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而“非”:该怎样去面对和描述一个不确定不可说的本体世界?

2015-09-10 07:22陈建翔
中国教师 2015年20期
关键词:佛陀道德经本体

陈建翔

史书里,关于老子身世、生平的记载,信息量是非常少的,就连《史记》也只有寥寥几百字。我们能够获得的关于老子的总体印象,就是孔子所说的“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神龙见首不见尾,老子首尾均不见,只是中间那么影影绰绰、若有若无地晃了一下。

这一晃,就把我们晃晕了两千多年!

关于老子的思想和著作,《史记》里也只有这样的简单记载:“老子修道德,其学以自隐无名为务。居周久之,见周之衰,乃遂去。至关,关令尹喜曰:‘子将隐矣,强为我著书。’于是老子乃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莫知其所终。”

重要史实的不详、空缺或空白,与后人探究的兴趣与想象力,总是成反比的。关于老子与《道德经》,我们不明白而十分想知道的问题实在太多,因而我们充满孩子般的好奇和想象力。我们想知道:老子是不是仅仅由于函谷关关令尹喜的一再恳求(或是再三胁迫),才写成《道德经》的?在此之前,他完全没有想到要写一部《道德经》以贻留后人吗(如果真是那样,那该多可惜呀)?抑或他早就有了腹稿乃至初稿,只是在函谷关顺势而成?他写《道德经》时,是如何构思行文的?是一蹴而就、一气呵成吗?

诸多问题里,其实最吸引我的是:关于道这样一个形而上、超经验、超感官的东西,老子是如何获得认识的?他凭借的是怎样的慧眼—一种超感官能力?当面对这个不确定、不可说的本体世界时,老子又该如何来表达和描述,以向他人和后世交流他的心得?

道是无形无状的。发现这样一个无形无状的道的存在,发现这个形而上、超经验、超感官的道,不仅存在,而且主宰着整个世界,给整个世界包括人类社会生活以秩序、法则和规律,这是老子给予后世的莫大贡献!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两千多年,但老子关于道的那些神来之悟、神来之语,那种“游心于物之初”(庄子语)的虔诚心、领悟力和洞察力,依然让我们惊叹不已!

道是无限的。无限物的发现,不能来源于有限能力,不能来源于有限的感官能力、思维能力及由这些能力而形成的有限的经验、知识,而一定来源于某种无限能力。老子通过道的发现,向我们实证了这种无限能力的存在,这是老子给予后世的又一个莫大的贡献!老子告诉我们,我们生存的这个世界,是充满奥秘而不可思议的,面对这个世界,我们所有的感官和认知能力,都是无法穷尽的(“不可致诘”)。但是,人类心灵中存在一种与天齐一、与神共舞的能力,能够以直觉的方式把握无限(庄子把这种情况叫作“以天合天”)。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两千多年,但老子对人类具有无限能力的实证,依然让我们深信和赞叹!只是,令我们感慨而又困惑的问题是,两千多年后,我们以心灵直觉把握无限的能力,是比老子时代的人们更多、更强了呢,还是更少、更弱甚至消失得杳无踪迹了?如果是后者,那又是为什么呢?

老子凭着他那如有神助的直觉能力,依稀之中把握到了道的存在:“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亥,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①道,是朦朦胧胧感觉到了,捕捉到了,问题是:道是无限的,回到有限的语言里面,往下继续该怎么说呀?该怎么去准确地描述它呀?

我们可以想象得到,在老子最初写《道德经》的时候,他从一开始就面有难色,陷入嗫嚅状态。这是一种深度的踌躇、迟疑状态。他不知道该说,还是不该说,不知道该怎么说。对此,深知老子的庄子有一句话,叫“心困焉而不能知,口辟焉而不能言”[1]。也就是说,心里感到困惑,发现这真不是那么容易理解的;嘴张开了,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我们学习道,首先应该从体悟老子的为难之色和嗫嚅状态开始。这是对道的一个基本态度。如果老子在那里犹豫、为难、嗫嚅,而我们却不知敬畏,口无禁忌,那肯定就不对了。

犹豫、为难、嗫嚅,都是因为讲道是很难的:宇宙终极奥秘是根本无法表达的。勉为其难的老子,只好一上来就连来两个否定、两个转折:“道可道,非常道。”也就是说,一方面,道虽妙不可言,可它总还是有相、有迹可循的(“可道”),这些暴露出来的行迹大略可以作为道路来指引方向。另一方面,那些可以作为道路来指引方向的种种道的迹象,却不等于那个真正的、整体的、终极的道(“常道”)。这里,老子一上来在第一句就捂住大家的嘴,封住人们可能走入的以常规思维(“思议”)对道进行认知的路径。

我们看《道德经》也好,看《金刚经》或《心经》也好,发现有一个共同的情况,那就是老子和佛陀说“非”(“不”)说得特别多,“非”这个“非”那个(“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诸相非相”“非法非非法”等)。他们似乎总是在竭力否定。这是为什么呢?这是因为我们普通人大多活在现象世界;我们的思维、行为面对的都是现象界(就是老子说的“可道”和佛陀说的“相”),而老子、佛陀要跟我们交流的道和自性般若,都是本体的东西(“常道”),是要脱离现象界(离相、不著相)才能得到的东西。大家不在一个层次,怎么交流啊?所以,他们没有办法,只好一上来就赶紧讲,反复讲,非啊非的(“不是这个!不是那个!”)。

老子一上来就给的这个否定(“道可道,非常道”),把后面讲的所有东西都放空了,都否定(更准确地讲,是限定)掉了!为什么这么说呢?

发现一个“玄之又玄”的道,把那无限幽远的道体(常道)高悬起来,是老子思想的精妙之处。但《道德经》的重心,其实并不在阐发常道,而在阐发可道,原因很简单:常道是“不可致诘”的,只有可道才是可以阐发的。老子的哲学,特质可以归结为“可道哲学”。所谓可道哲学,即由形而上的道本体论出发,通过常道与可道的内在矛盾运动,即其体—相、体—用关系,展示道的各种表现和妙用,探索道在国家治理、社会调和与人生修养诸方面对人们的启发、引导价值。换言之,就是让道成为方法论,成为引导者,衍生出一整套社会治理哲学和人生哲学。

既然全部可道皆“非”常道,那么,老子的一整套“可道哲学”,就只能是有所限定的方便说法。一个“非”字,给整个“可道哲学”定了性,定在了略容话会的“第二峰头”(而不是不可言说的“妙高定上”)的位置。这是我们需要了解的。

“非”说到了,充分否定了,把交流的轨道扳过来了,这才可以稍微放开一点,说说道是怎么回事。即使这样,老子也还是反复声明,他始终感觉勉为其难。

让老子如此为难的是:道这个东西是“玄之又玄”的,是“无之玄”和“有之玄”(关于无、有的两个秘密)叠套在一起、融合在一起的结构。既然是两个“玄”,就不能只说一个,漏了另一个。可是,同时说两个,同时说“又有又没有”,这该怎么说呢?这很像佛陀说缘起性空,它又“色”又“空”,也是又有又没有:说缘起,它因缘和合,就有色,但不能执这个色,因为它真性本空;说性空,它的体倒是无色无相,但也不能执这个空,因为如果一味执空,那就是断灭空,哪里还有什么缘起呢?还是没有悟到自性般若。所以,色在空里,空在色里;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这个道理说起来,非常绕,绕过来绕过去,同样是很难表达的。

老子不得已,只好说一声:“恍惚!”

“恍惚”是什么?恍惚是若有若无。有意思的是,老子既用恍惚来描述无之玄,如“其上不曒,其下不昧。绳绳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①。又用恍惚来描述有之玄,如“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②。无,也是恍惚;有,也是恍惚。实际上,恍惚描述的是无有叠加的状态。

与老子的这种表达堪有一比的,是庄子的“芒乎芴乎”。庄子说:“天无为以之清,地无为以之宁,故两无为相合,万物皆化。芒乎芴乎,而无从出乎!芴乎芒乎,而无有象乎!”[2]芒乎芴乎(芴乎芒乎),与惚兮恍兮(恍兮惚兮),有异曲同工之妙。实际上,正如著有《老子校诂》和《庄子哲学》的现代学者蒋锡昌所说,“恍惚”与“芴芒”是可以通用的[3]。

回到有限的语言世界里,老子勉为其难,用了“玄之又玄”和“恍惚”,来说明一个无始无终、无限无形的无的奥秘,套了另一个生生不息、有限有形的有的奥秘,这就是老子给我们描述出的一个美轮美奂、不可思议的宇宙美学景态—无有叠加态(或无有恍惚态),老子把它看作宇宙一切事物变化发展的总规律、总法门(众妙之门)。

老子用一个“非”字,否定了全部可道哲学的本体性(常道),那么,这个可道哲学又“是”什么呢?它“不是”什么,我们知道了;它究竟“是”什么,我们还不知道。

尽管开宗明义就讲可道非常道,尽管已经有言在先,但老子还是担心人们把可道当作常道来理解。所以,在后面的论述中,老子总是不敢言之凿凿地肯定什么,而只是非常谨慎、含糊地说,它“好像”是什么。

《道德经》只有五千多字,却有几十个“若”!特别是在第十三、第十五、第二十、第四十一、第四十五章里,老子反反复复地使用“若”句法。如第十五章:“豫兮若冬涉川,犹兮若畏四邻,俨兮其若客,涣兮若冰之将释,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浑兮其若浊。”第四十一章:“故建言有之:明道若昧,进道若退,夷道若纇,上德若谷,大白若辱,广德若不足,建德若偷,质真若渝。”

“若”是老子的口头禅吗?“若”是什么意思呢?

“若”的意思是:像;看起来像是那个样子;是那样,但又可能不是那样;打个比方说;不能肯定地说;不能确定地说;有所保留地说;很含糊、很犹豫地说;很勉强、很勉为其难地说;很不想说却又不得不说……这就是“若”传达出来的意思。

这是老子面对道如履薄冰、战战兢兢、欲言又止的态度,是老子为道代言时特有的谨慎、踌躇、嗫嚅的态度。这就是一种大敬大爱的感觉。当我们面对一个深度理解、崇拜并且爱戴的事物时,一定会是这个样子。你不能去想象是否存在那样一种可能:从深深景仰的、深爱的对象中暂时“退出来”以强化理性,试图用强有力的理性来驾驭语言,可以更清晰地表述思想。

这是不可能的!

你越是想保持理性,越是想更清晰地描述道,你就会离道越远,你所描述的道就越不是那个东西本身。“说似一物即不中”,言语道断,这是一个无法两全的悖论!

“若”,这种勉为其难的语言方式,是唯一接近道的方式。你只能“若”。你只能打个比方。你只能若有若无,若隐若现,若存若亡。因为道本身就是若有若无、若隐若现、若存若亡的。

这是道作为无有叠加态的玄机,也就是“若”的玄机。

无独有偶,我们看佛陀说法也是这个样子的。譬如,释迦牟尼把自己叫作“如来”。什么叫“如来”?如来就是好像来过,释迦牟尼怕世人著佛的身相法相,就称佛是如来,似乎来过,又似乎没来过,不着一点痕迹。他又说,他是“如语者”,他说法了吗?好像说了,又好像没说,这也是怕世人执着他的话而产生“法执”。

说“非”不说“是”,说“是”则“好似”,这就是圣人面对一个不确定、不可说的本体世界所采用的特殊语法。圣人深深理解和敬畏这个世界,竭力想向世人介绍这个世界,分享他们的伟大发现,但他们又充分了解这个世界的本性是“不可思议”的,与大众的见解是不一致的,言辞稍有不慎就可能产生误导。所以,他们格外慎重,可以说两头为难,费尽心机!

说“非”不说“是”,说“是”则“好似”,这是为什么?说到底,这是因为圣人的大智慧、大慈悲!

参考文献:

[1][2]安继民, 高秀昌. 庄子[M]. 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 2008: 284、233.

[3]辛战军. 老子译著[M]. 北京: 中华书局, 2008: 54.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教育学部教授,教育学博士,家庭教育研究中心主任)

(责任编辑:孙建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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