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静
《盲山》被重提让导演李杨有些感动,不是因为别人提到他的电影,而是因为“大家都在诟病、吐槽的80后、90后、甚至有些00后,他们中的一部分人突然有这样的意识,对真相的追求,还有对价值观的塑造。”自己的电影能做到这一点,李杨觉得就没白拍。
在此之前,李杨导演最有名的作品是《盲井》,王宝强的大银幕处女座,也是这部电影让王宝强斩获第四十届金马奖最佳新人奖。然而这部电影只在网络流传,至今未能登上内地大银幕,出现最多的地方反而是在社会新闻的标题里,例如“21人团伙犯罪上演真实版《盲井》”。这让导演觉得格外遗憾:“如果在十几年前《盲井》这样的电影能普及的话,可能会多些人知道这样的骗术,就不会有那么多人被害了。”李杨的目光一直注视着边缘人群,矿井工人、被拐妇女、留守儿童……这些被主流媒体习惯性忽略的人在他的心里更有分量。
真实是李杨拍电影的第一准则。拍每一部电影之前,他一定要先实地考察,调查大量的案例,最后才进行拍摄。早在拍《盲山》之前,还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时候,李杨就花了两个月的时间到四川金堂的山区进行调查。到现在他都还记得当年的数据统计:“那年光是解救出来的妇女就有八万六千人,没有解救的就不知道有多少了。”搜集资料的过程相当艰难,他一个个地采访被解救的妇女、抓到的人贩子、打拐的警察。在采访受害者之前李杨就亮明自己的身份,结果没人愿意跟他讲自己的故事。后来他耐心地开导、说服,又做了保证绝不使用真实姓名才有人愿意开口。整个采访过程对于受访者和李杨都非常痛苦,明明伤口都结痂了但还要重新撕开看,连皮带血的。他觉得这有点像战地记者,苦难就在眼前但是自己无能为力:“没办法,我只有深入了解,拍出来电影才能帮到更多人,这是我的职业。”
李杨拍电影从来不用明星,《盲山》里甚至就只有三个专业演员。电影里演警察的,是他调查时认识的协警朱文光,一个打拐英雄;扮演丈夫的黄德贵是个装修工人;甚至还有一个群演本身就是被拐的妇女。没人能比这些普通人演得更像普通人了。在做导演之前,李杨是国家话剧院的演员,他们那一代人讲究的是深入生活,向生活学习——不是去演一个农民,而是变成一个农民。现在那种动不动就让剧中人住几百平米房子的“假大空”电影,李杨说自己拍不了:“全中国有几个普通家庭过那样的生活呢?”李杨谦逊地说可能自己的电影艺术价值不高,但是必须真实。
一路上看到了太多这样的案件,他感叹人情的冷漠:“某大学之前有一个青年讲师,河北人,被拐卖了好几年。她回来以后大学却把她辞退了,说因为失踪好几年。你看这么一个高等学府,一点人文关怀都没有。”在《盲山》国际版里,女主角白春梅最后一刀结果了“丈夫”。其实现实生活里很多被拐妇女最后都选择了屈服,因为如果她们想要回到妈妈身边,她们自己的孩子就没有妈妈。这是一个两难的抉择,但这就是人间的故事。
Q:《嫁给大山的女人》最近广受质疑,你有什么看法吗?
A:因为我没有看过那部电影,不好评价。但对这件事本身——从一个被拐妇女变成“感动”人物,这里面我觉得有几个问题。这个人因为什么感动河北?是因为她留在当地当了老师,以德报怨?还是她真正地放下了这件事情?但是这件事情我看到后续是,有记者去实地考察过,她只是一个代课老师,而且都要被开除了。所以我是觉得任何一个事情假的就是假的,这种东西感动不了人,尤其是这代人——互联网很方便,大家都更想得到真的东西,而不是被蒙蔽。
还有就是这不仅仅是把谁卖了买了的问题,这是活生生的一个人啊!我们国家的法律确确实实也存在一些遗留问题。其实买人的人,他们的罪行远远超过卖人的人,因为他们犯了好几项罪:第一重罪是买卖人口;第二重罪是强奸,妇女都是不从的,都是违背了妇女自由意愿的;第三重是绑架、非法拘禁。这几项罪加起来起码判20年以上,或者全家共犯,全村共犯才合理,但当时的量刑就是3年到7年左右,犯罪的惩罚力度不够。
Q:当初拍《盲山》的初衷是什么?怎么会关注到拐卖人口这类题材的?
A:这个想法其实跟拍《盲井》属于同时期的。当时看了一个报道,讲的就是一个被拐卖的妇女长期遭到压迫但是没有人管她,于是她反而去伤害别人,往自己的侄子侄女身上泼硫酸,从受害者变成了加害者。我觉得很沉痛,从看到这个报道开始就一直关注这件事情。拍完《盲井》之后,其实我最先写了一个剧本《盲流》,但是没有通过。涉及拐卖妇女这个题材的电影其实不少,通过的几率会相对大一些,我就开始准备这个了。
Q:黄璐(《盲山》女主角)曾经发微博说,希望看完这部电影让更多人能获得自由。你的愿望呢?
A:我希望能从社会层面上去解决这样的事情。希望大家看完这部电影之后能想一想我们的价值观是什么?如果遇到这样的事情我们怎么选择?看到不公正的时候,我们是做冷漠的看客、帮凶、伸出援手的人、还是一个懦弱的人?这个是我通过电影《盲山》让大家思考的,给子孙后代留下一些接近真实的影像资料,看看当时的那段时间、那个地方改革开放以来伴生的一些问题。还一个就是关于中华民族里这种由来已久的糟粕——那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那种冷漠、自私的东西是我要抨击的。
黄璐说到的自由,那什么是自由?肉体的自由还是精神的自由?在《盲山》国际版里,女主角一刀把她丈夫杀了,最后她肯定失去自由了,但是她宁肯失去人身自由也要获得灵魂的自由。这也是那个女教师面临的问题,因为追究起来她丈夫肯定要被抓起来,如果她选择自由、正义,孩子他爸就要坐监狱,那她的自由、正义在哪里?要不要捍卫?
Q:你的电影反映了中国社会一些现实问题,有人说看了觉得特别悲哀,感觉现实很残酷。
A:悲剧就是这样的。所以我说宁可大家在电影院里多看一点悲剧,但是在生活里少一点悲剧。悲剧给人以勇气,让人认识到生活的残酷。生活本来就是这样的,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所以那百分之十才更加珍惜可贵。百分之八九十的人可能一辈子找不到真爱,所以泰坦尼克里那样的爱情才让那么多人感动。如果不把罪恶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晒在阳光底下,它是会繁衍的。
《盲井》也是啊,刚开始就是几个人犯罪,后来变成了几十个人,完全集团化了。韩国有几部电影甚至改变了他们的法律,那为什么我们不能直面这样的现实呢?一个充满幸福的社会是靠大家一起建立的。电影看过觉得压抑,可是你想想如果你遇到这样的事情会怎么做,会不会跟电影里那些人做一样的选择?这是我想达到的效果。
Q:不少人说你是揭露社会黑暗面,挖边角料。
A:我觉得高抬我了,我没有那个能力去揭黑。黑就在那里,只不过有人视而不见,假装很好,那些人生活在虚幻中。其实很多事情就在身边啊:最近,一个留学归来的研究生在深圳的地铁口躺了五十分钟死掉了,路过那么多人,没人去拉他一把。这不是我编造的,我所有的故事都是现实中真的存在的。
我一直认为我的电影是主旋律的。虽然揭露了不少阴暗的东西,但是还是歌颂了人性的善、批判了恶。《盲井》里面的小孩,他身上有很多善的东西,还有《盲山》里面的李青山,在大家都作恶的时候,这个孩子的善心未泯。这也就是少年强则中国强。这些没有被利益、欲望、各种关系绑架的善良是没有泯灭的。包括《盲井》中的二叔,那个杀人犯,即使是他,内心也是有一部分的善。我感兴趣的不是去揭露阴暗面,我关心的是人性在某种环境下会怎么选择。有的时候确实是两难,但是你怎么做?要不要为了利益去害人?事不关己时,还要不要帮别人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