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琦
编辑 翁倩 rwzkhouchuang@126.com
至今还时不时地想起那个地方,如果说真有什么值得炫耀的旅行经历的话。
其实只是一片海岸,和其他海岸一样,有浓度很高的蓝色和绿色,加上一片古罗马的废墟。美则美矣。阿尔及利亚还存有不少这样的废墟,比如杰米拉(Djemila)、提姆加德(Timgad),都被辟为文物保护地,人迹罕至,是年轻男女躲在石块之间谈恋爱的地方。姑娘扎着活泼的马尾,轻轻追赶前面的恋人。这片废墟却在海岸上,海水和风把它侵蚀得更加厉害,石头上全是破洞,洞里长出杂草。正如你们在标题里看到的,这里就叫蒂巴萨(Tipasa)。
很多去过的地方慢慢就忘了,就像读过的书、看过的电影,即便留着笔记,最后回忆也就仅仅留在纸上。但蒂巴萨像个秘密,的确去过,却又不得要领,很想再去,却又机会渺茫,只好秘不示人,恐怕一说出来就会失灵似的。来这里的人更多一些,住在70公里以外的首都阿尔及尔的人,把这里当作郊游的地方。加缪也最喜欢在这里散步,但今天来这里的人恐怕不是专程为了他。就算在他活着的时候,阿尔及利亚人也不是全部喜欢他——因为他担心对殖民者的激进反抗后果是一种自毁,反对者打出标语,让他滚出去。
到达蒂巴萨的时候,我没有特意寻找加缪的足迹。那段时间刚好特别排斥个人崇拜,尤其对寻访故居、墓地一类的凭吊之旅充满怀疑。之前试过几次,每次的发现都大同小异,所有的结局几乎无一例外地被时间平息了。我还清楚地记得,岸边的树丛里偶尔会露出几块石碑,一开始我还仔细分辨碑上的文字,想看是不是和加缪有关系,后来觉得自己的行为太可笑,就故作镇定地散起步来。最后在一个小广场里坐了半天,对面有一群学生模样的小年轻,我也没有尝试搭讪,察觉不到他们的善意或敌意。
据说早上的时候,加缪总是带着轻微的醉意向前走。他正是在这里开始了被萨特称作“地中海式”的理想主义,这也埋下了两人日后争论的伏笔——萨特是哲学家,他的存在主义是沉浸到时代当中,以“荒谬”为起点,追问人类如何从野蛮抵达意义,他后期坚持认为,暴力和共产主义是通往实质性变革的必经之路,而加缪是艺术家,他坚持道德原则,“无节制地爱”,难以认同任何重要的变革力量,在他这里,“荒谬”是无法超越的生命经验,是人类的全部生活,“并非所有人都能与历史一致”。两个人的分歧成了20世纪知识界的一段传奇,至今,人类思想的进展好像并没有走得更远,依然停在两人决裂的路口。
也许他们都是对的。不该怀疑的是加缪对于阿尔及利亚的感情,回来之后才读他那篇未完成的小说《第一个人》,不是谈论他的孤独,而是他所出生的这片土地的无根性,没有历史,依附于别人的命运。
在据此改编而成的电影中,我又再次见到了蒂巴萨,它的确是加缪所描写的那个样子,“春天,蒂巴萨住满了神祇,它们说着话儿,在阳光和苦艾的气味中,在披挂着银甲的大海上,在深蓝色的天空中,在铺满了鲜花的废墟上,在沸滚于乱石堆里的光亮中。”去的时候反而不能体会那样明朗的心情,哪怕眼前是同样的情景。而现在对于蒂巴萨的怀念,恐怕就是来自这里,想要奋力从生命的荒谬与绝望中抽拔出一些意义——危险的意义。“我总有印象是生活在大海上,受到威胁,然后心中存有巨大的幸福。”话都被加缪说尽了。美则美矣。
TIPS
1.作为殖民地的阿尔及利亚有着复杂的历史断层。在罗马人之前,这里接受迦太基人的统治,在罗马人之后,又迎来西班牙人和土耳其人的铁蹄。最近的宗主国是法国,加缪正是在阿尔及利亚争取民族独立的战争期间惹来争议。尽管他本人就常年在巴黎生活,最后在一个离巴黎70公里的地方死于车祸。
2.加缪的代表作有《鼠疫》、《局外人》、《反正集》等等,他的写作在历史和现实之间穿行,试图为人性找到出路,创作的小说、散文、剧本都对后世产生了巨大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