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丛
那年初冬午后,我母亲拿着袋子走进市场,在不同的水果摊上试吃橙子,挑选甜度高的。回家后,她把选定的橙子直接泡在水中洗净,再一个个擦干,整齐码入早已备好的纸箱,然后开始写信。
那年她四十五岁,没有写过信,每个字写得像苍蝇,但她写得极为认真,两眼盯着困顿的笔尖,一笔笔贴着信上的格线直走,像个老花眼的裁缝。
母亲写好了她的思念,把信折好,藏在那些橙子里面才正式封箱,等着第二天送给上早班的邮递员。但是半夜里她睡不着,爬下床又把纸箱重新拆开,从里面挑出表皮最黄熟的一个,这才放心又把箱子封起来。
那个橙子被她放在柜子的醒目处,每天悄悄地看它几眼。
那装满橙子的箱子虽然寄出去了,却一直困在码头,和其他货物堆在一起等待航班,枯等了一个月的风浪才开始漂洋过海。慢慢漂呀漂,漂到天亮还在浪里徘徊,船上载满了游客、一捆捆的天涯情书,以及像我半年前一样茫然渡海的天涯客。
母亲收到我的回信时,已经是隔年的春天。
多年后回忆起来,她终于谈起了那个箱子。原来她收到我的回信时,第一个动作就是剥开那个表皮已经干瘪的橙子,当她发现里面的果肉依然完好如初——这一刻让她等太久了,几乎就是无数个黑夜换来的黎明,那嘴里的滋味使她一瞬间掉下了泪水。
我后来才知道她还在悄悄读我写的文章,为了理解我为什么写作,她试着进入这个非她所能的世界,先找认识的字,再猜不懂的词,然后上下连贯,慢慢揣测出整个句子的含义,直到把自己弄得疲惫不堪。
有一次我的小说登出来,她指着标题问我:“这两字怎么念?”
“嗫嚅。”
“炼乳?”
“……”
“意思是啥?”
“嗯,意思就像咱們想要说话,却有话讲不出来……”
她有点惊喜,好像问对了一个词,赶紧跟着默念了几遍。我想问她已经读到哪里了,是否体会得出故事里的含义。后来并没有问,因为她已经默默地点着头,仿佛我那么简短的解释已经进入了她的内心。 (摘自 《大众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