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道春秋

2015-09-10 07:22李晗
经济 2015年12期
关键词:工人北京管道

李晗

老菜顾不上问这是什么管道,也未过多考虑在开盖的瞬间是否会飘散出有毒气体。他从车上拿起铁钩子,往井盖上一勾,手臂稍微用点劲就打开了井盖。随即转向车内,打开车子的发动机,保持高压清洗机的正常供水,然后抽出30米左右的管道清洗喷头,放入刚打开的管道口内,再打开压力机的阀门。

这一系列的动作,老菜已经做了将近15年。“闭着眼睛都知道应该怎么做。”老菜咧嘴一笑,在这一瞬间,皱纹也同时显现在他的脸颊上。

老菜说,没有不能疏通的管道,只有因为危险系数高,而不愿挣那点钱的管道。

2015年8月9日,老菜一天都没有休息过了,从早上出门到现在已经跑了七八个地方了。“每年的汛期都是这样,堵的地方太多了,这不,前天才下了大雨,又一批地下管道出现堵塞。”记者见到老菜时,他刚从大兴区驱车赶到万寿路地铁站旁边的龙水山宾馆,与他一同前往的还有他的妻子。

据龙水山宾馆的相关负责人介绍,这个管道两天前才疏通过,“你看,又堵了。”

堵。是老菜在2015年汛期中听到最多的字。在七下八上的月份中,出现管道堵塞的特别多。“多数是下完大雨之后管道堵塞。”在北京、武汉、浙江等地,一遇暴雨,网络上都会被“城市积水”的话题刷屏,有些网友在网上调侃“直接可以在城市里看海,或直接能在城市里抓鱼”……而这些调侃背后,却极少有人注意到这么一群人忙碌的身影——管道疏通工人。

人在“管途”

从北京的北三环到南六环,从最东边到最西边,这些年疏通管道的路径基本都围绕着地下管道在走。“小区的地下管道、居民的排水管道、企业的排污管道……我都去过。”老菜边说边用手指数着。

“实际上也还好,就是一天跑的地多。”老菜笑着说,现在比前些年疏通管道容易得多。“就是这个玩意,省了不少事儿。”老菜拍拍清洗机的外壳。

老菜是江西人,2000年来到北京。用老菜的话说,就是“瞎闹着呗。”那时候,村里很多人都出来了,老菜也跟着出来了。

刚来并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听着别人说做管道疏通还挺挣钱,“骑着自行车,拿着一根竹竿,每天就在北京的各城区穿梭。收入的确还不错,疏通一条类似这样的管道,30元,一天挣个100元没问题。”老菜边戴上手套,边向记者介绍着。

在老菜的“指挥”下,他妻子开了放水的压力机,轰隆隆的声音盖住了老菜的声音。“一般情况下,压力开到600-800 psi就行,太难通的管道要开到1200。”老菜的妻子陪老菜来过几次,基本的步骤和原理都懂。

她说,这次刚好孩子放暑假,就来北京玩一段时间。

实际上,自从老菜来北京工作,整个家庭也都是跟着他在转。暑假的时候,孩子们放假了,家里稍微清闲的时候,就举家前往北京。“一年也能见好几次面。”老菜的妻子哈哈地笑着说。

谈及老菜的工作环境,他妻子就不乐意了。“这可是最苦最累的活。”她向记者抱怨说,去年和老菜一起去西站帮别人清理管道,那整整清理了6天。

400平方米的地下垃圾池,被各种脏东西堵满了,造成下水道无法正常运转。他们16个人分成8组,每组轮流着下到管道里面的空间,人工把垃圾一点点地运上来。“我在上面闻着那味道,就熏得发晕。”老菜的妻子说着还用手在鼻子边扇了扇风,似乎那味道又钻入了鼻孔。

一个氧气罩、一个梯子,加上装垃圾的塑料袋,这是当时他们的装备。“每个人最多只能在下面待一个小时,要不然那气味会让人窒息。”老菜的妻子说。

这时,老菜完成了第一轮的疏通,边用胳膊抹着汗边说,“哪有这么夸张,这不都是稀疏平常的嘛。”

老菜的妻子给了老菜一记白眼,说,那前几年在地下管道疏通的过程中出现死亡的事件还少啊。“我在家里都担心着哩。”

说归说,老菜心里还是有谱的,“这挣钱是挣钱,咱不能丢了性命。”

据了解,北京地下管线目前长度总计超过了15万公里,配套的井盖超过200万个,包括供水、排水、电力、通信、广播电视、热力、燃气、工业等8大类。

在这些管道的周围,时不时都能看到管道疏通工人的身影。15万公里的管道不知道被城市里的管道工人绕了多少遍,这些管道也记录着管道工人的人生旅途。

听着就烦

一口气徒手在管道中转了十几个来回,老菜放下了手中的冲水管道,拿起放在车窗上的矿泉水“咕噜咕噜”地喝下去。然后他一手支在清洗机的发动盘上,一手叉着腰,和旁边的负责人聊起了这个管道堵塞的原因,“这肯定是脏东西太多了,你看水面上漂着一层白沫。”

说着,老菜还不忘问一下负责人是否有可以给清洗机加水的管子。“这可不能省,一天处理堵塞管道多的话,能用掉四五罐水。”他一边加水,一边说着。

水加满了,他跳下车,在井盖旁边看了看,又顺时针逆时针交替地搅了搅。这时候似乎有些动静了。

“我们就是卖苦力的。”老菜笑着说。

现在老菜是北京管仕工程技术有限公司的员工,一直以来有高收入的来源,也有相对自由的工作时间。老菜在最开始并没有想过给自己一个什么规划,“反正就先做着。”

在来北京之前,老菜在老家江西的工厂上班,每天都要从早上7点钟干到下午6点钟,“时间太长,工资又低”。实在觉得没有什么熬下去的干劲,最后还是出来了。

“但是,在这行做了这么多年,真的是累了倦了。”老菜的话匣子慢慢打开。

他也曾想过去学习一门技术或者在老家找一份相对稳定的工作,可是这个念头在付诸实践的时候遇到了阻碍。3年前,老菜实在是听到“管道堵塞”就烦,于是他决定回老家看看能不能去做一下别的工作,谋求别的发展。但结果是,在外面待久了,在家里反倒待不住了。“虽然北京这么大,并没有一平米的房子是真正属于自己的,但还是愿意待在北京,似乎老家除了亲人,没有了别的牵挂。”

在家一天一天地待着,他还是觉得应该做点什么。所以2014年,老菜又来了北京,干起了“老本行”。

再次来做这个工作,“听着不烦了。”老菜尴尬地挠了下头发。

好在老菜的压力和以前相比要小了很多。大儿子已经结婚了,并在老家买了房子,有了稳定的收入,这让他宽慰了不少。老菜说,大儿子在北京读完高中后,就在单位里面谈了一位姑娘回去,如今在江西自己做点小生意,“过得安生自在。”

“现在就把二儿子供出来就行了。”老菜长舒了一口气,继续聊着,“我这辈子就这样了,做什么工作都一样,好歹这份工作我很熟悉。”

抱着这样想法的不止老菜一个,其他的管道疏通工人,比如王师傅、吴师傅都是这样想的。

王师傅今年马上40岁了,以前还想着先挣点钱,手上有充足资金之后,就换换别的工作,但现在看来也是不可能的了。“没学历、没文凭、更没经验。”

吴师傅35岁了,还是单身。他想有一天能娶个媳妇回去,过上幸福的日子。

……

但这些似乎都难以实现。王师傅找过别的工作,“没有一个通过的。”吴师傅相亲过几次,对方一听他是做管道疏通的,就委婉拒绝了。

管道旁的梦想,没几个能实现的,偶尔处于瓶颈期,“烦一烦,第二天还是照样奔走在各个管道中”,大部分人都是为了那些钱日复一日地过着同样的生活。

物质条件富足

北京8月的天,依然很热。可是干活的老菜已经习惯了。“吃的就是这碗饭。”老菜抛下这一句话,打开发动机,开始了又一轮的疏通。

日复一日地用手拉冲水管,老菜的手上已经起了厚厚的茧。拿起冲水管开始拉的时候,冲水管就压在那道茧上,反复摩擦着。他还不算是最严重的,老周更深,每次不得不用剪刀来把茧给剪掉。每一位管道疏通工人的身上或多或少都会留下一些岁月的痕迹,不是厚厚的老茧,就是一块块伤疤。

早些年,老菜都是用手一点点地把管道疏通,实在不行就得深入到管道内部。“免不了磕着碰着。”

这些天疏通的管道,基本上都是污水管道,前两天下雨导致的,“脏东西都冲到下水道里面了。”老菜说。每疏通一条管道,老菜都能拿到一半的工钱,但这次是免费的。“我们这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如果一次性疏通管道在半个月内,仍然出现了堵塞,就免费再来疏通。”老菜说,上次已经拿了350元了。

做管道疏通这一行,是以疏通管道的数量来算工资的。价格由工人和对方谈,疏通之后付账给公司的老总——方经理,到月底统一结账。

通常情况下,一个管道疏通工人每个月能疏通几十个管道,“一个月收入1万-2万元没问题”。支出也就是在房租和吃喝上面,在圈内做出一定规模的时候,管道疏通工人还会自己买辆清洗车,“这样人会稍微轻松点。”一个月除去日常消费,钱都可以存着,“小儿子花钱的地方还在后头哩。”老菜的妻子细数着小儿子一项一项的花费:上学,到以后的结婚,买房……

老菜刚来北京那会,通下水管道还算是来钱的活。以前他在家种地的时候,基本上挣不到什么钱,一季的粮食出来之后,就张罗着怎么能卖个好价钱,钱到手上还没捂热,就要花费在下季的农药和种子上。“根本没有什么收入能储蓄下来。”老菜的妻子说。

到现在,随着物价的上涨,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每次通下水道的成本没怎么变,但收入已经是原来的几十倍。越来越多的江西人涌入北京,来做这项工作。

在老菜妻子的印象中,自己还没有多大的时候,就听家乡的大人说,“要出去做管道疏通。”据她介绍,江西九江瑞昌整个村都是做管道疏通的,现在分布在全国的各个城市。

据疏通工人们计算,整个北京,估计有大概3000个疏通工人,这都算少的。“我们每天都要跑遍整个北京。”

老周初到北京混饭吃的时候,也是跟着老乡一起来的。在管道疏通的圈子里,会以同乡为帮派来聚集着做一些工作。老周的这个帮里基本都是江西人,“走哪都是老乡。”

在北京,像这样的管道疏通公司很多,大部分是私人办的,干的都是管道疏通的活,包括疏通马桶、疏通下水道等。

“跟着方经理干活有保障。他人脉比较广,每天都能接到好几趟活,还帮我们交五险一金。”老菜笑着说。

老菜的老板也是江西人,早些时候也是做管道疏通的,在北京待了几年后,人脉积攒起来了,有很多回头客,这时候一个人没办法做完这么多活,所以开始拉起队伍。像老菜、老周等20多个人,一直跟着他干。后来也有几个其他地方的小伙子加入方经理的队伍,但都因为吃不了这个苦就离开了。说起自己的老板,大家都还很喜欢,管道疏通工人没有一点怨言。

“做这个行业,混饭吃,靠的就是口碑。管道疏通的活很脏很苦,要是没个好的工作态度,别人就会找别的管道疏通公司。”方经理说。

管道疏通不是容易干的活儿。其他的管道疏通公司也有招新人进来,但都留不住。现在留下的,每个人都有多年的管道疏通经验,有的对机器的使用非常熟练,有的非常有力气,最大的已经54岁,最小的也有32岁,其他的都是40多岁。

在一起工作时间长了,他们还形成了自己的一套江湖规矩。比如,每天每个人疏通了几个管道,收入多少都自己心里有个底,到月底的时候一起结账。

“从来没有人乱报或少报。”负责公司账目统计的老张说。

又比如,到月初的时候,大家都会自觉聚在一起吃个“加油餐”,从来不会有人缺席。

有时候遇到可能有有毒气体的管道,他们就自觉分成组来合作,直到把管道疏通为止。这些年来,公司的员工生活条件都还行,相处得也很融洽,员工之间从来没有出现过抢活的事情。

精神生活匮乏

歇息了一会,管道下面的轮廓慢慢显现了。老菜又开始来疏通,这次他先用比人还高的铁舀勺把里面的淤泥捞出来堆在旁边,然后再冲水。随着搅拌的加剧,散发出阵阵恶臭。“这里面有油腐臭的味道,还有其他的不明物体腐坏散发出的臭味。”

“这都还算是好的,我第一次和他来的时候,直接就吐了。”老菜的妻子毫不掩饰地说着,最开始没有这个机器,都是老菜自己下管道,用竹竿一点点通,回家之后,身上的味道怎么也洗不去,“消毒水是家里必备的东西。”

老菜住在西站旁边的平房里面,不到30平米的房间,住着3个人,厨房与卧室用窗帘隔开,一个灶台,几个零星的碗筷,几张凳子,还有一个折叠沙发,“以便孩子们来的时候有地方可以住。”老菜说。

公司不包住,管道疏通工人都是自己在外面租房子。实际上,早些年,老菜也在北京的地下室住过一段时间,发现身体受不了,经常会腿疼,自此之后,老菜就搬出来了。

“这行业身体不好,完全做不下来。”老菜笑着说,“抵抗力是要放在第一位的,要不然下水道里面的细菌就会侵入皮肤,造成各种疾病。”

并不是每一位管道工人都能在暑假的时候和家人待在一起。为了节省租金,很多管道疏通工人都是两个人合伙租一个平房,屋里放一张上窄下宽的木质板床。“多出来的空间还可以当椅子。”方经理说。

他和老周住在一起,平时有个照应。在这些管道疏通工人中,方经理算年轻的,但他干活也是最拼的。

“不拼命干活怎么行?”方经理憨笑着说。

家里4口人需要他养活,大女儿刚满7岁,小女儿才1岁。他每天工作回来就是和家里人视频,“两三天不见,就会觉得精神上少了点什么。”

对于记者这样的陌生人,老菜和方经理算是比较能说的。其他很多管道疏通工人,根本不愿意谈起自己的生活。一是他们觉得这么多年过去了,每天的生活都是一样的,很平常;一是他们觉得这是最脏最累的活,也不愿意让别人知道。即使自己心里有委屈或者觉得不舒服,也不知道如何表达。

此前,记者和其他管道疏通工人接触,他们根本不愿意接受采访。“这个事曝光没什么必要。”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管道疏通工人说。

实际上,他们经常遭遇别人的不理解。家里的孩子们都不支持他们做这种工作,对别人也从不提起。每年过年回家时,总有人会时不时地嘲讽一下,“你就是做那种掏粪池工作的。”老菜尴尬地说。

老菜的小儿子在家里上初中,当别人问起他的父亲是做什么的时候,他只说在北京打工,至于具体做什么,就佯装说“不知道”。

“所有的苦和累都自己受着。”老菜说。

做不动了,再说

每天要拉100多斤的冲洗管,老菜着实觉得身体“有些吃不消了”,他估摸着自己是太劳累。

如同白领在电脑前坐时间久了,会形成脊椎病一样。臂膀疼和手没知觉,是管道疏通工的“通病”。而且和管道打了十几年的交道,实在是不想再干了。“当初稀里糊涂地走进了这一行,一干就是十几二十年。”老菜说,“未来再说。”

方经理也打算再干几年就回老家,“陪陪媳妇和孩子。”

其他的管道疏通工人有的也是做一天看一天,大多都是等着做不动了的时候再说。

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管道堵塞?以后管道疏通工人是否会消失?

对此,管道疏通工人的看法是“管道里面的淤泥和乱七八糟的东西太多。”

中国社会科学院城市发展与环境研究所博士、副研究员黄顺江从历史的角度进行分析,他认为,管道堵塞更多的是一个社会在发展过程中的历史遗留问题,“这是从计划经济时代转向市场经济时代必然出现的阶段。”其次是居民在日常生活中,没有保护地下管道的意识,“无论什么东西都直接往下水道里面丢。”再者,平时下雨把地面上的泥沙冲进了地下管道,如果政府相关部门保养维护不及时,就会导致管道堵塞。

实际上,“只需从源头利用,过程维护解决就可以。”北京市市政工程设计研究总院教授级高级工程师、院排水专业副总工程师宋文波以雨水管道为例,向《经济》记者解释说,第一,提倡海绵城市,把雨水留住,一部分利用起来,一部分慢慢往出排;第二,定期对管道进行维护,保证管道的功能效率尽量向设计时的标准靠近。

黄顺江对此提出了更为细化的解决办法,他称之为“预演”。“这需要相关政府部门首先要有这个意识。”即在平时下小雨时,就观察哪些地方有出现排水不畅或缓慢的情况,及时进行维护和解决。当出现大雨的时候,就对这部分路段进行重点关注,直到事情解决为止。

但无论如何,管道疏通工人都不会消失。他们会一批接一批地为地下管道服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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