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羽
一
我叫冯小麦。暑假后我就是六年级的学生了。
一年前,姑姑把我接到她家,说:“小麦,以后就把这里当自己家。姑姑、姑爹、朵朵都不是外人,是你最亲的人了。”
姑姑说完,眼泪掉下来。她赶紧用手背揩掉它,忙着收拾我带来的行李。
姑爹拍拍我的肩说:“小麦,今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我们家里多了一个男子汉,好啊。”
憨厚的姑爹说着,眼圈也红了。他转身去帮姑姑的忙。
我没有掉眼泪,我的眼泪也许在家里已经哭干了。爸爸妈妈车祸去世后,我觉得一切就像噩梦一样,我幻想某天醒来,妈妈依旧催促我说:“快,起来把猪喂了再去学校。我上街割点新鲜肉,再买条鱼,今天你爸要回来。”可是,我一直等不到这样一个梦醒的清晨。眼泪流干后,我明白了,这就是现实。
小我两岁的表妹朵朵拉着我的手说:“小麦哥哥,你住我家,我不会欺负你的,有好东西我都会和你平分,因为我长大了。”
我冲她点点头,挤出一个笑容。
姑姑家是老社区的房子,小两室一厅:客厅里摆上一张折叠饭桌和几把椅子,余下的空间就不多了;姑姑姑爹的卧室被一张双人床、一个不大的衣柜、一个小五斗柜、一台缝纫机挤得满满当当,没有电视柜,所以电视机就蹲伏在五斗柜上;朵朵的卧室更小些,只放得下单人床和衣柜。我睡哪里呢?
“房子太小,只能委屈你睡客厅了。”姑姑有些为难地说,“给你买了张行军床,晚上你们兄妹俩在饭桌上学习完,就收起饭桌,把你的床支在客厅里。我就怕你不习惯。”
姑姑看着我,眼里流露出抱歉、自责的神情。
我先前虽然住乡下,但我们村每家都盖的二层楼的房子。我在家里的睡房比姑姑家的两间卧室加一块儿都大:里面摆了大床、书桌、衣柜、床头柜还显得空荡荡的,空间也高很多,十分敞亮,而且我一人一间房。
不过,我马上回答:“我能习惯,可以的。”
姑爹说:“小麦睡客厅,是我们家的‘厅长’呀,厅长,不得了,很大的官呢。”
“厅长买得起大房子吗,爸爸?”朵朵问。
“当然可以。买很大的房子。”姑爹回答。
朵朵乐了,抓住我的手说:“小麦哥哥,你今后可以买很大的房子哦,我们都搬到大房子里去住!”
“只要用心学习,你们兄妹俩将来都买得起大房子。我们就指望享你们的福吧。”姑姑说。
姑姑一口一个“兄妹俩”让我的心里淌过丝丝暖意。从此,这里就是我的新家了。
二
我插班进了朵朵就读的那所小学,就在我们社区旁边。听说是一所很不错的小学,因为我们属于辖区内的学生,可以免几万元的“赞助费”。我觉得真是占了天大的便宜。
初到新班级,我诚惶诚恐,我一开口就会惹得全班哄堂大笑:课堂上我回答问题说“角一加果二等于爵三(∠1+∠2=∠3)”,我是提醒自己得说“角”,第一个字还是普通话,可后面转瞬就变成了带普通话音调的方言“果”和“爵”。起先大家没反应过来,等想明白后,全班笑得惊天动地,就连严肃的数学老师也没绷住,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我窘迫得不知所措。至于我说过的“吾将才克透秃把克了(我刚才去洗拖把去了)”更成为班里的经典名言广为传唱与模仿。这导致我都不敢开口说话了。
更让我郁闷的是,我测验的分数在全班摆尾。
老师重新安排班里成绩最好的黄治跟我同桌,让他多帮助我。
这个戴眼镜的精瘦男生笑我说:“冯小麦,你的名字一听就很有乡土气息,你爸是不是叫冯大豆?小麦和大豆很配的哟。”
我懒得理他。瞧他那细胳膊细腿,大腿有没有我小腿粗?如果动手,他肯定不是我的对手。况且我们村里的男孩经常在一起摔跤比赛,虽然不像城里有什么跆拳道老师教,但我们打架的“野路子”还是有威力的。
不过我不会动手,因为姑姑事先交代过,进入新环境肯定不适应,但一定别惹事,心放宽些,不和同学较真。
他又感慨:“你们乡里老师的普通话是不是都和你一样带着浓重的乡土气息?”
我还是不理他,心想:普通话不好又怎么样?我又不上电视当主持人!你普通话好不也没上央视吗?
他见我不理他,便不再纠缠下去,自己干自己的去了。
可是,分数不好倒是真的挫伤了我的自尊。
在乡里,我一直是我们年级成绩最好的。虽然村里人都不太在乎分数,但我爸妈在乎。他们说,会读书总不是坏事,只要我能往上读,他们就供我读到底。
村里很多孩子读到初中就辍学去打工了。村里人说,现在多少大学生读出来都难找工作,有的找到了一个月也就赚一两千块钱,还不如像我爸他们这种在城里做油漆工、泥工的,一个月还挣得大几千块。
可我爸不这么想,他跟我说,他们在城里就是农民工,拿命拼钱,被人瞧不起,赚点钱也不容易。只要我认真读书,读到人尖儿上,我肯定不会找不到工作,肯定会有光明的前途。
我相信我爸的话,而且我也喜欢读书。
可现在,我怎么就成了差生呢?
三
黄治看了几次我的分数,终于忍不住问我:“你上补习班了吗?”
我摇头。
“啊,难怪你这么差,哪能不上补习班呢?”他恍然大悟的样子,“你看看我们班哪有不补习培优的!很多人都是从一年级开始学奥数,三年级加语文阅读和作文,有的还报英语班,为考外国语学校做准备。像我,就学了奥数、作文和英语。”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只好继续沉默。
事实上,姑姑也带我去培训机构打听过,想找个“一对一”的班帮我补习功课。没想到,补习班的价位好高,“一对一”每次课两百元;普通班每门功课一学期16次课,1000元。像我,语数外都得补的,得花多少钱哪。
姑姑听培训班老师报出价格后吃了一惊,半张着嘴不知说什么,手反复揪捏着背包的带子。她在超市打工,姑爹是公交司机,这学费显然是难以承受的。
“要不,咱们先报两次课试试,有效果咱们继续学?”姑姑试探地问。
“我们这儿要报就得一学期一报,报几次课能看出什么效果呢,学习是个长期的过程,很多孩子在我们这里从小学一年级学到高中三年级。”报名的老师教育姑姑说,“大姐,孩子学习的事可别省钱,现如今竞争多激烈呀,孩子们之间的智商都差不多,分数的差别不就是家长重视程度的差距嘛。舍得为孩子智力投资的家长自然回报也大,否则将来小升初,初中考高中,择校费、线下费……啧啧啧,那远远不止这么点学费呢——要是分数不够,你就是有钱都塞不进去!”
姑姑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很是窘迫。
我受不了报名老师那种盛气凌人的语气,什么大不了,非要来你们这里补习成绩才上得去吗?我还不信这个邪了!我们乡里的老师都夸我聪明,反应快,我就不信我自己补不起来!我还非要给自己争口气呢!
我拉拉姑姑,闷声闷气地说:“走,我不想学。”
姑姑吃惊地看看我,又尴尬地看看报名的老师。
“走,回家!我不学!”我坚定地重复了一遍,把姑姑往外拖。
“那,老师,我们,再回去商量商量……”姑姑抱歉地说。
报名老师点点头,说:“商量去吧,没事。”她的嘴角分明带有一丝不屑,这更加坚定了我自学的决心。
出了培训机构,我对姑姑说:“姑姑,我相信我赶得上去。我不笨,跟着班里的老师学,适应这边老师讲课后,我肯定不差。”
姑姑犹豫了一会儿,最后无奈地点点头说:“好吧,依你。小麦,用心学习才有出路呀,否则……”
后面的话她没说,但我能体会那份沉重。爸妈走后,我觉得我好像一下子变得敏感、懂事起来。
我唯有花更多的时间和汗水去努力。
遇到不懂的地方,我就鼓起勇气问老师问同学。起先我很怕,常常要犹豫半天,给自己鼓劲半天,才敢开口请教。后来就不怕了,豁出去了——姑姑说过,死要面子就会活受罪,我最不能忍受分数不理想的折磨,那么,即使同学笑话我的“乡音”又有什么呢,笑几次习惯了,他们就不笑了;况且老师还在班上表扬我,说我学习积极主动,让大家向我学习。我很受鼓舞。
两学期后,我的成绩赶上来了,排在班里中上水平。我想,我应该更好些,像在乡里一样,成为拔尖的学生,这样爸妈九泉之下才会安心。
四
九月,我们进入六年级了。
我突然感觉到身边的气氛不一样了,大家聊得最多的就是:你准备读哪所初中?
滑稽的是,与我们这所重点小学对口的初中是一所三类中学,班里的同学根本不屑谈这所学校,他们都要“择校”的,通过培训机构和名校的联合考试选择进不同的重点中学。
黄治告诉我,参加联合考试,只要名次靠前,就有机会免择校费进名校,否则名校的择校费比我们这所小学的赞助费高多了。
“联合考的卷子可不像我们学校的试卷难度,里面大多是竞赛题。要不你还是让你姑姑给你报个名校冲刺班吧,否则你连参加联合考试的机会都没有。再说了,进培训班还是有用的,你看,我其实并不比你聪明,但我从一年级开始培优,做了大量的习题,见多识广、熟能生巧,解题自然比你得心应手。”他真诚地劝我。
我很感谢这个同桌。虽然我刚来时他笑话我,但他本性不坏,他的个性就是如此,喜欢与人开玩笑。后来在学习上,帮我最多的人就是他。
我轻轻一笑说:“冲刺班的事,再说吧。”
姑姑、姑爹确实跟我提过报冲刺班的事,甚至连朵朵都说,她把她的二胡课停一年,用学二胡的钱给我交冲刺班的学费。
我拒绝了,只说三类学校也可以出优秀学生,只要我不把自己当差生。其实,我何尝不想读名校呢,但潜意识里,我怕花钱读了冲刺班却没考上免择校费的名校,那冲刺班的钱岂不白花了?
更让人感到紧张的是,才上六年级一个月,不少同学下午就不来班里上课了(因为下午都是副课),尤其是好学生,据说都在外面的培训机构上各种“名校冲刺班”去了。老师也都默许了这种行为。
逐渐的,越来越多的人下午不来了。很快的,有天下午,教室里就剩我一人了。
上课铃声响了,我一人呆呆地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内心空落落的。
班主任进来了,惊奇地问:“就你一人啦?”
我点点头,目光不知往哪里放才好。
班主任愣了一下,走到我身边的位子坐下,轻声说:“你,有什么打算吗?”
我不知该怎么说,摇摇头。马上,我的眼泪涌上来了,我忍住不让它掉下来,我小声说:“我也想读好初中。”
班主任停顿了一小会儿,拉过我的手,说:“小麦,别难过。不读冲刺班,你一样可以参加联合考。我负责帮你弄联合考的参赛证,你负责用心学习。每天下午,这间教室就是你的领地,你就在这里为自己冲刺,愿意吗?”
班主任的话像一缕阳光冲开了我心中的阴霾,我用力地冲她点点头。
她把我带到她的办公室,找出几本试卷说:“这是名校冲刺模拟试卷集,给你。”
我捧着试卷回到教室,迫不及待做试卷。我觉得人一旦有了目标,心里就变得充实起来,甚至有点热血沸腾。
第二天下午,数学老师又给了我两本竞赛书,新的。我接过书,小声说“谢谢”,内心充满了感激。
虽然每天下午教室里就剩我一人了,但不论我们班的主课老师还是副课老师,他们还是会来教室,看看我在干什么,问问我有没有需要帮助的。
有时他们帮我报报听写,抽查我的背诵;有时他们教我解题,给我讲讲思路;有时他们会拿些题目让我做;有时推荐一两篇美文让我读读,做做摘抄……
我乐意与老师们这样接触,他们这样单独辅导我,我觉得很幸福。而且一个人拥有一间教室,我时常觉得自己好像是城堡里等待战斗的勇士,正在积蓄力量等待爆发,这种感觉很奇妙。
黄治很够意思,每天上午都会把他头天在冲刺班做过的练习卷带给我,上面有详细的笔记。
“我很佩服你的钻劲还有你的韧性,我希望我们俩初中还能在一个学校,咱们继续做朋友,也是对手——你有资格成为我的对手。”他认真地跟我说。
我不像他那么善于表达,也不太好意思表达情感,我除了感动得使劲点头,啥也说不出来。
我没告诉姑姑、姑爹我一人在教室学习的事,怕他们难过,也怕他们忧虑——他们每天辛苦赚钱养家,多不容易啊,别给他们增添烦恼了。我多希望我能考上免择校费的名校,给他们一个意外的惊喜啊。
日子就这样波澜不惊地滑走,我每天为了我的梦想努力着,内心已经平静异常,甚至很享受这一个人的教室了。
五
好像一转眼,就到了第二年的五月,接近月底的一天,班主任拿着一张联合考的准考证递给我,微笑着说:“平常心态吧,尽力了就不后悔。”
我郑重地接过它,点点头。
联合考在一家培训机构进行,我自己去的,没告诉家人,怕他们知道后紧张。
试卷是语数合卷,时间是三个小时。我拿到试卷时,深深吸口气对自己说:冯小麦,放手一搏吧。然后抛开一切杂念,认真答题。我觉得题目并不刁,不像传说中那么高不可攀。
考完后,我长长舒了口气。我尽力了,等结果吧。
等待的日子有点焦急,也有些企盼,还有些激动的幻想。我不停地告诉自己,冷静些,冷静些,要像个男子汉那样沉稳。
半个月后的一个课间,班主任把我叫去她的办公室,兴奋地说:“A中来电话了,你考上了免择校费的那种,让你尽快去他们学校签约呢。”
啊,真的?我快活得不知如何是好,真想生出对翅膀围着学校操场呼啦呼啦地飞几圈!
“谢谢,谢谢老师。谢谢!”我只会这样傻乎乎地说。
我冲回教室,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黄治。
“哈,这么巧!昨晚A中也给我家打电话了,让我去签约,也是免择校费那种。我没敢告诉你,怕你没考上难过——你小子不错呀,果真是人才,我没看错你呀,我太有眼光了!”他拍着我的肩膀夸张地说。
我随他一起笑,笑着笑着我感到眼泪莫名涌上来了,是我太激动了么?
插图/豆薇
发稿/庄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