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驼
清明节那天,领导请我开车陪他去扫墓。他说:“陪我去看看我的母亲吧。”我问他是否备点什么,他笑着说:“不用,我不迷信!”
我以为他什么都不买的,但是最后却买了一样东西。他去一个小店买了一包食盐。我有些莫名,却没有过问。
他对母亲的“看望”也很简单,他只做了两件事情。先是一个人默默地磕了三个头,然后,站起身,撕开盐包,一把一把地将盐撒在母亲的坟头。撒完之后,他冲我微笑,眼里有泪光闪动。
这是我经历过的最简单的扫墓。在回去的车上,他微笑的眼里依然还盈着泪水,他问我说:“小张,你一定想知道为什么我要在母亲的墓前撒盐吧?”
我笑着点点头。然后,他就讲起了他的故事。
他说,他小时候家里非常贫穷,父亲是一个建筑工人,母亲是父亲在南方建工程时娶回北方的,后来成了这座城市的一个清洁工人。他们挣扎在这座城市的最底层。后来父亲在一次工程事故中死去,母亲带着他和弟弟艰难度日。由于母亲是在南方长大的,对北方冬天的寒冷始终都没有适应过来,一到冬天,手脚都是冻疮,很疼很疼,疼得整个人都不利索。
但是无论雪多大,冬天还是要上工的,而且工作量总是很大。每年冬天下雪的日子,母亲都要在凌晨三四点钟起来,到马路上去铲雪,一直铲到天亮,铲到筋疲力尽,有时候经常铲着铲着,人就重心失衡,摔倒在地上,久久爬不起来。
那雪一大,被车一压,就成了冰块,母亲就得用长着冻疮的手使足劲去铲。每一次铲下去,都是一次意志与疼痛的较量。每天回家之后,母亲都要偷偷地躲在房间里摘手套。因为她不想让他们兄弟俩看到她已经血肉模糊的手。
有一年冬天,这座城市的雪下了好久,母亲铲了很久的雪。那段时间,母亲甚至从不轻易摘下手套。有一天,报纸上预报雪要停了,于是母亲在那一天把道路上的雪铲得干干净净,她想明天太阳一出来就可以轻松一点了。
第二天,天亮的时候,他和弟弟忽然听到母亲在院子里叹气,嘴里抱怨着什么。他们从床上爬起,到院子里一看,四周又积起了厚厚的白雪,天空依然飘着鹅毛大雪。母亲前一天的努力又白费了,怎能不叹气呢?母亲郁闷地凝望着这飘扬的鹅毛大雪,感叹道:“如果这天下的是一阵白盐多好啊!”
他不懂母亲话中的意思,于是就问:“为什么要下白盐呢?”母亲解释说:“白盐往这雪上一撒,那雪就化了。”弟弟瞪大着眼睛凝望着大雪,忽然也说:“如果这下的都是盐多好啊!”
雪依然在下,第二天早晨,他发现弟弟一早就溜出门去了。他看到弟弟从厨房揣着一盒家里的盐出去了。弟弟来到母亲打扫的街道上,将盐撒在了路上。弟弟一撒完盐就哭了起来,可能是发现面对这茫茫的大雪,口袋里的盐实在太少了。
母親惊诧地问弟弟:“你知道这盐多贵吗?把盐撒地上干啥呢?”弟弟哭着说:“我想把雪化了,雪太厚了,妈你怎么铲啊?”母亲的身子一抖,严肃的脸上忽然笑开了花,眼角一下子就挤出泪水来。
那个冬天的雪下了很久,报纸上总说雪第二天就停了,但是雪一直没有停。母亲不再相信报纸,每天都扛着铁铲出去。有一天,母亲却再也没有回来。母亲在铲雪的时候滑倒了,被一辆车撞了个正着,血染红了白雪,白雪覆盖了她。
给母亲送葬的路上,弟弟一直用幼小的手掌拍打着他的背,责怪说:“都是你不让我撒盐的,都是你害死了咱妈。”弟弟的小手每拍一下,他的泪水就落下两滴……
后来,他和弟弟靠亲戚的接济艰难长大,但是他的口味一直很清淡,从来都不吃很咸的东西。当有人问他怎么跟南方人一样口淡时,他就会说:“是啊,我妈就是南方人,我像我妈。”
他说完自己的故事之后,就问我:“你知道我为什么撒盐了吧?其实我只是想母亲能够轻松一些,起码不要在通往天堂的路上再滑倒了!”
(从容摘自《精短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