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调员：扒开废墟的嘴巴

李晗

空气里先是弥漫着被烧焦的愤怒。然后是深深的无奈。接下来是一步步专注挖掘真相。最后，伤口里流出的竟是感伤。

每当它在现实生活中出现时，总是那么的猝不及防，当追寻其踪迹时又隐没在众多灰烬中；每当它在影视剧中出现时，总是会出现“纵火灭迹”的台词，随后是火光冲天的场面；每当它在新闻中出现时，多数情况下是“案件原因正在进一步调查中”的解说，之后跳转入下一条消息。当这些未曾发生在自己周围时，说起来都似乎太过遥远。但实际上，火灾几乎每天都有发生。

2014年12月25日，小西庄村村民家突然火光冲天，消防员第一时间来到现场；2015年6月24日，北京市房山区良乡长阳镇加州水郡西区一居民楼发生燃气爆炸，一女士被烧伤，消防员第一时间来到现场；2015年8月12日，天津港某仓库爆炸，消防员第一时间来到现场，24名公安消防员全部确认遇难……

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不同的故事，都“隐匿”着一群人们并不熟知的群体，他们同消防员一样也是在第一时间赶到火灾现场，他们也同样在火灾现场维护秩序，他们同样面临着不可预知的危险……人们称他们为“火语者”，工作中他们被称为“火调员”。

对他们来说，灭火不是事情的结束，而是他们展开工作的开始。

改变，悄无声息

早在十年前第一次去火灾现场，黄攀就明白了自己以后要面对的是什么：“看不清火灾前状态的乌黑废墟，物品被烧焦后的刺鼻气味，埋葬在凌乱现场中的证据。”

黄攀是北京市房山区公安消防支队防火处火调技术科科长、北京消防协会火灾调查专业委员会委员，这一路走来，黄攀更愿意用年轻人常用的一句话“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来形容。

这位30出头的“老”火调员，是军队出身。军校毕业后就被分配到公安消防支队工作，“当时还没有专门分出火调这一科室”，但每次和消防员们去过现场之后，回来必须要做的一件事就是用二维图像再现火灾后的现场图。“每一个方位，每一条走廊都不能出错。”黄攀说，要达到外行人一眼看去，就能明白的程度。

几个消防员中，黄攀总能把平面图画得准确清晰。

“这与在学校时自己热爱书法有很大的关系。”提起黄攀为什么总能比别人画得好时，黄攀这样回答。

从小，黄攀的钢笔字写得就非常漂亮，在课堂上，总是被老师点名把给同学们出的题抄写在黑板上。“潜在的认同感让我一直保持练习书法的习惯。”黄攀眼神中放着光，然后向《经济》记者介绍说，在大学时，时间和金钱与在军队中相比都宽松很多，于是，课余的时间就流连于琉璃厂和旧书店之间。“淘名人的书法，临摹他们的笔法，琢磨他们写书法时的心境。”

正是因为有这样的一种积淀，在刚工作之初，他能沉下心来，仔细琢磨每一件火灾事故，分析其中的逻辑关系，并准确画出火灾现场图。

看似不相关的事情，其内部总是有某种无法挣脱的联系。记住现场场面的能力，使得黄攀在其他几位消防员中脱颖而出。之后，每次他都会跟着师傅一起去现场勘查，在一次次的实战中培养自己各方面的能力。

在这期间，他依然坚持每天练书法。渐渐地，这已经成为他繁忙工作中的一项必备而且唯一的调剂，“酸甜苦辣都在书法中展现无遗。”黄攀说。

这么多年的火调经验，黄攀与其他人相比，已经练就了独特分析问题的方式，物理、化学、心理等多方面的综合素养，缜密的思维逻辑以及良好的心态。

“火调经历是特殊的，虽然知道的人很少，也很少在媒体中曝光，但收获了很多无形的财富。”黄攀很庆幸自己从事了这样一份无可替代的工作，“再也不是以前胆小害怕的大男孩了。”

实际上，有同样感受的不止黄攀一个。朝阳区火灾调查科火调员杨一帆也这么认为。

他在大学学习的专业就是消防工程，毕业后顺理成章地成为一名火灾调查员。迄今为止，已有三四年的火灾调查经历。用他的话说，“火调这个活，只要用心去做，对整个人的塑造是全方位的，不知不觉就改变着。”

目标，追求真相

如何追求真相，力争做到每次都让居民满意，这是每一位火调员一直在思考的问题。十年来，黄攀用他的实际行动努力践行着。

记者采访过程中发现，黄攀对《消防法》、《火灾事故调查规定》非常熟悉，每提到一个案件，他都能说出一套行之有效的处理方法和策略。不仅如此，他还看《心理学》等方面的书，“为了方便和居民或者犯罪人员沟通，”黄攀说，这是找到火灾真相很关键的一步。

这些书分门别类地摆放在书架上，有的因为多次翻看，都已经生出了一些褶皱。有的也因为年代太久远，而出现泛黄的痕迹。

“别小看这些书，里面的很多方法我都在实践中试过。”黄攀宝贝似的整了整书架上的书，和记者说道。

那时候年轻，并没有想太多。只是把自己看到的一切用在了日常的调查火灾真相中。黄攀认为，只有在实践中被证明有效的方法，才叫方法，其他的也只是纸上谈兵罢了。

这种策略收效明显。在这十年的火灾真相调查中，以平均每天接手一起火灾案件来算的话，十年也处理了3000余件。“没有出现一起居民去行政复议的情况，也几乎每次都找到了火灾原因。”谈及此，黄攀脸上洋溢着自豪的光芒，那是对目标完成后的自信与满足。

他介绍说，火灾真相调查，可分为简易程序和一般程序。简易程序的运用，只有在原因比较清晰、当事人没有异议、损失轻微、没有人员伤亡且无人为放火嫌疑的情况下使用。其他情况就需要使用一般程序。排除物证送检所需要的时间，一般火灾原因调查的期限最多为一个月，如遇特殊情况，可以再申请延期。

多年的火灾调查经验，黄攀坦然地说，的确也有出现复杂难以判断出火灾原因的情况，但最终“所有的矛头，都会指向同一个方向。”黄攀说，越是涉及多方利益的情况，越是需要静下心来一点点排除，一个一个细节地分析，最后得出合理的判断。

并且，一定要抓住火灾现场这个活的证据场，它是揭开一切真相的源头。每一个部位都可能是重要的信息线索。

所以，在这十年中，他从来都是在火灾现场深耕。也是在这追求真相的十年，黄攀由一位默默无闻的火调员，升为火调技术科的科长。他的火灾调查水平，也在整个房山区得到了认可，并被人民深切爱戴。

现在，黄攀只要把火灾现场看一遍，就能过目不忘，并且如何查找火灾原因，心里也有了具体的方案。他说，首先要找到起火源，不管火灾范围多大，造成损失多严重，必须先找到中心现场。然后根据烧后的情况、目击者以及火灾当事人的叙述，尽可能还原灾前的状态。最后根据电、火、人为等因素一点点排除，找到火灾原因。

为此，黄攀还专门给记者看了他自己在现场取证的照片，并仔细讲述自己当时在现场是如何做的。

有时候，为了想清楚案件里面的关联问题，整理出一套客观有逻辑的证据链，黄攀在睡觉时都还在思考。

据黄攀初步估计，如今北京的火调员约有100人。每天他们都在寻找真相的路上孜孜追求着。“现在人们的法制意识以及追求真相的意识也在一年年提高，火调员的工作就显得更加重要，不仅对自己是一个交代，对老百姓的安全也是一份责任，对维护社会安全也至关重要。”黄攀说。

危险，随时存在

2015年9月8日，记者随同杨一帆来到了北京市朝阳区十里堡一个刚刚发生火灾的房子。炭黑色的废墟充斥着屋子，烧焦的气味依然有残留。面对这整个的废墟，如何找到有力的证据，是杨一帆这段时间一直在想的事情。

“废墟到处可见，但证据一般都埋在废墟下。”杨一帆说，第一次他来到现场时，用铁锹扒开一层层的废墟，试图还原火灾前的面貌。

他根据经验先采集一些重要的证据，比如如果是由于电的原因导致的，就先找到线头部分，此外，还要用相机拍出来，确定好方位，再一步步推断，形成证据链。

有时候，一次去现场无法采取完所有的证据，后续还需要跑好几趟。

具体而言，火调员是怎么一步步操作的呢？黄攀用一个实例向记者再现当时的情况。

时间回到2009年4月。

房山的一个普通居民小区，发生了一起天然气爆燃，然后导致发生火灾，造成两死两伤。

现场一片复杂，完全看不清方向。黄攀先镇定下来，按照多年的经验一点点排查。黄攀介绍说，首先要确定起火点，找到火灾的中心现场。然后分析现场的情况，由于是天然气发生爆炸，会造成人的撞击、冲击波的撞击两次燃烧。

“要还原火灾前的原貌有些困难。”黄攀一边给记者看当时拍的照片，一边告知记者，根据当事人提供的信息显示，家里的可燃物也多。

事情进展到现在的程度，要做的就是通过排除法，一点点排除。第一步是排除火的因素，当时事发的时间是早上8点，没有人用火，所以这个原因可以暂时排除掉。第二步是排除电的因素，幸存的当事人在回忆当时火灾前的情况时表示，在家里闻到一些味道，查询发现是天然气导管和灶台脱落了，但具体脱落的时间并不知道。居民采取的办法是把排风扇打开，试图让气味消散一些。

“这是很重要的线索。”黄攀解释说，天然气是有爆炸极限的，当其与空气混合后，在空气中浓度达到5%-15%时，遇到明火就会发生爆炸。“由此可以推断，在没有开排风扇之前，天然气的浓度是超过爆炸极限的，而开排风扇会出现小的电火花，当浓度降到爆炸极限区间范围内时就会产生爆炸。”黄攀分析道。

火灾原因确定之后，剩下的就是告知当事人，分析出利益相关方，看看他们对这个火灾原因鉴定是否满意。

对此，黄攀有了自己的判断，灶台是日常使用的东西，根据居民的口述，天然气安装仅有几个月的时间，实际情况是在短期之内导管和灶台的连接处发生了脱落，那么，天然气公司肯定是有责任的。

调查到这里，火调基本上已经结束。

实际上，一次次真相的挖掘，对火调员来说不仅是体力和精神的消耗，更多的是要面临不可预知的危险。

“火调工作最危险的就是，火灾后的现场随时都有坍塌的可能。”黄攀和杨一帆都这样认为。

杨一帆说，有一次，他正低头在用铲子扒开废墟，墙壁上的砖头突然掉下，当时正好有同事看见，他幸运地躲过了那次危险，“要不然可能就受伤了。此外，烧焦后的气味有时也会影响呼吸。”杨一帆笑得坦然，像在告知一件极其不重要的事情。

坚守，因为情怀

必须24小时随时待命，这是火调员的常态。除此之外，这个工作还辛苦、累，需要脑袋一直处于思考的状态。“这工作和刑侦部门有些相似，但远比刑侦工作要复杂。”黄攀说。

他进一步解释说，火灾的破坏性是无法想象的，物质燃烧的多，持续时间长，爆炸、燃烧、坍塌等情况都有可能出现。

但他一直做了这么多年，即使在夜晚，当他接到通知时，也依然如同打了鸡血一样立即奔赴现场。

2014年12月25日夜里，小西庄村村民金先生家突然蹿出火苗，很快，火光冲天。黄攀在接到电话后，马上从被窝里跳起来，换上工作服、穿上消防靴，抓起相机和工具箱就直接往现场奔去。

与此同时，良乡消防中队的15名消防员也到达了现场，分两路来灭火，十分钟就扑灭了明火，并没有人员伤亡。

看到灾后的场景，黄攀的心里十分难受，“不过幸好没有人员伤亡。”他默默地走进了现场，按照环境勘查、初步勘查、细项勘查和专项勘查的步骤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不一会儿，黄攀的脸上就被熏成了黑炭的颜色，他从现场出来，安抚了一下金先生，并询问了一些基本情况，告知他们“要找到真凶需要等到天亮，请保护好现场。”

第二天天蒙蒙亮的时候，黄攀再次来到了现场，手里拿着筛子，不停地扭动着。视频上显示，为了不漏掉一丝证据，有时候他的脸都要贴到墙壁上了。从电视机、插线板、电线都检查了一遍，分析发现“电视机是从外观烧毁而不是从内部烧毁的”，这就说明排除了这里是起火源的问题，之后看了墙体上火势蔓延时留下的痕迹，以及茶几歪倒的状态。随后黄攀把燃烧的中心定位在客厅处。直到最后找到了起火点空调。

但如何确定空调为何会起火呢？

黄攀蹲了下来，用筛子一点一点筛着黑乎乎的混合物和炭灰，十分专注地找证据，“那得像考古队员挖掘古墓一样用心，一个错误都可能导致责任方出错或者造成其他的人员伤亡。”黄攀十分严肃地说。

最终经现场勘查，黄攀确定是空调里面电线短路，由内而外引起火灾，空调负责人认可了消防队出具的火灾认定。最终给金先生赔了90万元的赔偿款，并对同一批卖掉的空调进行了再次检查。

事后，金先生抓着黄攀的手，泪眼婆娑地说：“谢谢你，简直是我的救命恩人。”之后，还送给黄攀一面小锦旗以示感谢。

“在火灾真相的调查过程中，没有小事。”黄攀严肃地说，每一个环节，每一个细节都关乎每一位居民，“一点也马虎不得。”

说到这么多年，是什么力量一直支持着他们走过来。黄攀说这是一个情怀的问题，是情怀的力量，是人们的信任。

找出火灾原因不仅涉及人们的利益，还会牵扯到财务损失。火灾原因调查出来之后通过分析火灾发生的规律，还可以提醒市民预防火灾。

正是这样的情怀，火调员始终坚守在岗位上。

未来，寄予培养接班人

“既然这么辛苦，也无法有自己的生活，以后打算怎么办？”在采访过程中，记者提出这样的疑问，黄攀叹了一口气，随后说，有时候也会想这样的问题，家人也有所抱怨。“但人民需要我们，真相需要我们来挖掘，我能做的就是培养更多的火调兄弟。”

但现实情况却是，培养一名火调员需要的时间很长，再加上现在的小孩都不是很爱吃苦，造成火调员的人数增长缓慢。而火灾次数越来越多，我们身上的担子更重。

对此，杨一帆也感同身受。当记者问到“是否对这份工作付出了全部的精力？”他的回答是“和自己相比，觉得是尽力了。”

实际上，从日常的火灾调查来说的话，其的确涉及面广、时效性强、技术含量高、难度系数大。要做一名合格的火调员，必须具备以下几点：过硬的身体素质、刻苦的钻研精神、强烈的责任意识、优秀的心理素质、坚定的工作原则。

黄攀分析说，随着经济社会的发展，火灾4项指标也呈上升趋势，而火灾调查、查清率、办结率都必须达到100%，因此各地各区的火灾调查任务量比较大。而火灾调查员不仅要调查走访，还要勘验现场，协调处理矛盾，提取物证等。所以说身体素质是摆在第一位的。

其次，火灾调查不仅要掌握一定的专业理论知识，还要能从全局角度来进行把握，统筹、协调多方面的工作，做出无异议的认定。在面对复杂情况时，需要多思考和总结，因此刻苦钻研的精神必不可少。

在实际的工作中，不能因为火灾原因难调查就中途放弃或者随便得出一个结论，所以强烈的责任意识也必须具备。

再者，火灾调查如果在处理过程中并不能让居民或者利益相关方满意，就会导致人们上访甚至到打官司的地步，所以，任何情况下都需要保持良好的心态。

最后，火灾调查工作是一个系统性的工作，任何一个环节都不能出现差错，特别是涉及多方当事人的火灾，处理不好会导致相互猜疑，进而引发一定的社会矛盾。这就要求火灾调查人员在火灾事故认定做出前，不能对外发表个人意见，保持一定的法律意识、保密意识等，排除各方面干扰、顶住各方面压力来对自己对这份工作负责。

在采访接近尾声时，杨一帆接到通知要赶到下一个火灾现场；黄攀在朋友圈发现了一场浓烟滚滚的火灾，并和记者分析将会造成的人员伤亡和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