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造“南京毒酒案”始末

经盛鸿

2007年2月1日，一个严冬的日子，我来到了南京市栖霞区迈皋桥的一户人家，采访一位已94岁高龄的老人。他身材不高，穿着平常，但十分精干，手脚灵活，头脑清晰，谈吐不俗。这位老人曾在抗战期间，在日伪统治下的沦陷核心区南京城里，凭着一腔杀敌复仇的爱国热血与勇敢机智的行动，制造了震动海内外的惊天事件——“日本驻南京总领事馆毒酒案”。他就是詹长麟。

“老南京”詹氏兄弟

詹长炳、詹长麟兄弟俩出生在世居南京的一户贫民家庭。弟弟詹长麟自小就机警灵活，15岁时参加国民政府警卫旅，任旅长俞济时的小勤务兵。1932年初，19岁的詹长麟随军参加了一·二八淞沪战役。退伍后在南京黄泥岗的家中搞纺织谋生，日子过得艰难。

1934年4月，詹长麟经其父亲的茶友王老先生介绍，到日本驻南京总领事馆应试当仆役，每月可得8块银元的工资。当时日本总领事馆招收中国仆役有4个条件：一是不懂日语;二是要有家人在南京生活，可做人质;三是外貌要俊秀;四是做事要勤快，手脚要麻利。詹长麟基本符合这些条件。日本总领事亲自对詹长麟面试，十分满意，让詹长麟当自己的仆从，打扫房间，端茶送水。詹长麟做事勤快机灵，肯吃苦，深得日本人信任。

詹長麟没有想到的是，那位王老先生介绍他到日本驻南京总领事馆工作，原来是南京国民政府军事情报组织一手策划与部署的。一个晚上，詹长麟被叫到市中心黄泥岗的鼓楼饭店，由人引进4号房间，与一位陌生人见面。那人开门见山，自我介绍说：“我是首都警察厅外事组的组长，叫赵世瑞。是我们安排你到日本驻南京总领事馆工作的。你知道为什么吗？”詹长麟说：“不知道。”

赵世瑞说：“目的就是要你去探听日本人的情报。现在日本人占了我国的东三省后，又向我国内地进逼。形势逼人，我们必须及时掌握日本人的动态。”

初闻之下，詹长麟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赵世瑞拔出一支手枪放到桌上，接着说：“我们了解你，你做过军人，有爱国心。我们把机密都告诉你了。现在有两条路让你选：一是继续在日本驻南京总领事馆做仆役，同时秘密当我们的情报员，搜集日本驻南京总领事馆的情报，为抗日工作;二是你不肯为我们工作，不肯为抗日工作，那你现在就在我面前，用这把手枪自杀。”

詹长麟镇静下来，想到日本鬼子这几年对中国日益猖狂的侵略活动，想到他在1932年一·二八淞沪战役中与日寇拼杀战死的战友，当即表示愿意为首都警察厅外事组工作。从此，詹长麟就成了南京国民政府军事情报组织秘密派遣在日本驻南京总领事馆“卧底”的特情人员。

詹长麟加入首都警察厅外事组后，特务组织给他取代号65，化名袁露，并让他秘密接受了各种特工训练。詹长麟利用自己日本总领事仆从的身份，监视着日本驻南京总领事馆里的各种动向，特别是总领事的一举一动。他每天为日本总领事收发信件、打扫房间、传呼人员、采购物品、操办事情等，趁机偷看日本总领事来往的信件与各种绝密的文件。如有从日本寄来的重要信件，詹长麟就带回家中，在密室里把信件拆开记录后，再把信重新封好，最后用牙骨做的假邮戳盖好印章，第二天再放回日本总领事的桌上，从来没有露出破绽。

首都警察厅外事组与詹长麟约定，将詹长麟家附近的关帝庙作为他们的秘密联络点。于是，詹长麟让其母每天把他写的情报悄悄放进关公像后面的一个小洞里，到时候就会有人来取走。同时，她也从洞里取回首都警察厅外事组的指示交给儿子。若有重大事件，詹长麟就将搜集的情报交给首都警察厅外事组指定的黄泗清、杨立民等人传递上去。

1934年6月，在日本驻南京总领事须磨弥吉郎的策划下，借口所谓的日本副总领事藏本英明失踪事件，挑起了一场震动中外的外交风波，即民国史上著名的“藏本英明失踪案”。日方诬称藏本英明是被中国政府的特工秘密杀害了，企图由此制造对中国发动战争的借口。在这危急关头，詹长麟及时将自己掌握的情报报告给首都警察厅外事组：在藏本英明“失踪”那天晚上，詹长麟亲眼看到他乘坐日本总领事馆的一辆轿车，出城往中山陵方向开去了。首都警察厅根据詹长麟提供的情报与其他方面获得的消息，很快在中山陵后面的一个山洞里，找到了藏身在此的藏本英明，使日本当局的阴谋未能得逞。

詹长麟就这样表面上为日本总领事馆当仆从，暗地里却在为首都警察厅外事组搜集情报。家里的生活渐渐变得宽裕起来。不久后，詹长麟的哥哥詹长炳也被日本驻南京总领事馆雇用当仆役，并和詹长麟一样，参加了南京国民政府首都警察厅外事组的军事情报组织。

获得总领事馆举办宴会的重要情报

侵华战争爆发前，日本总领事馆设在白下路，并于1937年8月15日关闭。日军占领南京后，日本总领事馆恢复，因原在白下路的旧馆被战火烧毁，改设在鼓楼旁之原日本驻南京总领事馆内。詹长炳、詹长麟兄弟被日本驻南京总领事馆重新召回馆内任仆役。日本人给他们兄弟一辆自行车，并发给他们写有“日本驻南京领事馆使用人”的袖标。他们外出工作时，戴着这样的袖标，在南京可以出入任何地方。

1938年，撤退到武汉的国民政府将原“中华复兴社特务处”改组为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简称军统局。詹长麟、詹长炳兄弟所在的南京潜伏组织划归军统局指挥，称为“军统局南京区”，区长为钱新民。

1939年6月初，詹长麟从日本外务省的一封来信中获悉，日本外务省次长清水及随员三重，将于6月9日到日本驻南京总领事馆视察。詹长麟当晚即将这一情报传送出去，立即引起了军统潜伏组织“南京区”的高度关注。军统局南京区区长钱新民立即主持召开骨干会议研究对策，要詹长麟密切注意事态的发展。6月8日，詹长麟从日本驻南京总领事馆发出的请柬中得知，6月10日晚日本公使兼总领事花轮义敬将要在领事馆举行一场大型酒会，欢迎清水次长及随员三重。应邀参加酒会作陪的人员几乎囊括了当时驻南京的日本“华中派遣军”的首脑以及伪“维新政府”的骨干分子。詹长麟立即将这一情报火速报告给“南京区”。

军统局南京区得到这一重要情报后，决定发动一次投毒行动，将日伪军的核心分子一网打尽。行动若能获得成功，必将给正在奋战中的中国人民一个巨大的鼓舞，同时也给日寇汉奸一个沉重的打击。军统局南京区专门成立了投毒行动小组：由军统局南京区副区长尚振武任小组长，政治助理书记卜玉林负责联系，情报助理书记李再生、刘玉卿及王高科负责撤退事宜，交通组长赵希贤负责撤退工具，会计主任安少如负责挑选毒药。詹长麟则被定为投毒的实施人。

制造“日本驻南京总领事馆毒酒案”

1939年6月8日，日本驻南京总领事馆向各方被邀请人士发出请帖，宴会开始准备。詹长麟被分配去为宴会购酒。6月9日，开宴前一天，詹长麟来到中华路三山街119号老万全酒店买了4坛绍兴老陈酒。回到领事馆后将酒灌进酒瓶。

6月10日，是日本总领事馆举行宴会的日子，也是詹长炳、詹长麟实施投毒任务的日子。这天早晨，詹家人在鱼市街中华菜馆吃了一顿团圆饭。大家心里都明白这次任务的危险性，生离死别，可能就在眼前。吃完饭后，詹长炳、詹长麟像往常一样，到日本总领事馆上班;家属们则由军统“南京区”安排专人护送，从下关渡江去江北农村隐藏。

6月10日晚6时左右，日本总领事馆的酒会准时举行。詹长麟按照预定计划，事先就对人说：“我肚子疼，等宴会开了后，要去一下医院。”宴会开始前，詹长麟负责温酒。为了保证投毒万无一失，詹长麟在开宴前几分钟，才偷偷把毒粉倒入酒瓶，并且使劲摇动。开宴时他见酒席桌上的酒杯都已经摆好，便沉着镇定地捧着酒瓶，走到桌边，把毒酒一一倒入酒杯。然后退到一边，紧张地观察事态的进展。

可惜的是，被邀请的日军高级军官多人因故未能出席宴会，但伪“维新政府”的政要却都来了。于是日本驻南京总领事馆决定由本馆日本外交人员补充。总领事花轮义敬首先致辞，欢迎清水的到来，然后高呼“天皇万岁！干杯！”。每个人都站起身，拿起酒杯，高呼“干杯！干杯！”举杯一饮而尽。

詹长嶙躲在暗处，见毒酒已被敌人喝下去，知道任务已经完成，便急忙脱掉工作服，跳上自行车，离开领事馆。他在傅厚岗与哥哥会合后，迅速驾车出城，赶到燕子矶江边。军统“南京区”的特工刘玉卿、王高科早已奉命在那里等候，马上把詹氏兄弟送到江北。

就在詹长麟离开总领事馆10多分钟后，宴会上才有人发觉酒中有异常味道，大叫：“不好，酒里有毒！”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总领事馆书记官宫下一头栽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另一名书记官船山也口吐白沫从椅子上滚下来，酒宴上顿时大乱。急忙招来日本军医，船山、宫下两书记官早已断命，其他的日伪要员经百般抢救，才免于一死。

南京日军当局恼羞万分，迅速进行疯狂地报复。当晚，日军宪兵队与伪警察局下令关闭了南京所有城门，封锁了各交通要道，在全城大肆搜查抓捕一切可疑人员。对日本总领事馆的中国仆役更是全部拘禁，严刑逼供。最后，他们将注意力集中到了不见踪影的詹长炳、詹长麟兄弟身上。但当日伪宪警赶到他们的住处时，发现詹氏兄弟及其父母、妹妹与妻子儿女早已逃离南京。日伪当局立即在南京的大街小巷与各报刊上遍贴告示，对詹氏兄弟及其全家通缉抓捕。

从6月10日到7月10日这一个月的时间内，日伪当局在南京城内先后出动宪兵、警察、特务达1000多人次，进行拉网式的搜捕。日方还派便衣特务到上海租界跟踪追捕，但都一无所获。

军统借詹氏兄弟名义发信迷惑日寇

南京的军统地下组织为了防止日伪当局伤及无辜的南京百姓，也为了保护好军统在南京的地下组织，乃以詹长炳、詹长麟兄弟的名义，专门写了一封信，于6月25日从上海英、法租界寄给南京日本总领事馆的公使兼总领事花轮义敬，说明投毒案的“真相”，承担一切责任，并表明他们这次采取投毒行动并非出于私怨，而是出于对日本侵华暴行的国仇家恨。信件全文如下：

总领事先生：

我们兄弟两人在日本总领事馆几年的服务期间，对你们日本人是非常好的，我们也非常忠于职守，没有一次做过违背你们的事，这你们也是相信的吧。

不幸的是，发生了中日战争，我们目睹日本对中国的无理侵略，对日本人确实感到失望。然而那时我们仅仅是从新闻报道中看到你们日本人的凶残，但还不是亲眼看到的。因此，还没有使我们改变在总领事馆内忠实服务的决心。后来，南京被你们日本兵占领，我们亲眼看到了日本兵在南京烧杀奸淫的一切兽行。甚至，连我们自己的家也被你们烧了，我们的妻子也被日本兵强奸了，家里的东西也被日本兵抢劫一空。我们兄弟虽如此在领事馆内忠实服务，而我们的家被烧，妻子被奸污，财物被掠夺，可怜劳苦半生的血汗全被你们破坏尽净。既然如此，我们还有什么希望？我们决心要为国报仇，为家雪耻，我们已经和日本势不两立。只是我们既无兵，又无力量，加之总领事对我们又很好，因此至今我们都下不了手。十日总领事招待客人，我们知道总领事不能出席，才决定下手。谁死谁不死，这就要看你们的命运了。

我们不管成功的可能性大小，只是为了满足报仇雪耻的心愿。我们事前对谁也没有讲，事后更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好汉做事一身当”，我们不想再说假话。我们已经来到上海，明天就要去香港，你们有本事就请来捉我们吧！但不要怀疑其他的人。我们既然做了此事，就不怕死，如果被你们捉住，愿为多数被你们蹂躏的人们报仇雪耻，死而无憾。像我们这样的劳动者，除以这样的死作为代价之外，没有比这更光荣的。我们在领事馆进行这次行动，唯恐牵连总领事，但想不出其他报仇雪耻的方法，所以就在公馆宴会的时间下了手。这样做对不起总领事，感到遗憾。

詹长炳  詹长麟

6月25日

花轮义敬看完信后暴跳如雷。根据信中内容，日军当局立即派遣特务在上海和香港布下暗哨，定下抓捕詹氏兄弟的行动方案。结果仍一无所获，詹氏兄弟的影子也没看见。

原來，在军统组织寄给南京日本总领事馆的信中，声称詹长炳、詹长麟兄弟将前往香港，再前往重庆大后方，其实是他们布下的烟幕弹。当时在重庆的国民党《中央日报》根据军统组织的要求，对毒酒案作了5次连续报道，也都故作疑阵，进行配合。这烟幕弹果然起了作用，对日军起到了很好的迷惑作用。实际上，詹长炳、詹长麟兄弟并没有到上海，也没有到香港，更没有前往重庆大后方，而是在军统组织的帮助下，在南京长江以北的六合县的乡村一户人家躲避了一段时期。后来，詹家人转移到浙江农村一个偏僻的地方，隐姓埋名居住，直到抗战胜利。

2009年9月28日，在新中国成立60周年前夕，《南京日报》公布了“30位为新中国成立作出突出贡献的南京英雄模范人物名单及简介”，詹氏兄弟位列其中。

（摘编自《百年潮》2014年第5期，原文标题《日本驻南京总领事馆毒酒案始末》，小标有删改。作者系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图片来源：网络）

（责任编辑：邓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