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甜有四味

2015-09-10 07:22晏晏
课堂内外(初中版) 2015年7期
关键词:红糖巧克力老妈

晏晏

味蕾最初的记忆应该是甜的。溢出奶的香气,在婴儿舌端点一点,再绽放在口腔里,激发对味觉的无限探索和向往。

记得小时候有一种白巧克力,圆球状,糖纸上印了一头奶牛。每当看到同龄人大嚼的时候,我都会想象他们鼓起的腮帮子里满是奶香,同时偷偷吞下的还有自己的口水。终于有一次,借了某个小朋友过生日的机会,我也分得一颗白巧克力糖。我小心翼翼地捂着,唱歌时偷偷地隔着衣角捏着,睡午觉时用手掌死死地压着。最后它终于化成了一团甜蜜的硬坨坨,粘在我的衣服口袋里,被老妈与那个奶香四溢的梦想一起扔进了洗衣盆。

分享巧克力总是童年里绕不开的故事。“丝滑感受”融进喉咙里的一刻,属于另一种品牌不明的食物——牙膏巧克力。现在都还记得,牙膏巧克力紫色的包装上印了变形金刚,大小刚刚能握在手里,其售价也是前所未有的一块五“巨款”。

一个人独享时,手指头一寸寸地捏住尾部,嘴巴紧紧地贴在出口处,让大大的甜和小小的苦一股脑儿地倾倒在舌头上,一勾一滑,就满口都是黑褐的酱汁,嘴唇上挂着几抹黑也当做是品尝了荣耀后的勋章。

那时候正巧在读《查理与巧克力工厂》,里面提到了全是巧克力浆的河与瀑布。因为贪吃,有个胖胖的小男孩儿掉了进去。本来是大人们劝诫小孩子们不要过分贪婪的童话,我却总是钟情于这一段文字。因为每次读到时,0觜角就生出了过年时舔着牙膏巧克力的香味儿。

即使是看似必定要独吞的食物,朴素的分享也从来没有缺失过——吃上最初的几口,就找老爸要来剪刀,剪开牙膏状的包装软管。不需要呼朋引伴,只带着糊了巧克力浆的嘴在走廊上亮相,同伴们就会自带餐具围上楼来,七手八脚地用筷子尖儿挑着一点点吃。

到了晚上,分到一口牙膏巧克力的孩子,比往日更加卖力地刷着还没换完的牙齿,同时都在心里暗暗希望自己也有那么一天,能亲手剪开软管,让大家一起分食牙膏巧克力独特的苦与甜。

脖子上挂着钥匙放学回家的孩子们渐渐长大,放学路上,总需要有些独自消磨时光的东西,同时也带来更多等待甜味的念想。这些都来自于糯米稀糖,也就是麦芽糖。

与其说它是食物,不如说是甜到粘人的玩具。学校门口从来都不缺少卖这种小零食的小贩。他们总是一手晃着口大锅,一手执着勺子在琥珀色的糖浆里搅。糖浆里冒出一串又一串细碎的小泡泡,“啪”地被热气胀破,等待着的孩子们也就多勾出几只馋虫来。出锅的糖用两根竹签一挑,搅上两搅,剩下的十来分钟便由得自己发挥。其间除了抬眼看路,就是念念有词:“糯米稀糖,越拉越长,拉到汉阳口,一人吃一口……”

高手能搅得糖变成米白色,根根条纹分明地挂在竹签之间。我属于手拙的那种,又总是耐不住诱惑,没等搅成白色就拿小指尖挑上一点儿偷尝。回到家门口,白色的糖定然不见了踪迹,只有两手黏糊糊,连用钥匙开门也显得狼狈。这个时候,住在隔壁的老奶奶总会推开门走过来,递上热毛巾,看着我沾了糯米稀糖的脸,小花猫似的,便咧开缺了牙的嘴,冲着同样缺了牙的我直乐。

爹妈都忙于工作的情况并不罕见,做完作业后,隔壁奶奶便成了极佳的聊天对象。我们能从昨晚电视里的新鲜事儿一直聊到今天学校里的趣闻。聊到我妈回家做晚饭的时候,她还会变戏法儿似的从厨房里端出一碟浓油赤酱的千张炒肉丝给我加餐——她是上海人,做菜总爱多放一点点糖,说是烹调时能让肉变得更好吃。

“等我会做菜了,也炒个千张肉丝!”我总把这句话当做对美食的最大赞美。

邻居奶奶笑啊,笑啊,皱纹里藏住的笑都顺着甜香溢出来,化成在我头上的轻轻一抚。

她终于还是没能等到我学会做菜的那一天。

偶然地,在超市里琳琅满目的各色糖类调味品种,我竟然寻到了麦芽糖。八元钱一大玻璃瓶,装满了小时候求而未得的充盈感。带回家打开后,面对着同样流淌着琥珀色的糖浆,我却再也拾不起从前的味道。我用不粘锅倒腾着麦芽糖,想煮出冒泡泡的糖浆来,所有的感官却一起拒绝了升腾出的甜味。这里不是缺了大锅熬糖的香,而是缺了热毛巾抹脸的暖。

捧起瓶子端详良久,我突发奇想,拿小碗盛了几团,也戳上两根竹签,顺手敲开从未光顾的新邻居家的门。

“糯米稀糖,越拉越长,拉到汉阳口,一人吃一口……”我们不约而同地念起来。

在女主人又惊又喜的眼神中,独有的香味散开来。她是同龄人,想必也陷入了一段有关食物的回忆。身后的孩子约莫三四岁,正是我初识糯米稀糖的年纪。

棉花糖怎么吃

棉花糖是很奇妙的。

师傅往机器里撒一把白砂糖,经过高温与高速的双重作用,魔术般地变出一大朵云,光看着就想躺上一躺。对女孩儿来说,轻若飞絮的触感一旦触到了头发,就变成了美貌与美食不可兼得的困惑。好在大家都全然不顾吃相,在漫天飞舞的白色糖丝里用力撕扯着,大口大口地塞进0觜里。后来能买到家用的玩具棉花糖机,我毫不犹豫地买回一台。老爸老妈比我还要积极。三个年龄之和足有150岁的成年人围着机器琢磨工序。老爸学师傅潇洒地一挥手,白糖哗啦啦地撒出去,半把在机器里,半把在饭桌上。好在机器终于开动了,一团团飞舞的薄纱似的糖丝旋转着,却怎么也绕不上筷子,而是直直地窜上去,最后挂在饭桌正上方的枝形吊灯上。

海绵块状的棉花糖更为常见。老妈一买就是一塑料兜。我也乐得当个小跟班,总是踮起脚尖跟在她背后一路小跑,等着香喷喷软乎乎的棉花糖条端出来。

不知哪位天才少年灵机一动,学校里流行起了麦乳精泡棉花糖。麦乳精是一种广受欢迎的速溶饮料,装在大大的马口铁圆桶中,通常摆在家中食品柜的最上面一层。喝的时候,在搪瓷白开水杯中溶进浅浅一汤勺颗粒状粉末,能喝出些淡淡的甜味。只有老爹心情好或者老妈格外开恩时,才会再添一勺。那时候总流传着某同学“在家偷偷干吃麦乳精被打屁股”的惨痛遭遇。据传言,将棉花糖泡在刚冲好的麦乳精里,甜味可以加倍,上面还会有一层好喝的泡泡。

回家后,我一直围着老妈帮忙做家务,整体表现比平时乖巧一万倍,当然就是为试试这麦乳精加棉花糖。让我完全没想到的是,老妈似乎更有玩心,一口答应下来。

“不会玩?看我的。”她像个大朋友一样保证道。

我眼巴巴地看着她破天荒地往杯子里搁了两大勺速溶粉!而且是两杯!一时间,小小的厨房里飘着从来不敢奢望的浓郁香气。老妈不紧不慢,从整条棉花糖上扯下一小团扔进去。棉花糖在热饮料中迅速消失不见,只见一片白色的泡沫浮上来。第二团,第三团,第四团……直到两杯的白泡泡都与杯口平齐了,她才端起杯子,和我一起尝起来。娘儿俩小心地吹着杯口的热气,0觜唇上都糊着一层甜甜的“白胡子”。这时候,她和我一起醉心于棉花糖和麦乳精带来的奇妙组合。属于母女之间的玩乐之心,将我们拉得很近很近。正因为一直有她陪着眺望远方,我才敢独自前行。渐渐地,我的脚步越走越远,远到老妈已经没法走在我前面了。说出的新名词,学到的新观点,还有更新飞快的电脑和手机,让她变成了我的跟随者,总想尽力追过去,又挪不开步。可我们一起耐心等待过新鲜出炉的棉花糖,也一起研究过麦乳精与棉花糖的新搭配,又有什么理由不一起稍微慢下来点儿,像从前一样享受只有我们懂得的甜味秘方?

当了中学教师后,加班是常有的事儿,尤其是考试阅卷。长江边的冬天又冷又湿,实在难熬。办公室空调罢工时,听着窗外穿过操场的寒风呼啸而去,捏着红笔的手冻得冰冷。大家哈气跺脚地猫在座位上,喝进肚的热茶完全没了效果。

“呜——”忽地响起了电热水壶的呜叫。与此同时,一股透着些许药味、辛辣味的甜甜的水蒸汽,飘出了水壶嘴上的小孔,迅速被我嗜甜的嗅觉逮了个正着。是生姜红糖水,准没错!

煮红糖水的同事并不固定,但似乎已在味觉上形成了默契。四五片带皮的姜片,几大勺红糖,每次都在最需要的时刻恰到好处地煮成一壶糖汁儿。真正起作用的究竟是生姜还是红糖,已经不太重要了。期末将近的冬夜,我们都固执地相信,红糖才是真正暖心暖胃的好东西。尤其是在气温降到零下几度的傍晚,生姜红糖水就是下雪天里的仪式。煮开过的水仍旧装在电热水壶里,生姜和红糖的加入,让它再次沸腾起来。有时会来些问问题的学生,冻得手都藏在校服宽大的袖子里,不住地踱着上课时早已冰凉的脚。我和同事们也总会用纸杯给他们装上些。刚开始,拒绝的学生是不少的。他们多数喜欢奶茶和碳酸饮料,喜欢在大冬天里吃冰激凌,私下里给我们推荐的饮料冠名为“老年人饮品”。但冷得厉害了,总有学生会试着端起杯子,猫咪喝水般地轻轻一舔。

“甜的。”他们发现,红糖水比想象中好喝太多,捧着纸杯的手慢慢从袖子里探出来,“谢谢老师!”

该评讲习题了。学生们一边听着老师讲解,一边捧着杯子点点头。尽管是主动求教,我也不太愿意轻易褒奖,该响鼓重捶的时候一点儿不马虎。他们的味蕾有时被垃圾食品刺激太多,刷在脑子里的全是人工合成的糖。反而是真正的甘甜能触及到被冻僵的神经。该严厉时,总得让甜味儿像红糖般多些杂质,好让他们清醒地看到将要面对的挑战,最后再勾出一道残留在嘴角的回甘。

带毕业班的那年冬天,学生们都挺紧张。煮生姜红糖水作为一项传统,在教师办公室里经久不衰。暖意飘遍了整间屋,我们也试图将这种含着暖意的快乐带出办公室,带到教室,冬天也就不再是一年之中最难熬的时刻,而是充满了继续冲锋陷阵的力量。

真正的阵地永远属于三尺讲台。天天和学生呆在一起,我的耐性出奇地好,自认为年轻身体皮实,一上讲台就像打了鸡血般振奋。可每天面对着一教室的叽叽喳喳和处理不完的问题,再好的脾气也会被磨平。硬撑着讲总是差些激情的,也只能靠拔高音量来解决问题。上课时喉咙里声嘶力竭地扯出几句话,连续几天下来,谁都能听出些不正常。

好不容易熬到下课,正要去泡杯速溶咖啡提神,坐在最后一排的一个学生却叫住了我。毕业年级坐在最后一排,多少都有点儿被班主任“放逐”的意味。也许是要问习题吧?我强打精神准备再坚持一会儿,那学生却从书包里翻出一条东西。

“蜂蜜,我妈说可以润肺。”她小声地说。上课时,她不是喜好发言的那类型,也不属于记笔记认真的。

“不用了,我习惯喝咖啡。”我打算婉拒她的好意,那学生却似乎担心我嫌不够,又从书包里抓住一把来,塞进讲台上的教案夹里。

“我带了很多。”她一扫上课时的沉默,不由分说地夺过我空荡荡的茶杯,熟练地撕开包装,将蜂蜜挤进去,又跑到教室后的饮水机里用温水化开。她恭恭敬敬地将杯子递到我手中,并不拘谨,眼睛期待地望着我。

我端起茶杯,不太冷也不太热。也许就像她在课堂上并不出众的表现,可又让我觉得够舒心。评判食物或饮品,仅靠温度是不够的,尝过才知道滋味的特别。

“你很擅长这个啊。”我说,声音比上课时温和了许多。

“嗯,我爸妈也是老师,小学的。”她继续执着地看着我,“我常给他们冲蜂蜜水。润润嗓子,其实不用太大声最后一排也听得清楚。”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也许是为之前漫不经心的表现掩饰,然而很快便自信地笑起来,继续移回眼神看着我。

蜂蜜水很甜,刚刚好。

“还是这个好喝吧!”她生出些得意。我竟有些愕然,能耐心喝蜂蜜水的学生,并不算常见。

十几岁的孩子们总想尝尽百味,有些滋味用来调剂生活,有些滋味则用来回味。调剂生活的终究是昙花一现,成为一时的快意。只有蜂蜜的甜,从舌尖一直滑到舌根,在每一个无法预料到的瞬间跳跃出来,在脑海中形成润泽心灵的一段回忆。学生总是记在心里的,大概从来都不是课堂上讲过那些知识点。很多年后,他们中的一大部分会忘掉主谓宾,忘掉文言文实词虚词,忘掉一篇标准化作文怎么起承转合。但他们永远不可能忘记,初冬的下午三点将睡未睡之时,有个老师在用嘶哑的声音给他们坚持讲着课。而老师也不会永远将某个学生的成绩作为永久符号,只会记得课间休息时,一杯蜂蜜水浸润了她干裂的嘴唇和枯哑的喉咙。

甜到深处,回味悠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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