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的功与利

2015-09-10 07:22万佳欢
中国新闻周刊 2015年10期
关键词:新闻周刊大学同学

万佳欢

2007年,本刊记者前往四川邛崃、温州、北京、上海等地,探讨“知识改变命运”这个曾经响亮的口号是否还适用于当下。经济状况相对穷困的地方,人们会用更加实际的眼光去考量教育的投入产出比。8年之后,本刊决定重返邛崃,试图观察人们对待教育态度的细微变化。知识与教育是一个国家未来发展最重要基础之一,而如今,教育似乎更加工具化和功利化,它并没有成为人们上升通道的必然阶梯,有时却愈发从起跑线上就分化出成功者和失败者。

知識改变命运是中国的共识。父母不计成本供养子女接受高等教育,但逐渐,教育对于命运的改变似乎不再那么明显。原生家庭的经济状况、社会地位决定了孩子们从起跑线开始就迥异的命运,而教育化解阶层固化的作用似乎有所衰减

23岁的吴平最近每天都在想:我要怎么换工作?

这是他的第一份工作。他从西南民族大学毕业还不到一年,好不容易才挤进成都一家小公司,月薪2200元,每个月省吃俭用,基本月光。

他想起以前自己曾发誓给父母寄钱,“现实真是张牙舞爪。”他摇摇头说。

对于自己现在“混成这样”的原因,吴平有些迷茫。一开始,他这样总结:“以前成绩不好,没考上更好的大学”;但后来想了又想,提起今年春节期间爆红的“博士返乡笔记”:“其实就算成绩好又怎样?博士又怎样?留在市里的同学,修车赚得都比我多。”

吴平来自四川省邛崃市回龙镇。2007年,《中国新闻周刊》曾经走访这个距离成都75公里的县级市。当时,乡村和中小城镇的人们已经开始现实地考量自己在教育上的投入产出,他们明白,“考上大学”不等于“改变命运”。8年来,这里的人们对待教育的态度仍然在发生细微的变化。他们既想努力挣脱升学教育模式的束缚,又不得不在传统教育体制下无奈妥协。

“以后不如把孩子送去澳洲搬砖”

勉强考上高中后,吴平的成绩一直在三本分数线上下浮动。他学习一直一般,分数不高不低,马马虎虎。他一直不认为这是个问题,也没有考虑过以后自己的出路。一直到高二那年寒假,妈妈突然对他说:“考不上一本二本,就干脆不要念了。”

以这样的方式,“未来”第一次出现在了吴平眼前,但他对此并不惊讶。在乡里,读书、考大学当然是同学们的首选,可只有成绩非常好的孩子才会被家长寄予厚望。

他现在模糊记得高中那几年的几则新闻:“清华硕士卖菜”,“北大学生卖猪肉”,具体内容他说不上来,但对成绩不好的孩子和他们的家长而言,那些成为一个谈资,或者是放弃大学学业的论据。“大学改变人生”似乎是很久以前的论调,在家务农的父母和自己对此都没有太认真。

爸爸对吴平的期待是,学个有用的技能,有“真本事”,以后好找工作。吴平喜欢看书,中学时常常读些小诗,写点小文章,但文理分班时还是果断选了理科。乡里的同学大多数都念理科——专业选择范围宽,听说以后挣得也多。

直到高考前,他才发现,“原来那么多人要上好大学,而好大学就那么几所”。考试期间他一直很忐忑,想不到最后竟然超水平发挥,考上了西南民族大学,一所二本学校。他兴奋极了——无论如何,得到父母的支持到省会上大学是件好事。每次假期回家跟同学朋友见面,他都非常自豪。

可他只自豪了三年。大三时,他开始试着找工作,却刚好遇上了“最难就业季”。这是在2013年,中国高校毕业生人数比前一年多出19万,创历史新高,而就业岗位却不增反减。吴平发现,有一些企业甚至喜欢要大专生:工资能比本科低好几百,“性价比高”。

在长达7个月的寻找、碰壁、试用和放弃之后,他终于被一家小公司录用。在这里,他所学的专业基本用不上,自己的工作“高中生也能干”。最受不了的是每次回老家,一些高考失败的同学经常无意间聊起一个以“读书无用”为中心的话题。吴平每次都讪讪地坐在一旁,心里不大高兴,但却无力反驳。

教育的本质是让每一个人更好地发展、消除等级。现在我们的教育功利化了,反而在增强等级。摄影/Elizabeth Dalziel

30年来,在他生活的这个小城市,人们对教育的态度在不停地发生变化。上世纪的家长们执着于“知识改变命运”,这样的观点一直延续到本世纪初期:孩子只要上一所大学就已经不错。

2002年以后,大学扩招的影响开始显现,邛崃市的教育理念渐渐转变。有人开始现实地琢磨:念完大学出来找不到工作,还不如让孩子直接去打工。2007年,邛崃市道左乡教导主任吴刚曾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当年是不上大学一辈子受穷,现在是上了大学马上就受穷。”

而这之后的8年时间里,大学生找工作变得越来越难。根据第三方调查机构北京麦可思公司的调查,从2012年10月到次年4月间,被调查的2013届硕士毕业生签约率为26%,本科毕业生仅为35%,比2012届同期低12个百分点。

“很多大城市高学历的同学回来,发现自己还不如在当地有关系的本地同学赚得多,这种情况挺普遍的。”25岁的邛崃人杨川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杨川从四川外国语大学毕业后,回到邛崃文昌中学教英语,学生都是“00后”,而她能明显发现自己现在的学生对成绩的追求“没有自己那一代那样强烈”。在高中同学聚会上,她的一个同学提起最近网上热议的“澳大利亚留学不如搬砖”新闻,打趣说:“以后不如把孩子送去澳洲搬砖,另一个当电焊工,当个国际包工头。”

对目前的农村人来说,所有类似的社会新闻和就业率数字都让他们对高考、教育的态度走向两极。“现在很多乡村家长觉得孩子得上二本、甚至上一本,今后才有可能有出息,”21世纪教育研究院副院长熊丙奇对《中国新闻周刊》说,“上大学不再是目标,上一本院校才是目标。”

“只有进入层级更高的学校,你才有可能更有出息”

1997年出生的屈志林来自邛崃水口镇马湖乡,目前在邛崃二中念高二。他生活在单亲家庭,爸爸是“70后”,靠打工抚养他长大,从小就告诉他:好工作就是坐在办公室里,不用出去风吹日晒。

屈志林想过自己的未来:考上大学后要一边体验大学生活,一边进行社会实践,这样“将来找工作更方便,也更锻炼能力。”他不想上研究生,因为“浪费青春,而且出来以后年纪大了,家里又没什么背景,就算考进了公务员,估计升职也有困难。”除此之外,他没有更清晰的目标和计划。

但在家里人看来,从老家考进市里的高中,屈志林已算完成了第一步。

在邛崃,如果成绩够好、家庭条件符合,教育完全可以按部就班。这个城市一共有43所小学,有4所在城里;最有名的初中是市里的民办学校文昌中学,最好的高中则是省重点邛崃一中。

好学校都集中在城市。乡村学校虽然近年来有了塑胶跑道、多媒体教学设施,但师资力量十分薄弱。杭州师范大学的研究者容中逵发现,2012年,四川农村教师月薪低于2500元的比例分别为81.4%,而当年四川省城镇职工的月平均工资为3160元。“现在成都市里学校的老师招收的都是北京师范大学这样的名校学生,我们邛崃市里的学校招一些本省二本学生,到了城郊、农村,师资来源就越来越差。”邛崃市教育局基础教育科科长张永红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在这个县级市的66万人口里,中心城区人口只有16万到18万,大部分人都分布在当地24个镇乡。25年前,邛崃市的乡村小学有329所,人最多时每个年级的学生达到15000人,而现在村小数量已经锐减至4所。“锐减原因是生源越来越少。”张永红说。人口流動越来越大,很多农民工带着孩子外出打工,也有一些家庭迁往城市居住。

21世纪教育研究院副院长熊丙奇这样总结近十年来乡村民众教育态度的不变之处:“我们现在的教育制度没有发生变化。基础教育的模式仍然还是升学教育的模式,哪个地方的资源越好,家长就往哪里搬,农村空虚化越来越严重。”

在传统升学教育模式下,念书就像“打怪升级”,重点院校们引导学生一级级往上爬。考上高中的学生无疑是经过了人生中一次重要的分流——在屈志林的初中同学里,除了少数几个去当兵的,接近一半在中考失败后上了职业学校,有的现在已经开始实习挣钱了。但整体而言,普通高中还是家长们的第一选择。

“对绝大多数邛崃家长来说,送孩子去念职业学校是一种无奈的选择。”邛崃市教育局基础教育科科长张永红说。他介绍,市里普通高中和中等职业学校的入学人数大概是3:2,这意味着很多中考达不到分数线的学生还是选择用各种渠道挤进高中或民办高中。

就算进入普通高中,学生也要为挤进更好的层级而努力——大多数高中都按成绩分为快慢班,比如省重点高中邛崃一中就有“火箭班”。在邛崃百度贴吧,一些学生们在为进入一中的普通班还是市重点平乐高中的“精英班”而发愁:鸡头还是凤尾,哪个才能考进更好的大学?

熊丙奇认为,中国学生正在经过从中考到高考的一系列分流、分层:初中高中分重点普通,大学分211、985、一二三本,而舆论、教育的关注点都在更高的层级上,“只有进入层级更高的学校你才有可能更有出息,”他说,“如果所有大学生都盯住金字塔尖,中国的教育就只为这很少的一部分人服务。再这样强调升学,教育将面临非常严重的危机。”

寒门与贵子

高中时,吴平已经发现,“高考面前并不是人人平等”。

一些同学可以有其他的选择。有几个同学准备自费出国;有些同学决定报考艺术类院校或专业,可以以很低的分数考上名校。

吴平几乎不敢想这些。“那都是经济条件不错的同学,”他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有个女生从小学画画,我哪有机会学?”

至于出国,他连学费都没敢问过。“当时觉得出国是很遥远的事。”他回忆。

相较而言,农村孩子起点更低,这在英语学科上有更为明显的体现。邛崃市文昌中学的英语老师杨川发现,就英语学科而言,农村来的学生虽然比城里学生要踏实扎实、后劲大,但初一刚进校时都基础很差。“有的城里孩子幼儿园就开始接触英语,或者有参加补习,我讲的很多知识他们都懂;但大多数农村孩子除了26个字母,其他都不知道,感觉完全没学过。”杨川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在她的印象里,多数家庭教育出色的孩子学习能力更强、更有目标。班里有一个男孩的父亲是工程师,而男孩从一进校起就对杨川说,自己未来也要当工程师,“成为一个像爸爸那样优秀的人”。而农村的孩子“更偏向于一定要读好书,读一个好大学,让家里人幸福。”

从官方数据看起来,邛崃当地的辍学率很低。根据邛崃市教育局对《中国新闻周刊》出示的统计报表,2014年全市的初中升学率达到99.81%,高中升入更高一级院校的比率则是98.80%。“这些年基本都保持在这个数据上,”邛崃市教育局高中科科长刘华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即使是农村,高中毕业后出去打工的人才会比较多。”

但研究者普遍认为,实际情况会远远不如官方数字那样“看上去很美”。除去流动人口的异地就学情况无法统计,大量的农村留守儿童都存在辍学问题。“我们原来的很多情况是基于人不流动的体系,跟不上时代的变化了,”熊丙奇说,“也就是思路、做法还停留在以前,但是人已经跑到前头去了。”

在2012年举办的“农村教育办学布局调整研讨会”上,北京西部阳光发展基金会秘书长提到,四川某县的几个村庄小学辍学率高达70%。2009年,西北师范大学一项关于甘肃、宁夏、青海三地农村留守儿童辍学现状的研究表明,农村留守儿童的辍学率占留守儿童总样本的29%,与2005年相比辍学比例有所反弹;而且,由于和父母聚少离多,缺乏监护和关爱,这些留守儿童的学习成绩大都较差。

2011年,一个中学教师linyang222发帖称“这个时代寒门再难出贵子”,指出“成绩都是钱堆出来的”“寒门学子输在了教育起跑线上”,引发热议。

“现在‘寒门难出贵子’是事实,”邛崃市教育局基础教育科科长张永红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现在的教育,(成绩和能力)偶然性已经大为降低,读什么学校、接受什么样的教育,造成的不同结果几乎是必然的。一般家庭条件优越的孩子从出生开始就会比较注意教育,结果可想而知。”

北京理工大学教育研究院教授杨东平的研究显示,以湖北省为例,2002到2007年5年间,重点高校里的中产家庭、官员、公务员子女是城乡无业、失业人员子女的17倍。

熊丙奇认为,中国学校单一通道分层是造成问题的一大原因:“如果所有人进的学校都是平等的,还会有什么阶层固化?上职业学校也是一个出路,为什么一定要上重点大学才是贵子?”

“教育的本质是让每一个人更好地发展、消除等级。现在我们的教育功利化了,反而在增强等级,”熊丙奇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在学校分层、生源固化的前提下,教育的目的已经变成制造成功者和失败者,制造贵子和非贵子。”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吴平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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