾向语文老师提出疑问:提到一群人,只要其中有一个男性,哪怕其余所有人都是女性,就要称为“他们”,这是为什么?老师回答说是约定俗成,却没有解答肖美丽的疑问。
上大学初期,肖美丽和班上多数女孩一样留着长卷发,戴美瞳眼镜,化妆,专业是艺术设计的她其实觉得这并不美,却又不敢跳出众人的模子。恋爱期间,她去过一趟男朋友的宿舍,感到难以忍受的脏臭,除了考研教材没有别的书籍,内心有些崩溃。分手后很久,她在一个咖啡馆里闻到一股熟悉的臭味,一看邻座是前男友,正在和一个学妹搭讪。那一刻她庆幸自己摆脱了这股臭味,也抛弃了美瞳卷发的装饰。
红雨伞
红雨伞是国际上性工作者权利的象征物,意为对虐待及歧视的保护和抗争。
大学三年级期间,肖美丽作为传媒大学交换生去台湾半年,感到那边的教师性别意识非常强,有个学生的毕业论文涉及剩女现象,写到未婚女性通过看电视剧自我麻醉,受到答辩老师的严厉谴责,要求他整篇论文推倒重来,给了肖美丽极深刻的印象。
在母校这边,情形完全不同,她的毕业设计是研究江永女书中的女性自主性,导师却说女字是跪着的人,历史上男人贡献大,女权主义没必要,班上的女生也附和,让肖美丽非常生气。
毕业之后,肖美丽自己开了一个淘宝店,卖所谓的“古着”类服饰,在“一元公社”参加活动时认识了女权圈伙伴们,之后参加青年行动派的活动,成为核心志愿者,并且自己设计开发一些女权周边产品,譬如有女权标识的胸针、项链、T恤等。眼下她的收入不足以自给,还要靠父母接济一部分。但她觉得自己不适合通常的工作。
猪川猫二饼是一个双性恋加虐恋的男生,他的肩背上留着大块的烫伤瘢痕,新创旧痕叠压。在《阴道之道》的《月经》一幕中,他扮演了一个渴望自己拥有月经、成为真正女性的变性者。中学期间,猪川猫二饼拼命对家人和同学掩藏自己的性取向,眼下对单位老板和多数同事仍旧不敢公开,怕丢工作,只在小区偶尔裸体或穿渔网装去倒垃圾。在同性恋群体内部,他这样的双性恋被视为败类,遭到歧视。
2014年10月,赵思乐手持红雨伞在广州市中级法院门前留影,雨伞上写着广东省13个有收容教育所的城市名。图/万钦
2009年,猪川猫二饼接受性学家方刚的访谈,以后参加方刚举办的亲密关系沙龙,又通过方刚的微博关注了一批女权主义组织的微博账号,结识了青年行动派的肖美丽、艾可等人,并且阅读了李银河的《酷儿理论》等书籍,对她们的街头行为艺术非常钦佩。
出于自己遭遇的性取向歧视,猪川猫二饼对女权主义者群体有天生的好感,很快成为一个忠实的成员。在BCome成员麦子的鼓励下,他创办了一个“女权好男儿”的微博群,有了十几个伙伴,其中几个人参加了《阴道之道》的演出。
在27日《阴道之道》演出之后,全体演员带领观众齐唱《你是否听到女人在歌唱》,曲调来自电影《悲惨世界》的主题曲《你是否听到人民在歌唱》,小组成员们将自己对于女性权利的愿望写下来,再由一个人将所有这些愿望填词,最后出来的歌词让所有人都觉得“特别棒”。
歌曲唱到“我想出门不害怕,想要美丽不被骚扰,请保护我别困住我”,响亮的歌声回荡在古老的殿宇里,引起全场观众共鸣。而“相信这世界应平等,打破沉重的枷锁,找回女人的力量”的结尾,则是女权主义者们的宣言。
这依稀是小组发起人吕频在10余年前经历的情景:当时的吕频在甘肃一个贫困县里挂职副县长,冬天到一个叫包家山的地方参加妇女扫盲班结业仪式,寒冷的天气里,一群中年女人齐声唱起了电视剧歌曲,她们大声的齐唱忽然让吕频感到,平时羞于出声、散落在田间屋角的女人们忽然变得不一样了,有了一种“最后的力量”。
长期迷茫的吕频由此下决心离开体制,做一个依靠自身力量的女权主义者。
2012年2月14日,即所谓“情人节”,北京前门大街的熙攘人流中出现了几位披着婚纱的“新娘”。不一样的是,她们的婚纱上带着“血”。
这是青年女权行动派的第一次亮相,也是中国女权界第一次行为艺术。吕频回忆,活动灵感来自于对西方的“反情人节”传统,事前观看了土耳其一个NGO组织的街头“快闪”照片,照片里几个人穿着带血的婚纱。吕频和伙伴们决定原封照搬,只是将血改成了鲜红的油漆。
麦子是活动组织者和“新娘”之一,她是北京一家公益组织的成员,和女权之声团体的交往密切,“她们说我特别有英勇就义的气质”。当时与麦子是一对恋人的肖美丽也披上了“带血”的婚纱,举着“暴力在身边,你依然沉默?!”的牌子,高喊“打不是亲,骂不是爱”。虽然天气寒冷,活动又很快受到保安和警察的驱赶,麦子却感觉特别好,“很有力量”。
事后,现场活动的照片和视频被传上微博,新华网发表了图集,“青年女权行动派”的名号也被媒体冠到了这群新生代的头上。
除了反情人节的创意,“带血婚纱”的时事背景是吕频负责的女性传媒监测网络、反家暴网络对于李阳家暴事件的关注。吕频是最早在网络上发现这起事件并深度介入的女权人士之一,并组织了万人反家暴签名。活动的传播也和“反家暴立法”的推动联结起来,吕频称之为“以小博大”。
“染血婚纱”带来的兴奋,让麦子很快想到了组织“占领男厕所”的活动。比起前一次扮演受伤新娘,这次行为艺术更为主动,挑战的是女厕所厕位普遍不足,上厕所需排长队的现实。
经过彩排,麦子和广州的女权组织合作,在当地先搞了一次,活动很顺利,男同胞们没有对抗,围观者和事先邀约的媒体众多,警察到场但未干预。在北京如法炮制时,却遇到了麻烦。吕频为这次行动付出了惨重代价,她被摩托车撞倒,摔断了两颗牙齿,事后又被一位男士称为“有碍观瞻”愤而拒绝修补,至今仍未完全复原。
“占领男厕所运动”成了一时气候,在郑州、南京、西安等地推广,往后引起了国家层面的实质性效果:卫生部在2013年底发布的《公共厕所卫生标准》(征求意见稿)中,将男、女厕所蹲位比例规定为“宜为1:2”。这不是麦子和伙伴们努力的终点,她们在2014年11月19日“世界厕所日”给住建部和各地政府发公开信,要求扩建女厕,将男女厕位标准规定为“必须为1:2”,得到了石家庄等地的积极回馈。
“剃光头亮瞎教育部”是吕频直接参加的少数活动,起因是响应广州4位女权主义伙伴在文塔之下剃头,抗议教育部和各高校在高考中设置男女生招生比例,涉嫌教育歧视。活动先后有20多人参加。
吕频觉得剃光头的“代价挺大”,原因是天气冷,很多人感冒了,头发又长得慢,第二年春天才完全恢复。“女生其实不适合剃光头。”另一位参加了活动的女生感觉则不同,“剃了光头后,新闻被妈妈看到了,担心我出去被人打。实际上人家都怕我,坐地铁忘了过安检,都没人拦。以前我其实是怕别人怎么看我的人,剃光头后别人怕我。”
扎眼的光头背后,实质是吕频的“妇女传媒监测网络”从2012年开始推动的高考招生歧视调研。她们从211高校网站上搜集招生数据,发现部分高校男女生投档线差异明显,最高相差44分,多数高校违规设置男女生招收比例。
吕频和一位律师就此向教育部提出信息公开申请。教育部回信称设置男女生比例是为了“国家利益”,被公众评论为“荒谬”,“光头亮瞎教育部”活动由此而起。出乎吕频预料的是,教育部态度转变很快,2014年下达规定要求高校不得擅自设置男女生录取比例。存在招生性别歧视的高校数目也有明显下降。眼下吕频负责的组织仍在每年发布《“211工程”学校招生性别歧视报告》。
从身体上说,“美丽的女权徒步”让吕频面对更大困难。她是肖美丽一头一尾的陪走者。缺乏锻炼的她,除了脚底那个被肖美丽称作“宇宙最大”的水泡,整个身体更像个沙袋。10元钱一晚的货车司机旅店,则让她领略了“没有被子只有棉絮,棉絮是黑色的,不能动,一动气味会让人呕吐”的处境。华北平原比首都更严重的雾霾、卡车的尾气,让吕频怀疑自己会随时中毒窒息。
自然,经历困难最多的是肖美丽自己。经费仰仗网络筹款,出发时预算为负。将近两千公里的国道,要靠脚步每天二三十公里来丈量,水泡磨成茧子,茧子又磨成水泡,直到她“掌握了水泡的规律”。手腕长出囊肿,膝盖变得僵直,让她曾经怀疑人为什么要生膝关节。小旅店的肮脏被褥和卫生状况可疑的饭菜,让她在湖北孝感水泻,躺在床上喊“我不要死,要干大事”,到赤壁医院输了4次液才止住,临到终点时长了满身荨麻疹。
更多的挑战,和性别相关。有时天黑了走入一座“鬼城”或者空镇子,害怕被抢劫、被强暴,找不到地方上厕所,却目睹男性司机或乘客在路边就地“解决”。住店时和店主发生冲突,两次险些被打。正是为了克服这些心理上的弱势,肖美丽坚持要走完全程。
今年赵思乐打算一年不剪头发,等到11月25日的“消除对妇女一切暴力日”,如果收容教育仍无改观,就将头发剪下来寄给公安部,作为这一天个人的行为艺术。
光头亮瞎教育部
2012年8月30日,肖美丽等4名女生聚集在广州荔枝湾涌的文塔旁齐齐剃光头,以此抗议高校招生性别歧视,部分学校女生投档分数线高于男生。
在徒步的同时,肖美丽和伙伴们沿途征集“防治校园性侵”签名,和公开信一起邮寄给当地政府部门,一共征集到了两千多个签名。步行途中和事后,肖美丽到各地作讲座30多场,传播女权观念,其中包括给人人网的广告客户们讲座。徒步完成后一段时间,她身体变得黑瘦,却带来了心灵的自信,“一个为我拍纪录片的跳现代舞的女孩说,走路带来的身体自信比跳舞更强”。
赵思乐加入女权之声团体较晚,但作为90后的她是行为艺术中不可或缺的一员。在女权之声办公室陈列的大量行为艺术明信片中,2013年“反对对妇女暴力日”的地铁唱歌、反对百合网“外婆逼婚”广告的上门抗议都出现了她的身影。但最重要的,无疑是她手持一沓发给各省市公安厅的收容教育信息公开申请书,在邮局前的留影。
事件的起因来自东莞扫黄前后人们对被称作“小劳教”的收容教育制度的关注,性工作者是收容教育的主要对象。从个人来说,赵思乐对性工作者群体的关注则早至初中时代。
那是15岁的赵思乐唯一一次去酒吧,被一桌陌生男人叫去喝酒,逗留到较晚时候,酒吧里所有的陪酒女渐渐主动集中到这张桌子,赵思乐感到陪酒女们言语中表示出对她的保护,大意是“她是个小女孩,别下手”,往后她们用目光护送赵思乐上了回家的计程车,让她感到一种姐妹情谊。
“姐妹情谊”是女权主义中的一个重要内容,它驱使赵思乐在多年以后在广州街头手持照片“寻找失踪的姐妹”,照片上的“性工作者”是赵思乐自己,含义是表明“我们和她们之间没有绝对的界限”。只有一个孕妇拿走了传单,祝福她找到姐妹。
在这以前,赵思乐向国务院、公安部和60余个省级政府和公安厅的信息办发出收容教育信息公开申请,在得到“该信息属于警务秘密”的答复后提起行政复议,直到最终起诉广东省公安厅,以一个90后女生的身份站到了法庭上。
开庭之前,赵思乐和几个伙伴们在广州市中院门外手持红雨伞齐唱《你是否听到女人在歌唱》,内心却感到无奈,“我们没有机会谈判,只能在谈判桌下蹦蹦跳跳。”一审判决赵思乐败诉,上诉后的二审至今尚无下文。
她感到自己是向体制之墙“掷出了一块碎片”,虽然暂未破壁,却也得到了一百多位学者、律师的联署呼应,并与江平、应松年等40余位法学权威联名呼吁废止收容教育形成连锁效应。其间赵思乐在包括母校南京大学在内的多所高校作了十多场女权的讲座,还在武汉召开的性工作者权利研讨会上,当着潘绥铭、李银河等学者的面一人“唱双簧”表演了《阴道之道》中性工作者一幕。
赵思乐并不想就此罢手。今年她打算一年不剪头发,等到11月25日的“消除对妇女一切暴力日”,如果收容教育仍无改观,就将头发剪下来寄给公安部,作为这一天个人的行为艺术。
吕频已经十余年没有回过家,13年前的那次,也仅仅是出差路过临沂附近回家看了一趟。她也从来不给父母打电话,对母亲在偶尔的电话中表示的关心,她也从来不回应。
原因在于,她在家庭中看到一种权力关系,父母和姐姐都服从于这种关系,“我无法从内部改造这种模式,只能疏离。”即使是在母亲的关心和担忧中,她看到的也是“一种布网的控制方式,一种情感施债”。
作为一个资深的女权主义者,吕频对于家庭、婚姻和社交关系都保持着严格的批判态度,甚至延伸到了作息起居上。为了拒绝与主流社会同步,她把自己的作息时间调整到了晚上彻夜工作,下午3点后起床,4点出门。
这样使她获得了一种摆脱控制的自由感,却也带来生活的诸多不变,譬如赶到银行时已经来不及排队,到医院看病门诊已下班。她的社交圈越来越萎缩,时间打发在看各种中央台新闻节目,以及近来的听广播电台上。
年轻时的吕频大学和研究生上的是中文系,曾经是“红迷”,读过《红楼梦》几十次。作为坚定的异性恋者,在30岁以前,吕频有过长期的男朋友,也相信自己是要结婚的。但此后她一直过着单身生活,陪伴她的只有或多或少的猫。数年以前记者第一次走进吕频家中,被狭小房间中的4只猫和无处不在的猫毛震惊,也感到混乱物什中的某种放弃,却也是对秩序的拒斥。
即使是坚持异性恋,在吕频看来也不只是天然的性取向,而是一种批判:不以同性恋来逃避女权主义者的艰难。“男人是个麻烦,我不想逃避这种麻烦。和男人的关系能让你感到父权无处不在,而同性恋却失去了与现实斗争的机会。就好像你逃到一个青山绿水的地方,假装雾霾不存在。”
但年岁的增长越来越使吕频感到,拒绝家庭和婚姻,使她失去了很多,“身边认识的人都过得越来越舒服,不需要为生活发愁。单身是贫困的原因”。
2013年10月27日,郑州市,107国道,肖美丽和她的伙伴在“女权徒步”的路上。
更重要的则是孤独。吕频并不想要单纯的性关系,她渴求情感满足,一种长期的关系,男女的同盟。随着年纪增长,以及圈子的狭窄,寻找这种关系异常艰难。
“要为自己的孤独做好准备,只是这种准备永远也做不到。”吕频对小伙伴说的这句警语,更像是说给她自己。
与此同时,吕频仍旧对一对一的男女关系保持着批判,认为没有出路,带来无尽的痛苦,曾经在网络上呼吁“小三、性工作者、同志、独身者联合起来,打破婚姻,不管用什么方法逃脱出来”。她也不想为了防止老无所依而成家或寻求社保,“不为我的老年投资”。
她承认自己过得痛苦,“女权主义,是一种把世界变得复杂和痛苦的主义”。
在一次与中华女子学院研究生的问答中,赵思乐也说了这句话。当时一个学生对她提出,有了女权主义意识之后,生活变得痛苦,时刻看到不平等和歧视,是不是不觉醒反而会快乐些?赵思乐当时回答说:“是否觉醒不是你的选择,是无可选择的事实。”
赵思乐个人的感情和婚姻生活中,不断遇到和男性关系的纠葛疑难。她最喜爱的作家是萧红,对于《黄金时代》中萧红对于男性抗争与依附的两难,她感同身受。婚姻出现危机后,她在微博上写下了萧红的疑问:“我为什么不能依附人,就因为我是个女人吗?”
“几个月前我还决定放下一切好奇和棱角,等男朋友有了稳定的工作,就当个家庭主妇。”这是赵思乐在2011年的微博上写下的一段话。
以后赵思乐结了婚,但2014年突如其来的变故把她推到了“救夫的女权主义者”的位置,而外部的危机并没有弥合婚姻本身的裂隙。每一次进入婚恋关系,赵思乐都有“从良”的想法,吕频称之为“拒绝成功”,意即回避做一个坚定的女权主义者。
赵思乐曾经努力地发表过一个系列朋友圈状态“女人本就不需要爱情”。在女权的眼光中,爱情同样是一种社会构建。但“找一百个理由说自己不需要,却免除不了痛苦”。她感到了向自己提出问题的那个女子学院学生的矛盾:如果不批判自己对于男性的依附需求,会少一些痛苦。
青年派的小伙伴们多少都会感受到,女权意识让她们与世界的关系变得紧张。
2012年情人节“带血婚纱”行为中余下的油漆,当年冬天被用在了“裸胸反家暴”活动中,伙伴们将各式各样的胸部涂上油漆,拍照发到微博和豆瓣上,挑战大家对于“高耸、浑圆”的大胸想象。肖美丽的平胸照片旁边注有“家暴可耻,平胸光荣”,结果众多网友的留言是“因为平胸,所以被打吗”。以后在一次活动中,还有人对肖美丽提到“平胸被家暴”的传闻。
对于父母,肖美丽既需要他们的关心接济,又需要反抗他们“找个男人结婚”的催促,不敢对他们暴露性取向。爸爸还曾经希望她考公务员,或者当女兵。对于肖美丽做女权活动,母亲质疑“我们家没有男女不平等现象,你为什么要管这些”。肖美丽无从解释。
与青年行动派关系密切的老一辈女权活动家冯媛,也在家庭和两性关系上面临类似困惑。冯媛早年嫁给了比自己大36岁的哲学家王若水,需要承担一个大家庭的家务,已故的人民日报社社长胡绩伟曾在文章中感叹冯媛的付出和不易。王若水去世之后,冯媛单身生活至今,繁多的社会活动填满了她的时间,“过于充实了”。
在一次关于“情妇”的聚会讨论后,冯媛在一篇小文章里表达了自己对一夫一妻制的批判,表示自己喜欢的是“无夫无妻”、“非夫非妻”。在内心,她也不再对“情妇”感到排斥,感觉“灰蒙蒙的长安街也变得透明了几许”。
在一次聊天中,冯媛曾经针对赵思乐提出的“爱上有妇之夫怎么办”的问题回答说:“尽量不要伤害到他人,但有时也无可逃避。”
女权徒步
2013年9月15日,肖美丽和她的女权同伴们从北京出发,沿107国道穿越大半个中国,最后抵达广州。沿途不断向地方政府、教育局及公安局递交建议信和申请信息公开,呼吁防治校园性侵害,加强性侵受害者保护。
最近的武媚娘剪胸事件当中,如何看待男性对女人“大胸”的欲望,吕频、李思磐和艾晓明之间产生了分歧。吕频认为男人反对审查、要看大胸的抗议大部分是撒娇,女人的胸部不应成为男人意淫的对象。艾晓明却表示,应该抵制男人对于女人胸部的消费式凝视,但观看的欲望本身是合理存在,“凝视是一回事,用凝视压迫女性又是一回事。”在东莞扫黄事件中,类似的分歧也曾经出现:是注重抵制男性对于女性身体的购买消费,还是认同性工作者有自主的性权利。
对于男权社会不停地批判,究竟要达到什么目的?吕频直率地表示是跟主流对着干,“他们强调差别时,我们要一致。他们抹杀差别时,我们要说差异”。其中不排除一种智力上的满足感。赵思乐认为是“在实质平等、反权威的原则下无穷无尽的批判与自反”,去除一切关系和情感中的权力因素。但理想中的两性关系可遇不可求,“只要还有一个人在说‘更无一人是男儿’,就没有实质性平等”。
徒步中征集反校园暴力签名,是肖美丽记忆中最痛苦之事。在咸宁街头,一堆情侣面带微笑听肖美丽讲述,脚下却不停步,肖美丽一直跟到半条街拐弯处,男的忽然撂下一句:“现在老人倒地都无人敢扶,谁敢给你签名?”
徒步的后期,一再遭遇挫败的肖美丽情绪趋于失控,在广东英德市,一位抱小孩的妇女不肯签名,肖美丽脱口骂了她,对方惊异你做公益的怎么能这样,一旁陪走的吕频则表示“肖美丽,我不认识你”。
徒步初期,肖美丽曾和吕频一起去教育部门递交建议信,发现对方根本不明就里,还得向他解释信息公开是怎么回事。而在武汉某地,工作人员则说我们没有这个校园防性侵机制,所以你没有理由申请信息公开,让肖美丽无言以对。
赵思乐在申请收容教育信息公开和法庭上的经历,更使她感到挫败。递交了申请书之后,某地政府人员打电话追问她“跟这事有什么关系,要达到什么目的”,最后说“或许这事跟你的切身利益和生活有关系,但这是你的隐私,我也不便过问”,语气中的暗示让赵思乐觉得好笑。
在赵思乐打官司期间,一位扫黄警察主动联系上她,讲述自己对那些被收容教育的“卖淫女”的同情。但在媒体报道后,他又提心吊胆,再三要求赵思乐删除有关他的报道和信息。这个警察的担忧让赵思乐感到,在掷出碎片的过程中,自己可能被机器压碎,“再变成别人手中掷出的碎片”。
1988年,北京市前门东大街王行娟的家里,冯媛参加了一场炸酱面聚餐,在场者有十几位女性精英,包括胡舒立、谢丽华等人。聚餐的正题是成立挂靠于管理科学院的北京妇女研究所。这是中国第一个民间女权组织。
出身贫寒、靠奖学金读完大学、身为离休干部的王行娟,受过老一辈共产党女性活动家蔡畅、邓颖超等人的影响,看到改革开放后女性在“优化组合”中面临下岗,以及女干部在差额选举中被“差掉”的现实,联络人成立了这个妇女研究所。此时波伏娃的《第二性》等著作刚刚翻译到中国,女权主义这个词还不为人所知,王行娟等人当时接触到的一些理论称作“妇女意识”。
此后妇女研究所开通了红枫热线,极为火爆,还在北京和天津等地与街道、派出所合作组建了“半边天”社区网络,提供心理和法律咨询,干预家庭暴力。这一模型以后在天津全市获得推广。王行娟在一线一直工作到2010年才卸任理事长,如今85岁的她仍然每周去一次单位,成为在世年纪最大的女权工作者。
1995年世界妇女大会在北京召开前夕,希拉里指名访问红枫热线。对于中国女权界来说,世妇会实在是新一代的摇篮。
世妇会在官方会议之外有大型的非政府组织论坛。王行娟回忆,在会议筹备和召开期间,一大批华裔女权人士向国内输入了当代女权观念,“feminism”这个名词有了确切理解,传统的“妇女解放”进展为“性别视角”,并进入了官方的妇联用语。
一大批女权组织纷纷成立,催生了整个社会NGO组织的发育,在90年代前期的封闭氛围之后,国人第一次了解了何为NGO,女权实际有为公民社会开路之功。
“炸酱面聚餐”之时,冯媛的身份是《人民日报》记者,她被丈夫王若水戏称为现成的女权主义者。吕频则还在读大学和痴迷《红楼梦》。几年后她们先后来到中国妇女报社,又被世界妇女大会的劲风一起卷入女权事业中。
两人都是世妇会的报道者,但在会后不满足于只是报道而已。冯媛模仿国外经验发起了妇女传媒监测网络,几年后又和陈明侠等人一起成立了隶属中国法学会的反家暴网络。吕频成为这两个机构的核心志愿者。
在几年的志愿者生涯中,吕频渐渐对所在单位和女权界现状感到不满。不少妇女组织借世妇会东风而生,却又渐成僵壳。吕频花了很多精力为它们工作,却发现那些圈子很保守,“一只脚仍旧踏在体制内,思想行为不会走得特别远”。吕频还发现,圈子里仍然保留着等级制,看重头衔和体制内的资源,人情和工作搅在一起。这是由于,这些组织的最大追求是游说体制。即使是像农家女这样注重实际的组织,也只是做一些技能培训,在吕频看来不解决根本问题。
另外一些人则托身于高校,建立性别研究网络,专注于学术研究,有些日趋精英化的味道。
从甘肃挂职回来后,吕频决定走自己的路,成立了女权之声办公室,招募年轻志愿者和工作人员,直至形成了青年女权行动派。她和伙伴们一样拿着低微且不稳定的工资,发起了一次又一次的活动,在行动者和专家之间寻找着自己的位置。
占领男厕所
发起人李麦子。她们希望借此引起政府和社会对男女厕位不均衡问题的重视,消除女性在公共场所入厕排队现象。
从青年派成员们的眼光看来,吕频和冯媛都属于世妇会一代,但她们跟上了新时期的节奏,和青年派成员保持了密切的联系。冯媛除了是妇女传媒监测网络和反家暴网络的领头人,还担任女权学校的教师,听课的赵思乐发现,她对于女权和社会转型之间的关系很熟悉。对于青年派的出现和行为艺术,她和艾晓明一样,属于全力支持的后盾。
冯媛评价,2012年女权行动派的出现,打破了女权界近十年的沉寂,打破了过去“建言献策”的局限,直接诉诸公众眼球和关切,依托社交媒体传播,背后又联结着制度关注。另一个意义则是,85后、90后女权主义者新生代开始走向前台,成为新的主体,出现了比过去都要明显的代际交替。
2000年前后转向女权主义的艾晓明,更对新生代的出场推崇备至。“她们的身份和行为,与以前一批性别研究者划了一道界限。”艾晓明觉得,青年派更强调行动的力量,本身处于体制之外,更少自我审查,这和包括她本人在内的人群都不一样。
清华大学政治学者吴强分析,青年行动派主体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女性青年,是中产阶级自行培养出的下一代,身上的负担少,她们对父权的反抗,也有对自己优越出身的反叛在内,具有强烈的批判性。他甚至在女权主义者们身上看到了“改变社会力量格局”的可能。
赵思乐把这种批判意识称作“放弃性别红利”,就是一部分受益于独生子女政策的85后、90后女性,甘愿不用自己较好的教育背景和家庭条件来换取安稳生活,而是投入对其他阶层和年龄段的弱势女性群体的关怀,促进社会转型。
青年派行为艺术的方式和强烈的身体意识,最大地放大了个人的意见表达,更具视觉冲击力,又和社交新媒体结合起来,迅速传播,艾晓明评价为“从不可能的地方绝地反击”,具有强烈的批判力量。为了支持叶海燕,也出于对这种“绝地反击”方式的认同,艾晓明在“校长开房找我”的行为中拍下了上身裸照,为此遭到诸多争议,她却全不在乎,“我支持她们的活动,不管别人怎么想”。
“她们的人数很少,但撬动社会的能量很大。”对于肖美丽的女权徒步和赵思乐的起诉收容审查,艾晓明的评价都很高,她甚至兴奋地说到“青春无敌,或者说用女权主义武装起来的青春少女是无敌的”。
“她们的人数很少,但撬动社会的能量很大。”对于肖美丽的女权徒步和赵思乐的起诉收容审查,艾晓明的评价都很高。
鼓励学生们将《阴道之道》搬到北外上演的教师李今朝,则在惊叹“青年行动派”能量和创造力的同时,更多看到了现实的艰难,“受到大环境的打压,没有强大资金支持,声音被边缘化,又要生存,又要行动,理论不能系统化”。对青年派的行为艺术,王行娟也有类似的“挑战公众视觉,越来越边缘化”的担心。
“青年女权行动派”的精神领袖吕频,是诸多行为艺术的创意者。图/尹夕远
2015年是北京世妇会20周年,联合国妇女委员会将对当年通过的《北京行动纲领》实现情况审议评估,并召开纪念性大会。
吕频的组织负责向委员会提交媒体状况的影子报告,赵思乐是这部分的执笔人。她们还不约而同地对周国平事件撰写了评论。
肖美丽从女性传媒大奖的领奖台上走下之后,正在整理补充自己的徒步日记,准备下一次讲座和《阴道之道》的演出。她还梦想着有机会出国学习绘画,在从事女权活动的同时做一个艺术家。
猪川猫二饼面试了下一份工作,还完成了最近一次行为艺术:珠海公交车上父亲长时间亲吻女儿的事件出来后,他和“女权好男儿”伙伴们制作了一个布娃娃,他本人则戴上写有“男”字的中年人面具,在地铁上对布娃娃做各种猥亵动作,视频末尾出现了一行字幕:“无论我做什么,年幼的她都无法说不。”
元旦之前,吕频写下了年终回顾文章的题目《太累了,真想休息》。她吐露,没有想到2014年如此漫长,身心的衰老和疼痛带来了焦虑,有时觉得自己耗竭得近乎一无所有。
但她并不打算放弃锋利。走在雾霾深重的北京大街上,“全副武装”的吕频郑重地批评身旁的记者:雾霾天不戴口罩,是一种粉饰太平的不正当行为,“似乎我们还是安全的”。
而在2015开年的周国平事件中,当周删除“女人首先要是一个好情人、妻子、母亲”的微博言论并引用歌德“伟大的女性,引导我们向前进”的名言表示妥协后,吕频直率地提醒女同胞们拒绝这份“心灵鸡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