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倾城
只要佳节将近,转来转去的微信就没法看了。一定有个固定的主题,怀旧。童年的庙会,糖葫芦才一毛一根,新衣服多么火红熨贴,大家的笑脸多么真诚——顺带批评一下现代:年节还有味吗?礼物贵了人情薄了,食物都是香精……总之,一代不如一代。鲁迅先生笔下的九斤老太不死,还精神着呢。
真的如此吗?我的记忆却截然相反:改革开放后才有庙会,举家出动,挤公共汽车,车上人能把人叠起来。新衣不合身,走起来裹七裹八,绊一跤。小时候的零食好吃吗?巧克力是人造可可脂,水果糖就是个甜,北京果脯、茯苓饼等中式零食是甜上加甜。众人歌颂的大白兔奶糖——前段日子我一时无聊买了一包,确实是奶糖,现在超市里任何奶糖都是这个味道。现在食物都是香精吗?那也是更高级更接近天然滋味的香精。
我个人觉得,这种普遍的怀旧,一方面来源于:当事人怀念的并非那个岁月,而是童年的自己,是那个对世界充满惊喜、备受宠爱、享受快乐而不用对快乐负责的自己。门边红彤彤的春联多可爱,小朋友不用亲自去买,不用考虑价格,也不用爬上去贴。年夜饭真丰盛,那个在厨下又洗又切、十指冻得红红肿肿的,也不是他。当年,他是看魔术的小孩,现在轮到他出演魔术了。
另一方面来源于:记忆对往事的美化。童年像初恋,隔了多少年的辛苦路来看,所有不愉快的细节都被晕掉抹掉,留下来的全是动人的、甜蜜的。它渐渐不再是一个真实的存在,而是半真半假的桃源:确实有,但不是这么回事儿。
还有一个原因——恕我刻薄——我觉得是一种“世人皆醉我独醒”的矫情:你们都喜聚不喜散吧?我偏要喜散不喜聚;你们都爱繁华热闹吧,我偏要觉得热闹到了不堪程度。这才显得我是和你们不一样的烟火,我是卓尔不群的中二病患者。
中国人真的爱怀旧,一怀起来就没有边:当年民风淳厚,老百姓嘴里都没脏字——好歹也有那么多现代作家的小说作证,生动记录了不少民间脏话;某些时代路不拾遗、夜不闭户——难道不是因为大家都穷?家里没有现金没有值得偷的东西;以前结婚不要房不要车,看对眼推上自行车就去领证——连我都记得,我小时候自行车的价格,是普通人一年的工资,还凭票供应。我同学里,有自行车的人家,比现在有车的还少。
为什么不能够老老实实承认:现在的生活就是很不错呢?老回头看,眷恋那从未曾有的好日子,只会扭伤你的脖子,让你撞树。
股神传说
文/阿紫
和大多数中国股民一样,大宝每隔几年就会间歇性亢奋一阵子。今年过年后,他便一直亢奋着。“我有个朋友找人借了200万,不到一个月就赚了200万。本金还给了人家,利润接着抄,一点风险都没有了……”5月份,大宝四处传播这个“真实”励志故事。对此我颇有疑问,找人借200万,谈何容易?我想找人借2万都困难得很。再说如今社会复杂,赚了200万会到处嚷嚷吗?不怕家里有小偷光顾?
然而周围大多数人对大宝的故事坚信不疑。身处牛市之中,这种“民间传说”满足了不少人无本万利,空手也能套白狼的心理期盼。于是大家都宁可信其有,并用这类传说鼓舞自己勇往直前去投机,不,投资!
到了6月底,传说又出了新版本,谁谁谁借钱炒股,亏了一大笔,最后跳楼了……这类传说同样颇多疑点,但相信这些传说的,竟然和相信无本万利者是同一批人。为什么?我套牢、我割肉、我惨,谁能比我惨?极目望远,竟然还有跳楼的,于是心情好了许多。暗自安慰自己:宝宝不怕,你不是最惨的。于是,风雨中这点痛便可以承受了。就像小时候考了50分,总希望有个考30分给自己垫垫底。
炒股赚钱取之于谁?股市已经存在二十多年了,至今仍有相当多的股民说不清楚,也不想了解,反正听说别人都赚了,就投钱进去。亏了本,就一窝蜂逃出来,周而复始。与买彩票不同,中过500万以上的彩民,谁都没见过。赚过几百上千万的中量级股神,却可能出没在身边。比如我们附近别墅区有位老张,是一家国营医药公司老总,他夸耀别墅是炒股赚来的,全家出国游也是。一度他是许多邻居心目中的股神,不知道间接为股市吸引来多少新股民。然而传着传着,老张却“进去”了,原来他那些钱都是贪污所得。
现在网络上流行封神,每个领域略有些能耐的人,都会被称为神,哪怕只是打游戏高手。不过他们基本都名不副实,什么叫神?起码得神龙见首不见尾,经常能见着,甚至还能在网上对掐的,哪里是神?股神才是真正的神,无论赚大钱的财神,还是跳楼的衰神,个个云山雾罩,你是看不清楚的。
桃子的暗喻
文/冯磊
中午回家,桌子上有盘桃子。顺手拿起咬了一口,发现桃子虽然很甜,但肉颇密实,就像吃肘子啃到了没煮透的肘子皮。不觉皱了下眉头,开始怀念那种一捏就软、一含就化的水蜜桃。
《汉武帝内传》里说,汉武帝拜见西王母,得到了三千年结一次的蟠桃。但是,刘彻究竟是不是吃了这蟠桃,书里没有讲。我总怀疑,武帝把桃子弄丢了,原因是汉武帝终于还是死了。就像西方的苹果一样,中国人说起桃子,往往也有诸多暗喻。《山海经》里的夸父是个蛮干的家伙,他拄着根桃木棍追赶太阳,因为口渴,把黄河与渭水里的水都喝干了,最后活活渴死。他死的时候,手里拄着的桃木棍变成了桃林。
读中学时,我自认夸父告诉我们一个深刻的道理:做事情不可太执拗。太阳高高地挂在天上,身为凡人,愿意欣赏就欣赏,愿意诅咒就诅咒,这是你个人的偏好。但是,夸父偏偏要跳起来去追它、恨不得装到自己口袋里去。怀揣如此强烈的欲望,不活活累死才怪。
对此,戴黑边眼镜的语文老师向我投来了鄙视的目光。后来,他虽然也曾借调到某科级单位做秘书,但最终还是在中学教师的岗位上退休了,没能实现吞天沃日的宏伟志向。在一个只造就暴发户和拆迁户的时代,我的语文老师仰望苍天,然后步履蹒跚地打麻将去了。
那桃林后来长成,就是传说中的桃花源。晋太元年间,有武陵的渔夫外出打渔,闯入了一个世外桃源。那里,没有个人所得税,没有营业税,房屋出租也不征税,大家都过得欣欣然。这当然是神话,还有皇帝的手伸不到的地方?
在特洛伊战争里,苹果是挑拨离间的工具;在东方文化里,桃子也曾扮演过类似角色。《晏子春秋》里,晏婴不无得意地讲述了自己利用两只桃子杀死三位勇士的故事。为了争夺吃桃子的机会,齐国的三位绝顶高手不惜撕破脸面,最终纷纷自刎,沦入阴谋家的陷阱。作为一个砝码,桃子成了非常不光彩的角色。
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早年,据说这是非常浪漫且高尚的游戏。但是,不知为什么,这种君子之交最终变成了“投桃报李”,成了一种交易。
在曹雪芹笔下,秦可卿屋里摆着桃子和“安禄山伤了太真乳的木瓜”。这里,作为暧昧的比喻,桃子与木瓜是一回事。它们的出现,让人禁不住想起高更的名画《手捧果物的女人》,在高更的笔下,水果同样是饱满、高挺的代名词。
生死七夕
文/青丝
南唐后主李煜生于七夕,也死于七夕。就像阿汤哥的电影《生于7月4日》,古今的名人都喜欢标榜自己的生日,唐玄宗以八月五日为千秋节,七夕也就成了南唐的国庆日。
通常想要做皇帝的人,为了渲染自己受之天命,都喜欢编造一些自己出生时屋宇红光不散,天现紫烟的故事。李煜不用搞,就天生异相——他生来就是对子眼,眼珠有双瞳,然而这种畸形病变在史书里却被认为是圣人之相。于是,排行第六的李煜没来由地受到前面五个哥哥的嫉恨,生怕被他抢了本来轮到自己的皇位。李煜从小就夹着尾巴做人,词人冯延巳,画家周文矩、顾闳中,都曾映亮过这个落寞少年的文艺梦。
人的才华积攒到了一定程度,就会通过各种形式展露出来。李煜除了擅长作词,还喜欢设计装修。他居住的宫殿,就是他的手笔,以销金红罗罩壁,镶以白金玳瑁,御园里密插奇花异草,名为锦洞天。每年七夕的生日Party,他又命人以淡蓝色的绢罗装扮成月宫天河的情景,与妻子大周后各站在一头,演出鹊桥相会的情景剧。后世说“男中李后主,女中李易安”,把李煜和李清照并列,其实就是为两位文艺青年的小资生活范点赞。
然而,李煜越是不想做皇帝,命运就偏要安排他做皇帝。过惯了闲适悠游文艺生活的李煜,无法承受这种落差,时常大宴群臣,寻找昔日的感觉,或者与妻子一起换上僧衣诵读佛经,消极避世。王国维说他“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很中肯地道出李煜是个天真仁厚的庸碌之辈。
其后,宋太祖以此为由,发兵灭南唐,李煜被俘押往汴京,监禁在一座深院小楼内。他42岁生日的七夕,在家让歌伎演唱新作的词《虞美人》。宋太宗听人报告,歌词中有“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大怒,赐毒药将李煜毒死,从而把这一首广为流传于后世的名词,直接留在了历史的现场。一个天才文艺青年错生宫廷,其生死于七夕的人生,是一场与牛郎织女殊途同归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