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呦鹿鸣

刘梅花

阳光透过树叶落下来，撒了一地碎金子。马鹿们卧在树荫里，站在树荫里，走在树荫里，发呆在树荫里。我们刚刚走近栅栏，它们立刻受惊了，哗啦一下逃到屋檐下，却又回头张望。那眼神，像一泓水，清澈干净，仿佛天籁。

它们不是纯种的天山马鹿，也不是纯种的祁连山马鹿，它们是混血儿。人工饲养和繁育的马鹿们，不必担心天敌攻击，也不必害怕盗猎者追杀，可以安逸地散步晒太阳。不过，也不能自由地去山野散步奔跑，不能去接受大自然的花香雨露。曾经在《诗经》里的一声呦呦鹿鸣，收敛在屋檐下的茅草里。

胆儿真小。拍拍手，它们也惊动了。大声笑，它们也躲走。有着这样一颗警惕的心，在山野里会逃得飞快，狼要想逮住它，也不是容易的事。它们太善良了，又没有莽撞的好力气，只好学会奔跑和躲避。打不过你，我还跑不过吗？每个生灵来到这个世界，都有自己的一技之长。

一拨人走过去了，留下我们仨。一头马鹿磨磨叽叽走过来，把脸慢慢靠近栅栏。它大概喜欢我们的花裙子，觉得穿这么漂亮衣裙的人，应该不会伤害它。伸手，摸摸它的脸，它美丽的角，马鹿是温顺的，能感受到它身体里的天真。

举起手机，拍摄光影里的精灵。它昂着脑袋，不断变换身姿，任凭我们取景。脑门上的鹿角，俊美，挺拔，真是漂亮啊，像一束珊瑚枝，举起来，在空中光芒四射地生长。低头，一束鹿角也像菩萨的手，微微合拢，又盛开。这是天底下最美的角杈了，随意，却又精心。

这样的角杈，如果一直生长，最长可以长到两三尺，直到角骨化。变成真正的骨头的角杈，就变成了两束利器，可以拿来和天敌干仗。它们在树枝上石头上打磨角杈，将干皮磨去，变成锐利光滑的角，保护自己，抵御天敌。

有时候，它们喝水的时候，在水面慢慢欣赏自己美丽的角杈。有时候，也被逼到角落里，挺身而出和天敌搏斗。据说，每当母鹿和小鹿遇到袭击时，雄鹿就豁了性命去保护，拿角和天敌殊死一搏。这样的时候，豺狼都害怕。再温顺的动物，一旦你威胁到它的性命，它也会迸发出惊人的能量。是的，我善良，但不懦弱。

有个人讲故事说，几匹狼追杀一头小鹿，但是它们一直追杀了半天也没有撵上小鹿。我不相信，狼怎么会跑不过小鹿？他说，狼撵小鹿，只不过是一餐饭，不会歇斯底里。而小鹿自己很清楚，跑得慢就没命了，所以它拿命在跑。拿命做一件事，成功的概率很大。

这话的确有道理。它们，这些马鹿，这样小心翼翼，这样有灵性，却又蕴含着我们所看不到的气场。

赤褐色的马鹿，毛不是很长，摸一摸，它的脊背就突地抖一下。据说到了冬天，它们的毛就会很厚密，在雪域高原不会冷。有几头马鹿，臀部覆盖了一坨白色的毛，我想，大概是传说里的“白臀鹿”吧。

饲养马鹿，是为了得到鹿茸、鹿血等中药材。人类的疾病是无法避免的。李时珍说，天下万物，皆可入药。马鹿献出自己的鹿茸鹿血入药，为人类医治疾病，也是一种慈悲，一种舍，还有对人类的尊重。可惜，我们人类，狂妄自大，不知道去尊重生灵，不知道怜悯草木。有时候，你要静心想一想，一头马鹿的内心，何等悲悯。你要珍惜和感激，为我们付出过的草木、生灵。

雄性鹿的角刚长出来，未骨化带着绒毛，很嫩的角，就是鹿茸。此时的角内，蜂窝状的孔隙里富含血液，是一味贵重的滋补中药材。如果等角长老了，骨化了，打磨去绒毛，药用价值就大打折扣。鹿角一年生长一次。冬天，鹿角就干枯了。到了换角的时候，马鹿自己在树上石头上撞击，就像人的指甲一样，除去旧的，换上新的。

不过，也有例外。据说遇见偷猎者狂追不休的时候，马鹿绝望之际，就会把自己的角撞断，碰掉。偷猎者拿到鹿茸，也许会留下马鹿的性命。这可真是个悲惨的故事，连马鹿都知道人比狼凶残，狼没有枪，人有。狼吃饱就行，人却贪得无厌。

亲眼看见了截取鹿茸的过程，心里就有些钝钝的疼。

马鹿打了麻药，摇摇晃晃走几步，睡意朦胧的样子。它们努力使自己清醒，知道睡一觉之后，俊美的鹿角就没有了，没有角，鹿一定会难过的。可是，六七步之后，实在支撑不住了，太困了。它们甩甩脖子，慢慢卧下去，“砰”一下倒了，迷迷瞪瞪就睡过去。截取鹿茸的工人，就用锯子很快锯下鹿角，鲜血在流，一个小铝盆子接着。鹿血慢慢汇聚在盆子里，冒着气泡，猩红，看上去令人目眩。

我们喜欢它，又掠夺它。

鹿角伤口处包扎好，马鹿还在沉沉大梦里。过些天，新角就长出来了。几头截取过鹿茸的马鹿，已经长出来了新角，像两咕嘟紫皮蒜，顶在脑门上。耳朵上挂着一个小铁牌，打印着一个号码，就是它的名字。

民间故事说，神仙修炼，喜欢仙鹤和鹿。云游的时候，骑上鹿，跟上仙鹤，很气派。大概跟旧时代的贵族们一样，出门骑马，跟一条狗，肩上栖一只鹰，八面威风的样子。凡人只有鹰犬，仙人自然就是鹤鹿了。跟过神仙的鹿，自然有一种飘逸的神采，轻灵，高贵。

我们离开的时候，几头马鹿悄悄看着，试探着往外走了几步。我们一回头，它们又跑了。世界这么大，人这么多，鹿不得不心怀防御。其中一头在门口张望，却又伸长脖子，扬起脑袋，看着太阳。同行的刘老师拍下了这一刻：马鹿问天。偌大的光影里，只有一缕金色的阳光照在它的脸上，看天的神情那么专注，高傲，安静。这是天赐的精灵啊！

这样善良温和的鹿，应该去山野里漫步，去树林里呦呦低鸣。可是，此刻，它们被圈养在栅栏里，抬头，看着阳光。我的心里，突然觉得难过。

大门外，几个包着花头巾的女人正拉来一车晒干的苜蓿草。车子咯吱咯吱走着，不急不躁。这些干苜蓿草，是马鹿的饲料。还有几个青草垛，也在金子一样的阳光里闪着光亮。喂养是安逸的，但代价却是失去自由。树木那么浓密，掩藏着一排排的房舍，掩藏着鹿低垂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