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尽头与冷酷边境

杨嘉敏

编辑 郑廷鑫 rwzkwenhua@163.com

很多年前，我在图们江边眺望朝鲜，能清楚地看到河对岸朝鲜人民军在巡逻。身边是一个韩国中年男子，隐隐传出抽泣声，我不禁看着他，他满眼含泪，用磕磕绊绊的英语对我说：“对不起，我有亲人在那边……”江的那一边，雾气在树林中蒸腾，无论朝鲜还是韩国，在那个年代，我们都难以进入。对我来说，这个近在咫尺的半岛，就像被雾气包裹着一样神秘。

乌头山统一展望台：河山是用来备战的

第一次前往韩国，我就怀着年少时的心愿，想去看看三八线。刚好团里有这个附加行程，当导游问我们愿不愿意去时，我是双手赞成。两个女中学生不满地嚷嚷开了：“导游，来韩国是为了购物，我们要去东大门！”幸亏只有她俩“抗议”，少数服从多数，大巴向着首尔西北方向开去。

首尔离三八线仅有50公里，大巴离开繁华大都市不久，很快就能看见铁丝网和瞭望亭，以及全副武装的韩国士兵在巡逻。在首尔北部1500平方公里的区域内，部署着众多军营。要知道，直到今天，这里仍然只是休战区。三八线，这条世界上历史最长的军事分界线，叫法也很“中国”，正式名称应该是“军事分界线”（Military Demarcation Line，简称MDL），由于设在北纬38°线上，一直被国人称为“三八线”，并延伸出极其丰富的含义。南北军事分界线全长248公里，共有1291个黄色界标，就是这条线，生生隔断了朝鲜半岛。以这条线为基准，朝韩各撤退2公里的区域，就是非武装地带DMZ（Demilitarized Zone），我们通常说去“三八线”，其实是去DMZ。

当今世界不乏冲突地区，约旦河西岸、叙利亚战火未熄，乌克兰、土伊边境战火又起，但要说到哪里集结了最多兵力，大概非DMZ莫属，双方都各自陈兵数十万，还有数万门的火炮以及数不清的地雷。

我们前往的乌头山展望台位于118米高的山丘上，和著名的都罗展望台的军方属性不一样，这个展望台是民营的。它是三国时代高句丽和百济为争夺主权而激战的关弥城遗址，是历史上的军事要地，如今成了南北分裂的现场。展望台前方，临津江和汉江汇流，然后携手绕过江华岛流入黄海（韩国称“西海”）。冷战年代，和汉江一样作为两大阵营界河的，还有波兰和德国之间的奥得河和尼斯河，南北越的边海河，而只有汉江，到今天仍承担着军事功能。这里的汉江不再是首尔那条婀娜多姿的母亲河，它就像是服从天职的军人，水道上处处设防，用水闸调节水位高低，以防朝鲜间谍；丰水期，汉江还是条地雷“高速公路”，部队从40公里外投放地雷，让它们漂流到江华岛。在这里，平地意味着战场，山脊线是火炮发射据点，山谷是坦克前进路径，河流则是天然屏障，河山的自然属性让位给战略价值。

展望台上，投入些许韩币就可以用高倍望远镜隔江观望朝鲜军事基地和宣传村，以及“江上三八线”。后来查资料，得知“江上三八线”是个伪概念，为引起游客兴趣特意这么叫的，在停战协议中，军事分界线和非武装地带的概念只存在于陆地。不过，这里距离朝鲜边境直线距离只有460米，是DMZ宽度最短的地方。往对岸望去，“村落”清晰可见，大有鸡犬相闻之意，但整个世界分外寂寥，田野上见不到任何耕作的身影，有几栋小楼房零零落落，导游说那是朝鲜为了宣传需要故意建造的，后来建筑材料紧缺都停工了，窗户上连玻璃都没有，糊的是塑料纸。

展望台的二楼再现了朝鲜人民的生活场景。有一处布置成小学教室模样，墙上贴着课程表，第一、二、三节课都是历史课——只属于金家的历史，我问身边还在读小学的儿子：“你愿意上这样的课吗？”儿子似懂非懂地摇摇头。到了祈愿室，儿子主动要来祈愿贴和笔，工工整整地写下“祝朝鲜半岛早日和平统一”，署名“中国小朋友”，正正经经地贴在一个日本小朋友送的千纸鹤叠成的朝鲜半岛地图旁边。

离开乌头山展望台，就要返回首尔了，我问导游为什么不去板门店，导游回答：“去板门店不简单哦，有个日本旅行团去，其中一个人被朝鲜人民军扣起来了，好费周折才把人要回来。普通旅行社都不敢做板门店这条线。”我有点失望，即使已经见证了三八线，但心愿还未能完全实现。

临津阁：风轻云淡背后

再次前往韩国，我提早一周通过专门的旅行社向联合国军司令部提出前往板门店的申请，批复倒是很快的。尽管中国属于韩国这一侧参加板门店观光的37个限制国之一，但限制不等于禁止，真正禁止的国家其实不多（朝鲜、阿富汗、巴基斯坦、伊朗、伊拉克、古巴、利比亚等）。

出发当日，我们拿到资料册子，注意事项多达N条。导游上车后，巡视了我们一番，指出我的露趾凉鞋得换，穿着吊带小背心的金发美女得加外套……然后郑重其事对我们说：“今天的行程，除了板门店，都是可以保证的，唯独板门店，如遇特殊情况，只能取消。”我心里唯有暗暗祈祷。

这辆大巴上有两个旅行团。一个是日本团，不到10个日本人，专门为他们安排了日本导游，一路上，这个日语导游一直在说，就没见她怎么停过嘴，难道日本人就这么喜欢导游在耳边说个不停吗？也许真的是他们细节控的性格使然。另外一个就是我们这个联合国团了，各色人种都齐全，一个英语导游全包揽。我们的导游是个很有气质的韩国女士，笑容可掬，但爽快果断。前往板门店这样的地方，随时会发生意外，导游也必须有能力做出快速反应。

在进入板门店前，我们会在临津阁用午餐，这个建于1972年的观光点位于三八线南端7公里处。相比板门店，这里无需手续，没有风险，观光客颇有点熙来攘往的架势。这里的统一公园里矗立着多座纪念碑，其中有一座是专门为在朝鲜战争中死亡的记者而建立的，电影胶卷的基座托起一只握笔的手；从首尔出发，开往新义州的京义线铁路中断点也在这里，据说是1951年京义线中断前最后一列从北方开来的火车，在此一停就是半个多世纪；还有“自由之桥”，现代集团创始人郑周永分两次亲自赶了1000头牛援助朝鲜，为了让牛群通过特意自费重修了这座桥。

供韩国人民面朝朝鲜方向祭拜的望拜坛边上，密密麻麻挂满了祈愿布签。也许临津阁对外国游客缺乏刺激，但对亲人离散的韩国百姓意义是非同寻常的，自己能拿着护照满世界飞，唯独故乡回不去，只能在望拜坛遥祭，寄托哀思。

登上临津阁最高处，放眼望去，青山绿水，阡陌纵横。经过半个多世纪的休养生息，没有人类活动，DMZ竟然成了动物天堂，丹顶鹤、白头鹤、麝香鹿、斑羚、黑熊……很多在亚洲其他地区甚少见到的动物都在这里留下了踪影。可惜的是，DMZ遍布地雷，动物也难逃厄运。朴钟佑是第一个受韩国国防部委派进入DMZ记录生态的民间摄影师，拍摄5年后，他由衷地感叹：我希望这里保持现状，不是指政治军事上的隔断，而是希望环境永远不变。

波内法斯军营：最危险的高尔夫球场和村庄

车过统一大桥，就开始进入军事禁区，严禁拍摄，手机也没有了信号。身穿迷彩服的美国大兵走上车，拿着名单一一核对。导游的语速也明显加快了，“身经百战”的她也有点紧张吗？车窗外不时见到铁丝网、水泥桩等军事设施，一架黑鹰直升机在车顶盘旋而过，一切告诉我们：这里已经进入波内法斯军营（Camp Bonifas）。

波内法斯军营是联合国军司令部所在地，原名Kitty Hawk，在1986年为了纪念在“板门店斧头杀人事件”中被砍死的上校波内法斯而改名的。据说，绝大多数的美军营地都以因公殉职或者表现突出的军人名字命名。这里有230名美军士兵和270名韩国士兵，位于前线第一线，在2004年前，他们每天都要经历朝韩双方的高音喇叭宣传战。宣传战刚结束那阵子，双方的士兵反而不适应了。一名韩国中尉风趣地说：“夜晚的宁静会让我们值夜哨的士兵想睡觉。”军营里还有一个“世界上最危险的高尔夫球场”，这个球场只有一个球洞，球洞的原型竟然是地雷坑。直到现在，在这儿挥杆，一不小心还会触雷，如果说坏事变好事的话，那就是又多了一个球洞。

在军营里，我们每个人得到一张联合国访问者胸牌，并且需要签署一份“访问人誓词”，誓词告诫，“在板门店共同警备区可能发生不可预见的事件，美利坚合众国及大韩民国无法保证访问者的人身安全。对由敌方的行为所造成的伤害或死亡，一概不负责任。”看到这样的誓词，不知道有没有过临阵退缩者，反正那天没有。我和好友相视苦笑一下，痛快地签了。衣着不合格的人也在这里换装，我脱下凉鞋，换了一双他们提供的平底白布鞋。然后换乘有联合国UN标志的车辆继续出发。

就在这压抑的气氛中，车窗外竟然是一片稻田，和高达100米的旗杆上飘扬的巨幅太极旗，这就是韩方宣传村——大成洞。村民白天在7公顷的农场里耕作稻田或种植人参，住在政府为他们建的现代化房子里，并且免纳税，免服兵役，每个村民年均收入达到8万美元，比韩国农民平均收入高出两倍多，不是嫁给村里的男人，一般人休想进来。但是，代价也不小，每天和全副武装的军人为伴，每晚11点宵禁，更不用说来自朝鲜方面的威胁——曾经就有村民被朝鲜军人劫持。相对应的，在朝鲜一方，也有一个宣传村——金基正洞，有高达160米的旗杆，从1950年代开始诱惑着“脱南者”光临。直到今天，这个村子仍空无一人，夜幕降临，村里电灯会同时打开，在某个时刻，又会同时熄灭。

板门店共同警备区（Joint Security Area）很快到了，此处是DMZ内惟一一处朝韩军人面对面守卫的地方。板门店所在地原本只是战争双方在拉锯战时期处于真空地带的一个小村落，这个名字也取得颇为随意——取自停战条约签定地附近一个卖香烟的杂货铺。

眼前是两栋建筑，分别被命名为“和平之家”和“自由之家”，用做南北双方谈判之用。我们从军区大巴下来，排成两队鱼贯而入，韩国军人此时出现了。奇怪的是，他们走起路来咔咔作响，是裤子还是鞋子发出响声？是为了添几分军威吗？后来经一军事爱好者指点，才知道DMZ是世界上地雷密度最高的地区之一，咔咔作响的军靴是为防雷特制的。

穿过空旷的大厅，曾经在报纸电视上看到过无数次的朝韩军事分界线出现在眼前。

板门店：这里不是世界的尽头

我的正前方是7座简易木板房，中间3栋蓝色的属于联合国，另外4栋白色的属于朝鲜。以前曾以为朝鲜战争停战协议是在这里签署的，其实这些板房只是根据停战协议成立的军事停战委员会会议厅和中立国监察委员会的工作场所。板房旁边站着5名身着军服、头戴钢盔墨镜的韩国士兵，他们身体微微前倾、双腿分立齐肩、双手握拳，呈跆拳道姿势面向朝鲜站立。

朝鲜一方就是那幢标志性建筑——板门阁。和通常电视上见到的双方军人呈对峙状不一样，朝鲜那边冷冷清清，只有板门阁上站着一个戴大檐帽的朝鲜军人，举起望远镜观察我们。这时团里有个人试图举手和对方打招呼，马上被导游和随行的美国士兵禁止。

尽管阳光灿烂，鸦雀无声，我仿佛依然嗅到1953年停战协议签署前夕板门店上空弥漫着的硝烟气息。平静的场面相当具有欺骗性。朝鲜百万大军的70%兵力能在12个小时内集结在DMZ，板门店处于万门火炮的射击范围内。地面上可以顿时剑拔弩张，地下则可以暗度陈仓。1970年代，朝鲜在DMZ的地下共挖了至少6条隧道准备南侵，到1990年为止已发现4条穿过三八线的隧道，其中第三隧道是最接近首尔的。该地区地质构造属于坚硬的花岗岩层，朝鲜人为了掩盖作业的声音只能在刮风下雨的时候偷偷挖掘，所以进展缓慢。机关算尽，却因为朝方工程师叛逃而被揭发。费那么大的劲，结果是为韩方挖了一个观光景点兼爱国主义教育基地。

好友曾参观过第三隧道，却未能前往板门店，和我一样，总觉得不够完满，所以这次我们俩是一拍即合。她告诉我，进入第三隧道，要乘坐独轨缆车下到七十多米深的地下，然后弯着腰跟导游在滴水的隧道里钻来钻去。花岗岩壁上残留着煤灰，导游说这是朝方制造的假象，辩解是矿工挖煤不小心挖过了界，信不信由你；而韩方所称“通过这条隧道，每小时可调动3万兵力”，同样信不信由你。每小时3万人=每分钟500人=每秒钟8人，隧道宽2米、高2米，莫非朝鲜士兵都学会了漂移？

导游带领我们走进其中一间蓝色木板房——停战委员会会议室。在分界线的位置放着一张桌子，桌上插着一面联合国旗，两名韩国士兵同样以跆拳道姿势站立着。导游示意我们围拢过来听她说话，大家似乎被现场气氛震慑住了，纷纷立在原地不敢动，导游忍不住笑了：“你们连我都怕了吗？”原来在这里，会给一丁点时间让大家随意走动，并可以和韩国士兵合影，这个50平方米左右的房间应该是惟一能随意穿越三八线的区域了。不过“穿越”时间相当短，大伙儿排队轮着和蜡像似的韩国军人合影，有些人还没轮到，导游就催促着离开。往外走的时候，我不忘看一眼窗外的三八线——高5厘米，宽50厘米，水泥砌成，韩国一侧是碎石子路，朝鲜一侧是水泥路，就这样？就是这样！

而在这些会议室里，竟然发生过不少“趣事”。譬如朝鲜军人会偷偷把谈判对手的椅子削矮几公分，让对方显得渺小；或者偷偷把AK-47藏在大衣底下来开会，碰上大冷天，室内暖气十足，热得他们汗流浃背，又不敢把大衣脱下来，遇到这种情况，美韩军人会很识相地把暖气关小。

半个小时左右的光景，我们就要离开板门店了。显然，与这个喜怒无常、不可理喻的兄弟为邻，韩方只能用铁一样的秩序和纪律来控制风险。

车上，导游抛出一个问题，让僵硬了的气氛开始解冻：“你们知道韩国军人保持跆拳道的姿势要多久吗？”“一天”，“4个小时”……正确答案是“你们参观的时间有多长，他们就站多久”，车内顿时爆发出恍然大悟的笑声。得知真相后，我也明白为何见不到站军姿的朝鲜军人了，同理，只有朝鲜那边有参观团时，朝鲜军人才会出来凹造型。说到这些一线军人，那可是朝韩双方的形象代表，韩国青年服兵役的时候得先通过身体检查，分为6个等级，能够派到DMZ来服役的全都是一等二等，个子要1.73米以上，在板门店看到的个个不矮于1.80米，还要跆拳道黑带；美国士兵则要1.83米以上；朝鲜的挑选标准不得而知，但肯定不会把面黄肌瘦的送来板门店。

我还在消化刚才所见所闻，车忽然停下来，大家哗啦一下涌到右侧，我跟着冲过去看究竟，车窗外并无异样啊，低头一看，才发现有一个树墩一样的纪念碑，原来这里就是著名的“斧头杀人事件”现场。很快，车又停下来，导游指着前面一条不起眼的水泥桥说。这就是赫赫有名的“不归桥”，距对岸朝鲜的地界不过30米。“不归”的意思是1953年，双方在此交换10万俘虏，被俘人员一旦选择了自愿前往南方或是北方，经过这座桥就再也不能回头了。

1953年以后，到这个世纪初，在DMZ，大小冲突事件已经夺去394名韩国人、90名美国人，以及至少889名朝鲜人的性命。

硝烟散尽的深谷/深谷的向阳处/有一棵无名碑木/承受着风霜雨雪/结出的一片片青苔/望着那头天边/陌生的你啊/原来是思念着远在故里的樵童伙伴。

夜晚的明月/月光承载着麝鹿的哭声/被孤独和寂寞吞噬的/苦累的碑木啊/幼时的天真涌上心来/惋惜之情如石子般层层叠叠。

尽管这首韩国国民歌曲《碑木》是缅怀战争中死去的无名战士的，但战争留下的伤痛何尝不是绵延到今天。板门店附近高地上曾经有一块告示牌，上面写着：This is not the end of the world， but you can see it from here（这里不是世界的尽头，但你能从这儿看到它）。

返回统一大桥，手机又有信号了，传来朋友的信息：“和朝鲜军人打招呼了吗？”我深深地呼出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