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芸锋
老惯个子不高,估计不到1米6的样子。身型也不魁梧,属于山区农村人干瘦精细的类型。相比面庞不大的脸型,老惯的两只眼睛显得比较突出。而更为突出的是,他的两个腮帮子,在我记忆中,多数时候都是鼓得满满的、圆圆的,似乎稍不注意就会从脸的两边掉落下来。
当然,老惯的腮帮子至今都没有掉下来,因为他要靠它们吃饭。老惯是个吹唢呐的,马蹬坝大队的所有人家,谁娶媳妇或嫁女,“嘀嘀嗒嗒”的唢呐一响,整个大队的人都知道,这是老惯和他的兄弟队伍来了。
老惯的哥哥,右手有残疾,整个手掌都没有了。但这并不影响他使用唢呐,用一个光秃秃的、没有手掌的小手臂,在唢呐管的几个圆孔之间上下摸索,这是儿时的我们围在老惯他们身边,聚精会神看稀奇的主要原因。
两支大唢呐;一支小唢呐;一张牛皮鼓;一面大锣;一对镲;还有一只放在掌心的铛铛。记忆中,老惯的乐队似乎就这些玩意儿。通常是,几声清脆的铛铛声后,“嘣嘣嘣嘣”的几下鼓点,两支唢呐的高亢声响引吭而出,随之,大锣、镲子等等跟随鼓点的指引,一拥而上而又毫不混乱。
具体他们吹的什么调子,现在说不出来了,只是恍惚还能记得其中的一丁点儿旋律。始终不能忘记的是,在每段长达几分钟的演奏中,唢呐一定是其中的关键与主角。一来,在所有的乐器中,唢呐声响最为突出;二来,吹唢呐的人最为辛苦,腮帮与眼珠都鼓得很大。几分钟下来,除了喝水、喘气,很少见老惯还有力气说什么话。
尽管老惯他们当时在马蹬坝是“独此一家,别无分店”,占据着喜乐的垄断地位,但是收入并不高。小时候听大人说过,一般两天演奏下来,整个喜乐队也只能得到几块钱的报酬。
婚礼的前一天,一张四方桌上搁放着喜乐队的乐器,而这张桌子,一定是摆放在婚庆家堂屋大门外。通常是,热气腾腾的九大碗开始端上客席,老惯他们就卯足劲儿地吹吹打打。等到几轮酒席上的客人逐渐少了下来,老惯他们才开始吃饭。主人家还会单独给乐队每人发一包烟。从5分钱一包的“经济”牌到1角钱左右的“红梅”牌不等。
到了正式娶嫁的那一天,一大早,一支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就出发了。媒人走在队伍的前面,然后依次是男方的娶亲代表,手拿两把雨伞的新郎,再就是老惯的喜乐队,抬彩礼或凑数扎场子的其他人等。这么庞大的队伍,行走在山村乡里,唯一可以通知家家户户出来观看的,就是喜乐队的唢呐、锣鼓声响。
一路上,凡是人家聚集的地方,他们会随着队伍缓慢下来的行进节奏,及时发动起一波又一波的喜庆乐演。这对于迎娶媳妇的雇主家,才是最为看重、也有面子的事情。
然而,颇有些遗憾或讽刺的是,一辈子替人娶亲鼓吹的老惯,却始终没有听到吹响在自己婚礼上的唢呐声。据说因为家里兄弟多,没有财力建房和备彩礼,他三四十岁仍旧打着光棍。后来,又听说他娶了一个带着孩子的寡妇。但是这样的事情,毕竟没有新婚那样体面,也就没有举行吹吹打打的婚礼。再后来,听说老惯有了一个自己的孩子,也许是需要养家带孩子吧。也许是家里经济条件好了,不必再出去吹唢呐了吧。也许是老了,再也吹不动了吧。总之,老惯的唢呐声,逐渐稀疏,不再响起,最终淡出了物是人非的老家山村。
现在的农村结婚办酒,都少有人再用唢呐、锣鼓,改成用电子器乐和西洋乐队。但在我心里,最令人动容的记忆深处,仍是那声清脆的唢呐,在忽隐忽现的紧锣密鼓之后,不经意间猛然惊破长空,在外游他乡的清梦中,一次又一次地略带悲怆地,悠扬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