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振东
诗歌是世界上最古老、最基本的文学形式之一。有人类生存的地方,就有诗的吟唱。我国是一个诗的国度,古代历史上出现过的众多诗词曲赋,均可视为广义的诗歌。清人朱庭珍说:“盖诗以气为主,有气则生,无气则死。”当代诗评家苗雨时先生曾指出:“我们欣赏一首好诗,最初和最直接的感应与感受是:诗的内在情感和意绪波动的节奏,以及气脉与气息的贯通与弥漫,在话语文字跳跃中仿佛充盈着一股‘生机’和‘活力’,它们蒸腾着,透发着,风发扬厉,具有一种摄人心魄的艺术魅力,引起读者心灵的震颤和悸动。”“心灵的震颤和悸动”,相信很多人都曾有过这样的读诗感受。什么是促成如此感受的动力?是“气”,也就是诗词作品所表现出来的气势、风力或“精神”,即苗先生所说的在话语文字中充盈着的一股“生机”和“活力”,它是“生命的呼吸”。优秀的诗歌作品,应该有如此的“气”扑面而来,并感染、震撼你,与你的“生命的呼吸”相合一。只有与“气”相接,读者才能真正实现用心灵去感应心灵,以生命来解悟生命。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这三句诗出自汉高祖刘邦之手,他是个开国帝君,几乎没有什么诗才与文化;但此几句诗,两千余年来却一直广为流传,主要原因在于诗内所含的冲天豪气。东汉末霸主曹操是一个以“气”名世的诗人。宋代敖陶孙《诗评》曰:“魏武帝如幽燕老将,气韵沉雄”,颇道出他诗歌的特色。其诗气魄宏大,气势磅礴。不论是表现雄心壮志、抒发豪迈的情怀,还是思贤才之飞降、超人世之神游,都有一种震撼灵魂的力量,能使消沉者突起,萎靡者振作,勇猛者有跃跃欲试之慨。如《观沧海》:“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诗中写诗人登临碣石山,远眺茫茫无际的大海,心胸豁然顿开。海水迥旋翻滚,拍击着水中奇耸峭立的孤岛,发出阵阵隆隆的轰响。俯视碣石山上下,树木蓊郁青翠。秋风清朗,吹得大海涌起千层巨浪……真可谓“登山而情满于山,观海而意溢于海”。能如此,其诗才总会具有一种可随时打开读者心扉的力量。
李白是我国文学史上最为杰出的浪漫派诗人,他诗歌的杰出伟大,最主要的是因为其诗处处冲荡散发着饱满浓郁的奇特之“气”。著名唐诗研究家裴斐曾明确指出:“太白之奇,盖自气生!”对李白这样的看法,此前一直未绝于史。如唐代吴融说李白“气骨高举”,裴敬评李白“其文高、其气雄”(《翰林学士李公墓碑》);宋代苏轼赞李白“气盖天下”;明代王世贞以为“太白以气为主”,江盈科评李白“无一语一字不是高华气象”;清人叶燮认为李白与杜甫齐名,“非以才得之,乃以气得之”;后直至晚清,著名学者王国维依然提出“太白纯以气象胜。”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上李邕》)此短短的几句诗,充满着李白英挺昂扬的少年锐气。大鹏是较早见于《庄子·逍遥游》中的意象,其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可以说,此处的大鹏是自由的象征,理想的图腾。李白借其自比,是他远大志向与强烈用世之心的外化,也是其自信自强、激进奋发精神的体现。除去大鹏,那些汹涌澎湃、波澜壮阔的江河,雄奇峻丽、高出天外的峰峦,也常成为李白抒发奇“气”的载体。如“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诗人登高望远,视野开阔,纵横驰骋,气魄宏大;又如“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关山月》)。又见寥廓苍茫,气宇轩昂之姿,雄浑之中,多少闲雅!其豪迈超拔之气,确有撼山震岳之势。
酒与诗分不开,与李白更是如此。酒为李白的“气”平添一份胆力、一份亢奋、一份豪纵、一份飘逸。“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饮中八仙歌》)这是诗圣杜甫为诗仙李白所绘的生动写真。喜欢李白诗歌的人,很少有人不喜欢他的《行路难》和《将进酒》。前者写于李白被排挤出京之后的朋友宴饮,诗内虽有四顾茫然、歧路多艰之痛,也有寒冰塞川、积雪封路之难;但诗人仍能不沉郁低迷,而是自信乐观,心内有梦,并在结尾高唱起“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的最强音,体现出超强的生命活力与进取精神。《将进酒》被人视为李白的巅峰之作,是李白为与友人岑勋等登高饮宴而做。诗以“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之句而起,豪壮之气,如挟天风海雨般向读者迎面扑来;中间又间以“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的俊朗诗句,融入超凡脱俗的豪洒之气;最后,终以“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做结,欲倾生命之所有以抛万古之忧愁,既有壮士扼腕、英雄赴死之豪雄,又有万事不以为意、万物不以为贵的超绝豪逸,虽无“气”字,却牢牢为“气”所贯穿。
除去李白,宋代著名文学家苏轼也以“气”享名。如金末王若虚《滹南诗话》称:“且夫诗人吟咏,各本性情。东坡以豪放迈往之气,秉天才烂漫之笔,发为声诗,则英姿天纵,气吞九州,奔放不羁,浑然天成。”清人王士禛云:“山谷云:‘东坡书挟海上风涛之气’。读坡词,当作如是观。”郭麐也说:“(词)至东坡,以横绝一世之才,凌厉一代之气,间作倚声,意若不屑,雄词高唱,别为一宗。”近代蒋兆兰评:“自东坡以浩瀚之气引之,遂开豪放一派。”苏轼之后,词坛名家众多,彼此间有的差别明显,有的极难区分。如此,有方家即以“气”来将苏轼与其他人区别开来。如清人蔡宗茂指出:“词盛于宋代,自姜张以格胜,苏辛以气盛,秦柳以情盛。”苏、辛词风颇相似,甚至被视为同“以气盛”;而清人陈廷焯更进一步地区分说:“苏辛并称,然两人绝不相似,魄力之大,苏不如辛;气体之高,辛不逮苏远矣。”从“气体”的角度,将苏、辛进一步区分开。
苏词是我国词发展史上的巅峰,也是古代词坛流传最广、最受欢迎的一家。以气写词,以词抒气是其词极为突出的特点。如写于熙宁八年(1075年)冬的《江城子·密州出猎》,被公认为苏轼第一首豪放词,词中写道:“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全词虽由“老夫”开端,却充溢着一种渴望报效国家而又无路请缨的磊落勃发之概,一股“少年狂气”席卷全篇。
《念奴娇·赤壁怀古》是苏轼最享盛名的代表作之一,词内有“大江东去”的豪阔、有对“公瑾当年”倜傥风流和功成名就的向往,还有因“早生华发”与“人生如梦”而生的失落和怅惘之感。在如此悲而壮、壮而悲的情感复调中,倾诉宣泄的是词人英雄失路的悲慨之气。此外,苏词中还常包蕴着一种向往自由,企盼超脱的奔放超拔之气。其中,既有不为物累之清高气格,也有“超逸绝尘,独立万物之表,驭风骑气,以与造物游”的超越时空之博大恢宏气度。如其在黄州间,既写下了像《西江月·照野弥弥浅浪》《卜算子·黄州定惠院寓居作》那样的表现空明澄澈襟怀和孤高绝尘之意的词作,也不断抒发着 “我醉拍手狂歌,举杯邀月,对影成三客”(《念奴娇·凭高眺远》)的纯真放旷情怀,表达出他“便欲乘风,翻然归去,何用骑鹏翼?”(同上)的摆脱尘世羁靮、畅游仙界的浪漫想象。
可以说,磊落勃发的“少年狂气”、英雄失路的悲慨之气、向往自由与超脱的奔放超拔之气,构成了苏词丰富而强大的气场,这是其词广受欢迎并经久不衰的最主要原因。
(作者单位:廊坊师范学院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