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瑾
事件如此荒诞,以至于大家无法将此事当成是一个严肃的金融案件,只觉得是一场闹剧。
下不了台的能人
张强决定,为这个大兴村,“开”一家银行。
大兴村里,大部分人都经营蔬菜批发。说见过世面吧,其实也就守着自家土地,没出过远门;说没见过世面吧,却也和来来往往的客商打过交道,几乎每家每天都有好几万元的流水。
张强是外乡人,但在这个村子里,他属于见过“大世面”的人。村里的老板们喜欢和张强打交道,听他讲指点江山,带来外面世界的精彩。在这次的饭局上,不知谁起的头,大家开始抱怨,全村只有一家农村信用社,在城里买了房还房贷,给在外面的孩子交学费打生活费啥的都太不方便了。
酒酣耳热之际,张强随口说了一句,要不我开个建设银行,带大家搞搞金融吧。酒桌上一片叫好声。酒醒了,张强也忘记了这事儿。
但居然真有人记得他的“承诺”。在张强和老板们再次碰面的时候,不断有人问他:“张总,你的银行准备得怎么样了?”
刚开始,张强不断岔开话题,却挡不住这个捧一句,那个嚷嚷着“张行长别忘了兄弟们”,张强真动起了心思。
他向银监会提交申请办一个民营银行,被告之不够资格。再向县城的建行提交申请,表示自己想办一个网点,却没得到任何回复。这就让人气闷了。这两年他和银行打交道,基本上就是这么个模式,申请了好几次贷款,材料提交上去,就没得到过肯定的答复。
贷款不成功,只有自己知道。可办银行批不下来,这不是让人下不了台吗!自己还怎么在大兴村混下去?要不,自己开家银行得了!等到存款滚滚来的时候,上级银行肯定不会拒绝这么大笔的业务,就会批准他办网点的申请了——自己的“银行”就能转正了。
再被问及相关话题,张强毫不犹豫地回答:“我的银行都要开始装修了,材料已经递上去了,迟早会批的。”然后他熟练地将“惠农”、“金融”等词汇,夹杂在“今天生意怎么样”、“今年收成不错吧”、“昨天那新闻你看了没”之类的闲聊中,听得众人频频点头。说起来,这些都是他未来的“储户”,他要为将来的存款业务埋下伏笔。
开家“银行”4000元
要“开”一家银行,还有不少繁琐的手续。大家也真的看到张强一趟又一趟地往县城跑,为开银行四处张罗。
但大家不知道,张强不是去跑批文,而是联系了一家小广告公司做喷绘。
那天正巧老板不在,看店的几个伙计把音乐放得震天响。张强扯着嗓子把自己要的尺寸告诉了电脑前的小姑娘,让她们加紧弄。从广告公司出来,他又去了数码城,以极便宜的价格买了几台二手电脑和打印机。最后一站是电器城。张强“财大气粗”地和一个老板谈赊电视和空调的事,“建行还能短了你钱?正式营业后,一周内,你到网点来取,或者我让他们哪天来总行结款时给你捎上……”
这样的奔波,张强不觉得劳累。反而有一种当年做生意正红火时那种充实感。
几天后,县城车站附近,一个油腻的快餐店门口,张强正在和一个人“接头”。
对方给了他20个空白存折,他给了对方200块钱。临走时,那个人还叮嘱:“老板,有别的需要还找我。空白的、不空白的,往真的上打存款信息、取款信息我们都没问题的。”
存折搞定了。张强又找了个刻章的地方,刻了个建行大兴分行的业务专用章。
他对做假东西没有一点心理障碍。以前他开过家具厂,经常看看图册就能做出样子新潮的家具来,连样品都不用买。这两年行情不好,他的家具厂也不行了,外债欠了一大堆,贷款又贷不下来。眼看着身边好多小厂都破产了,同行们的日子都过得蔫头耷脑的。但张强不甘心,他一直是圈子里的“能人”,办厂子的时候就比别人搞得更加风生水起,没理由现在和他们一样丧家之犬似的被债主逼被银行拒。
张强的执行力确实很强。从月初夸下海口要办银行租下两间40平方米的房子,不到两个礼拜,他已经找来装修队铺地砖、建柜台;找人装电脑、安喷绘;自己办好公章和存折……能赊的赊,能欠的欠,能用二手的就用二手的,一共才花了四千多元。
张强不止一次地觉得,建行不早点批准他办网点真是他们的大损失,谁能像他一样能干,用四千块钱弄好一个网点?
在忙忙碌碌的“筹备”过程中,张强偶尔也会想一下万一被查怎么办。可接着他就会想,办假证的电话贴得满大街都是,都能顺利地做着,他躲在一个村子里怎么会被查。
再说,根据他的观察,这些兼营蔬菜批发生意的小老板们,一年到头和银行打交道,存钱的多,取钱的少。自己可以先把钱集中起来,该还外债还外债,该做新生意做新生意,以他的能力过不了多久一定会找到新的发财项目,到时候即便有人要取钱甚至要贷款都没问题。
第一位“储户”
“银行”今天开始试营业了。“行长”张强表面淡定地和邻居蔬菜种植大户刘程功聊天。
刘程功在村里是个活络人。在批发市场的商铺比大部分人的都大一些。他这个人爱说笑爱交朋友,喜欢大家叫他“刘哥”。但若被人一本正经地叫“刘总”,刘程功则有一种走路会顺拐的别扭。
刘程功觉得张强人不错。都是当行长的人了,却一点没架子。和那些拒人千里之外的银行行长不同,张强非常接地气,喜欢和市场里的菜农老板们聊天,每天骑着电动车来往。据他说,行里是给他配了车的,但“咱们这儿就这么点大,又全是批菜拉菜的,开个车还不如骑电摩方便呢!”
何况,一位银行行长是我哥们!刘程功觉得这感觉还是相当美好的。
张强对刘程功说,请他帮个忙。上面给他分配了100万元的存款任务,还差4万元呢。刘程功每天都有四五万元的流水,这对他来说是个小事。他想着,干脆给张强拿上5万元,凑个整数。
结果张强坚持只要4万元,原因是这笔钱会做成3个月的定期存款。他要“为储户着想”,不能影响刘程功日常用钱。
张强的服务精神经由刘程功四处传播,大家都表示会支持张强完成那所谓的100万元存款“任务”。
有时候,张强有点混乱,他好像脱离了一开始的想法——快速收拢一笔资金。反而有点入戏太深,他盘算着,到底该如何认真地管理一家“银行”。
薄如蝉翼的真相
事情的发展有点出乎张强的意外。试营业几天了,存钱的人、承诺存钱的人并未像预料中那样纷至沓来——除了刘程功,张强还没有发展出第二个“储户”,取钱的人倒是零零星星地上门了。
张强没有钱啊。他对“银行”的工作人员说,取钱的,都给婉拒掉。
张强“银行”的工作人员是他正在上初中的女儿,以及女儿找的两个想在暑假勤工俭学的同学。小姑娘们对这次实习机会还挺热心。
张强教给她们“话术”:自己这家“网点”是新增的,还没和县城的分行联上网,取不了钱。她们要微笑着对要取钱的人道歉,并不断强调“暂时只受理存款业务”。
张强正在考虑如何进一步扩大“银行”业务,刘程功来了。存折才办了没几天,他就要把钱取出来,说是有急用。
刘程功的那笔钱,早就被张强还给一个催得比较紧的债主了。他跟刘程功说,先别取,一是自己要“凑任务”,二是“取了的话不划算,没利息”。
这么苍白的理由当然劝服不了刘程功,人家根本不在乎那点利息。张强又开始找别的借口推脱,“机子有点问题取不了钱”、“总行当日未解款”……被拖了两天之后,刘程功想也别为难行长了,干脆自己跑到县城的另一个建行网点去取钱。
这一取,竟取出大事来——县城建行的机器无法识别刘程功的存折,工作人员经过仔细辨认后,确认那份四万元的三个月定期存款存折是假的!
刘程功蒙了,他的存折怎么会是假的?和别人一样的蓝存折,正面印着中国建设银行行名、行徽、“助农存款一本通、德广天下惠赢乡村”等内容,里面有3个月的定期存款、利率等,加盖了很正式的建设银行分行网点专用章……他出门时,隔壁的张强的“银行”还在营业,不像是有人卷钱跑了的样子。再说,谁家行长能看上这点小钱?
银行工作人员向刘程功了解情况后,直接报了警。
执法人员和现场建行的工作人员跟随刘程功回到村子,他们惊讶地发现,村子主街上真的有一家建设银行!
屋子外面悬挂着“中国建设银行助农取款服务点”等牌子,里面墙上是“德广天下,惠赢农乡”的大喷绘,三个年轻精神的小姑娘坐在柜台里,存款存折、身份证读卡器、保险柜、业务柜台等一应俱全,空调、电视、饮水机等电器也都配备到位,玻璃隔断上还贴上了辨认假币的宣传标示。
不管大家觉得有多像,这家“银行”确实是张强私自开的。民警取缔了这个几可乱真的“银行网点”。
村子里的人都议论纷纷。有人说,咋有人这么傻,大张旗鼓地弄个假银行,还把自己女儿放在里头;也有人觉得这个“银行”的柜台、存折、监控器看上去都很“真”,还教大家怎么辨别假币呢,怎么会是山寨银行呢?说不定张强是犯了别的事!
接下来,民警们开始寻找张强。张强一直没有现身。
让我把事情“说清楚”
张强在干吗呢?当然是在焦头烂额地四处找钱。百万外债还没有还清,能找到再借给他钱的人不容易。他四处求爷爷告奶奶,能借一点是一点,借到一点赶紧给刘程功打过去。
张强终于把刘程功的4万元凑齐了,心虚的张强还多拿出2000元想给刘程功。过去的一周是他一生中最困难的日子。挣大钱的美梦已经破灭,他感到自己摊上大事了。既然都惊动了警察,这个事恐怕不会轻易了结,但自己也无处可去。怀着一线希望,他来到县城建行,希望能把事情“说清楚”。
自然,刘程功得到消息后,拒绝多收钱。主动现身还钱并想“把事情说清楚”的张强,因涉嫌擅自设立金融机构犯罪被警方刑事拘留。
一个月,张强从破产老板变形为“银行行长”,又从“银行行长”沦落为金融诈骗嫌疑犯。事件如此荒诞,以至于大家无法将此事当成是一个严肃的金融案件,只觉得是一场闹剧。
实际上,张强讲不清楚,这么荒唐的主意是怎么样一步步落实的;自己内心其实知道这是在行骗,为何没能及时刹车;他也讲不清楚,这种行骗方法这么容易被戳穿——而事实上张强也仅仅骗了一个人就被揭穿了,为什么自觉聪明的自己,还是成为了那个不高明的骗子。
(本文根据真实事件改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