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光明
来自两部《变形记》的创作灵感
莎剧无论从人物的角色设定还是情节安排,都与布鲁克诗相近,甚至可以说脱胎于此;但是,在以下重要的三点,莎士比亚远比布鲁克高明。莎剧的确与布诗有诸多相似,但只是形似,莎剧不仅在故事情节、结构安排上做了明显高明的艺术改进,更重要在于,两个作品在精神内核上绝不相同。第一,布鲁克的“剧情”时间长达九个月之久,其中三个月罗梅乌斯与朱丽叶沉醉在幸福的爱河。几乎整整两个月,罗梅乌斯夜夜爬进朱丽叶的窗户,同爱人尽享鱼水之欢。莎士比亚将全部剧情浓缩在五天之内,罗密欧与朱丽叶从见面到殉情,不过三十六个小时,夫妻恩爱只短短一夜。这不仅使剧情变得紧凑,也使悲剧冲突变得激烈。第二,莎士比亚新增加了几个具有艺术表现力的场景,比如罗密欧与朱丽叶的“黎明诀别”,那悲情浓烈的诗性,布鲁克恐望尘莫及;帕里斯去墓地凭吊,被罗密欧杀死,人物既与开头呼应,更加强了悲剧效果。除此,莎士比亚对劳伦斯修士和奶妈的刻画之丰富精彩,均远在布鲁克之上。第三,最重要的是,莎士比亚无意像布鲁克那样想以此爱情悲剧警示年轻人要恪守道德规范,遵循父母之命。他要塑造、描绘、表现的是一对真爱至上,挣脱道德束缚和家庭禁锢的青春爱侣,以自己的情死化解了仇恨的神奇、不朽的爱情。
尽管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在题材上更接近布鲁克的叙事诗,但其戏剧精神是“奥维德式”的,罗密欧与朱丽叶这对追求自由爱情的情侣,同奥维德《变形记》中的皮拉摩斯(Pyramus)与提斯比(Thisbe)一样,以墓地殉情的悲剧再现了“狂暴的欢乐势必引起狂暴的结局”,即刻骨铭心的永恒爱情来自死亡。
1567年,亚瑟·戈尔丁(Arthur Golding, 1536—1605)翻译的古罗马诗人奥维德(Publius Ovidius Naso, 公元前43—公元18年)取材于古希腊罗马神话的长诗《变形记》(Metamorphoses)的英译本在伦敦出版,成为当时最具影响力的书,它对那个时代的许多作家,包括莎士比亚产生了深远而巨大的影响。从莎士比亚早期剧作的诗剧风格、故事题材、情景意象,都可以找到奥维德的影子。我们不仅可以从他写于《罗密欧与朱丽叶》之前的《爱的徒劳》(1594)中看到他对于奥维德的熟悉、喜爱,他在写到荷罗孚尼(Holofernes)批评纳撒尼尔(Nathaniel)牧师朗读的一首情诗时说:“诗的韵脚还凑合,至于诗句之雅致、隽永以及黄金般的精致节奏,就无从谈起了。奥维德才是真正的诗人;而奥维德之所以能成为奥维德,不是因为他能凭想象嗅闻出鲜花馥郁的芬芳和他那富于奇思妙想的神来之笔吗?模仿之作一无可取。”同时,在写作时间稍早于《罗密欧与朱丽叶》的《仲夏夜之梦》(1595)里,已经发现了他对于“皮拉摩斯和提斯比”这一故事的借用和描述。
事实上,莎士比亚最早写作幷于1593年出版的十四行长诗《维纳斯与阿多尼斯》(Venus and Adonis),不仅题材直接取自奥维德《变形记》中的“维纳斯和阿多尼斯的故事”,其所昭示的主题,与《仲夏夜之梦》和《罗密欧与朱丽叶》都是一样的:爱一旦来临,便不可抗拒。“维纳斯和阿多尼斯的故事”讲述爱神维纳斯疯狂爱上跟自己的儿子小爱神丘比特一样俊美的少年阿多尼斯,遭到拒绝,仍痴情不改,最后,当阿多尼斯在狩猎中意外死去,维纳斯不是像凯普莱特和蒙塔古两家那样为罗密欧和朱丽叶雕塑金像,而是用芳香的仙露和阿多尼斯的鲜血交融,开出一朵叫“风神之女”的脆弱花朵,以此表达永远的悲痛和纪念。莎士比亚则让维纳斯把那朵花当成自己“情人的化身”。
我们简单描述一下奥维德改写的“皮拉摩斯和提斯比的故事”这一来自古希腊神话的爱情悲剧:
在古巴比伦城,英俊青年皮拉摩斯的家与一位东方最可爱的姑娘提斯比的家只有一墙之隔。两人得以相识,日久生情,但结婚的意愿遭到双方父母的禁止。没人传递消息,他们便用点头或手势来交谈。爱的火焰不仅没有熄灭,反而愈加炽烈。一天,这对情人用爱的眼睛第一次发现把两家隔开的墙上有一道裂缝,他们就从这道裂缝轻声地互吐爱慕、互诉衷曲。每一次说完,他们都会抱怨“可恨的墙”为什么要把他们隔开,为什么不让他们拥抱,哪怕是打开一点让他们接吻。但能透过这一线的空间倾听彼此的情话,他们已心存感激。告别时,每人都亲吻墙壁。
第二天清晨,两人相约,等夜深人静以后设法瞒着家人逃到城外,在亚述王尼努斯的墓前,藏在大桑树下。两人焦急地等待夜幕的降临。提斯比先到了墓地,如约坐在桑树下。当她在月光下远远望见刚吃完一头牛,嘴里淌着血,因口渴走到泉边喝水的雄狮,吓得两腿发软,急忙向一个土洞跑去,仓促间把一件外套跑丢了。豪饮之后的狮子发现了丢在地上衣服,用血盆大口将它扯烂。
不久,皮拉摩斯来了,先是发现尘土中有野兽的足迹,继而看见提斯比沾满血迹的外衣,呼喊道为什么两个情人竟要命中注定在同一个夜晚死去。他觉得都是因为自己把提斯比深更半夜叫到如此危险的地方,才害死了她。他捡起外衣,来到事先约定的桑树下,不停地吻着碎衣,以泪洗面。他对衣服说,也让我用血把你沾湿吧。他拔出剑,扎进腹部,又用垂死的勇气把剑从伤口抽出来,仰面倒下。血喷涌出来,挂在高空溅了血的桑葚变成暗紫色。此时,提斯比从藏身处来到桑树下,桑葚的颜色令她困惑不解。忽然间,她发现了躺在血泊中的皮拉摩斯。她抱住心爱的情人,眼泪淌进了伤口,血与泪交融在一起。她吻着他冰冷的嘴唇放声痛哭,呼喊着“皮拉摩斯,回答我!是你最亲爱的提斯比在叫你!”听到提斯比的名字,皮拉摩斯睁开眼,看了她最后一眼,死去。
当提斯比看到自己的外衣和一把空的象牙剑鞘,说:“不幸的人,是你自己的手和你的爱情杀了你。我的手一样勇敢,因为我也有爱情,能做这样的事。爱情会给我力量杀死我自己。我要陪你一起死,人们会说是我把你引上死路,又来陪伴你。能分开我们的只有死亡,不,死亡也不能。啊!请求我们两人可怜的父母答应一件事:既然忠贞的爱情和死神已把我们结合在一起,求你们不要拒绝我们死后同穴共眠。桑树啊!你的树荫下现在躺着一个人,很快就是两个人。请你作为我们爱情的见证,让你的果实永远保持深暗的颜色,以示哀悼,并纪念我们流血的情死。”说完,她把剑对准自己的胸口扎下去,向前扑倒。可怜那剑上情人的热血还未完全冷却。提斯比的请求感动了天神,也感动了双方父母。每逢桑葚熟的季节,它的颜色就变成暗红;两人焚化以后的骨灰也被安放在同一个罐中。
显然,罗密欧与朱丽叶这对爱侣最后的“情死墓穴”,无论其创作灵感,还是情人诀别时真挚的悲情独白,都像是莎士比亚对奥维德“皮拉摩斯和提斯比的故事”结局的直接拷贝。
不仅如此,我们还应关注到另一部《变形记》对莎士比亚创作灵感的啓发,它的作者是比奥维德晚一个多世纪,比对莎士比亚产生过深刻影响、擅写“流血悲剧”的罗马最重要的悲剧作家鲁齐乌斯·安奈乌斯·塞内加(Lucius Annaeus Seneca, 约公元前4—公元65年)晚半个多世纪的另一位古罗马作家鲁齐乌斯·阿普列乌斯(Lucius Apuleius, 约124—180年)。
阿普列乌斯被誉为欧洲“小说之父”,其具有魔幻和浪漫情调的代表作《变形记》(Metamorphoses)是古罗马文学最后、也是最完整的一部小说,在文艺复兴时期流传甚广,对近代欧洲小说的产生起了很大推动作用。阿普列乌斯的《变形记》采用与荷马史诗《奥德赛》相同的结构方式,因写的是一个赴希腊旅行的罗马青年鲁齐乌斯误服魔药变成驴子之后的传奇经历,并凭驴之眼观察社会的人情百态,以驴之心感受时代的世态炎凉,最后皈依宗教得到救赎,从公元五世纪起,人们习惯称之为《金驴记》。
1566年,莎士比亚两岁的时候,由威廉·阿德林顿翻译的英文本《金驴记》(The Golden Ass)出版,阿德林顿是使伊丽莎白时代的英格兰成为“翻译的黄金时代”的重要翻译家之一。
取材自希腊民间传说的《金驴记》,情节并不十分复杂,它描写罗马帝国时期的青年鲁齐乌斯因故去希腊旅行,于母亲家的原籍、巫术之乡塞萨利停留,并在一高利贷商人米罗家中投宿。当他得知女主人精通巫术,能变幻为飞鸟,萌生好奇,想学巫术之道。为此,他向女仆福娣黛求爱,结为情侣,得以亲眼目睹女巫凭借魔药施展变身术。为一试身手,他让情人偷拿魔药。谁知忙中出错,福娣黛误拿了药膏,敷在身上,不仅未能如愿变为飞鸟,反而变成一头毛驴,沦为给人驮东西的牲畜。从此,他不得不听天由命,相继为强盗、逃亡的奴隶、街头骗子、磨坊主、种菜人、兵痞及贵族厨奴服苦役,历经无数磨难,聆听到神话传说,见识过坑蒙拐骗、巧取豪夺,也曾被一阔太太与他人驴交欢。最后,未曾泯灭的羞耻感,令他无法忍受与一恶妇当众做爱出丑,遂寻机纵身狂奔而逃,来到一处僻静的海滩,在疲乏中进入梦乡。次日黎明,他含泪向万能的女神哭诉、祷告,埃及女神爱希丝天后对其不幸心生怜悯,答应拯救。遵照女神的指示、授意,他终于脱离驴皮,恢复人形,并皈依了爱希丝女神的教门。
我们先来看《仲夏夜之梦》中的织工波顿(Bottom)变成驴头人身,以及仙后对他的短暂迷恋,这一灵感可能直接来自《金驴记》。当然,这一灵感也有可能来自雷金纳德·司各特(Reginald Scot, 1538—1599)于1584年出版的那本著名的揭穿巫术的《巫术的发现》(The Discoveries of Witchcraft)一书,其中写到一个年轻水手被女巫变成了驴;也有可能来自《圣经·旧约·民数记》第二十二节“巴兰和他的驴”的故事,其中上帝让驴开口说话。莎士比亚的素材及灵感来源十分广泛,无论是早于阿普列乌斯的希腊小说《帕特城的卢喀斯的变形记》,还是与阿普列乌斯同时代的希腊语讽刺作家琉善(Lucian,约125—180)的《卢喀俄斯或驴子》,都写到“人变驴”。
再来看巫术或魔药在莎士比亚笔下的功用,在奥维德《变形记》“伊阿宋和美狄亚的故事”中,伊阿宋(Easun)用催眠的魔药和三遍咒语,将守护金羊毛、从不睡觉的恶龙催入梦乡,取得了金羊毛。在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中,仙王的“魔汁”(催眠的仙药)使违背父命渴望自由爱情的男女,在经历了阴差阳错的喜剧冲突后,促成圆满,有情人终成眷属。而在《罗密欧与朱丽叶》中,劳伦斯修士调制的“魔汁”(使人假死的安眠药)则阳错阴差地使一对违背父命自主结婚的情人,在墓穴发生了以死殉情的惨剧。显而易见,莎士比亚可以巧夺天工般地让“魔汁”、“变形”为前者皆大欢喜的收场,也可以鬼使神差般地把“魔药”、“变形”为后者摧毁幸福的落幕,而除了这表面对“变形”的借用,《罗密欧与朱丽叶》对“变形”还有两层更深的幻化或升华的精神意境。
事实上,我们已经在前面论述到第一层,即莎士比亚在《罗密欧与朱丽叶》中对奥维德《变形记》里“皮拉摩斯和提斯比的故事”进行了移植和幻化。现在,我们再来分析莎士比亚对阿普列乌斯《金驴记》中“丘比特和普赛克的故事”在罗密欧与朱丽叶身上的投射与升华。
普赛克(Psyche)是希腊神话和罗马神话中的人物,原是人间一位国王美若天仙的小女儿,因“普赛克”在希腊语中的意思是灵魂,因此被视为人类灵魂的化身,常以带有蝴蝶翅膀的形象出现,并演绎出与爱神厄洛斯(Eros)即罗马神话中的爱神丘比特(Cupid)相爱的神话故事。正像比起希腊神话中爱的女神阿佛洛狄特(Aphrodite),人们更熟悉罗马神话中爱的女神维纳斯(Venus)一样,对作为维纳斯儿子的丘比特的熟悉和喜爱,也远远超过了厄洛斯。这或许要归功于《金驴记》。
《金驴记》共十一卷,阿普列乌斯从第四卷二十八节到第六卷二十三节,花了占全书近六分之一的篇幅,藉强盗洞穴中的一老妇人,为了安慰被强盗从新婚丈夫身边抢来的少女,讲述了“丘比特和普赛克”这一曲折、动人的美丽爱情故事,即使《金驴记》本身更富于神话彩色,同时也为后来的西方文学和西方绘画直接提供了丰厚的素材。
故事讲述的是一个国王有三个女儿,因小女儿的美貌超过人类的极限,引起维纳斯的嫉妒,她不能容忍一个凡胎少女与她分享美的荣誉,便吩咐儿子看在母爱的情分上,用他的箭让这个名叫普赛克的少女爱上一个最卑微的男人。而普赛克纵然美丽,却因始终没有恋人,孤守空闺,身心十分痛苦。不想阿波罗的神谕是要将她弃于一座高山之巅,等待嫁一个凶恶的蛇精。然而,在那处山巅有一座圣殿,那原是天主的恩赐。普赛克进入圣殿,按照一个无神无影的声音,沐浴、用餐、就寝。午夜,她成为一素不相识的丈夫的配偶,失去贞操。天亮之前,那丈夫匆匆离去。不久后的一天夜里,丈夫又出现了,嘱咐这位最温柔、亲爱的妻子,当听信她已死去的谣传的亲人来寻找时,千万不能相见。后来,丈夫禁不住普赛克枕边的柔声相求,答应让仆人将她的两个姐姐带来。享受完天上的荣华富贵,两个心术不正的姐姐打算加害无辜的妹妹。不露面的丈夫再次提醒她要警惕披着女人外衣的凶恶母狼的圈套,不管怎样,都不要透露关于丈夫的任何信息,否则,怀孕的孩子将不是一个神灵,而只是一个凡夫俗子。心怀强烈嫉妒的两个姐姐重提阿波罗的神谕,说每天睡在普赛克身边的是一条残忍的巨蛇。单纯、幼稚的普赛克一想到丈夫每天只是夜间温存时才开口,太阳升起前就离开,心里不免十分害怕。当她听从姐姐要杀死蛇怪的劝告,取出油灯,拿起剃刀,走近熟睡的丈夫时,惊奇地发现那正是翩翩的小爱神丘比特本人。她摆弄起床脚下爱神的武器,被箭头扎进手指,结果自动投入爱神的情网,贪婪而狂热地亲吻丈夫,无意间晃了一下油灯,一滴滚烫的灯油掉在小爱神的右肩。爱神见自己的信条遭到背叛、凌辱,躲开亲吻和拥抱,腾空而去。普赛克情急之下抓住爱人的右腿,被带到空中,飞翔中跌落在地。此时,丘比特实言相告:本是要遵母命罚她嫁给一个最卑微之人,结果因被其美貌吸引,不小心让金箭划伤,爱上了她,不想她竟违背了他仁至义尽的警告,他只有离开以示惩罚。悲痛欲绝的普赛克跳河自杀,河水不接收她,将她送到岸边。田野之神不忍见她遭受绝望爱情的折磨,安慰她不要再寻死,而要用崇拜和赞扬去博得清高、傲慢的小爱神的好感。
普赛克先向两个姐姐复仇,谎称丘比特谴责她时说宁愿娶她的姐姐为妻,她们信以为真,从那处山巅的悬崖纵深一跳,以为丘比特会安排仆人来接,结果粉身碎骨,恶有恶报。然后开始漂流四方,浪迹天涯,日夜寻找丈夫。此时,维纳斯已知晓儿子不仅违背母命,爱上普赛克,而且手还受伤,恼羞成怒,正在全世界搜寻她的行踪,并把爱神关在一个房间里,既是为防止他继续纵欲加重伤势,更是要阻止他与爱人相会。普赛克来到一处神殿,被农业女神出其不意捉住,因其不愿得罪亲戚维纳斯,拒绝了她的求助。她又来到天后赫拉的神庙,祈求救助,但天后也不肯为她得罪维纳斯。希望彻底破灭的普赛克,决定主动去维纳斯的神殿向婆婆请罪。维纳斯先是命仆人鞭打、折磨普赛克,然后亲手把她的衣服撕碎,揪着她的头发无情地殴打。她故意让普赛克去干不可能完成的工作,第一件是让她天黑之前把杂乱的种子一粒一粒按类分好,结果,一只蚂蚁出于对爱神伴侣的同情,召来一支蚂蚁大军,很快就把种子分得井井有条。第二件是让她到河岸的远方羊群中去取一绺珍贵的金羊毛,万念俱灰的普赛克本想投河自尽,却有芦苇受神灵的感应对她发出先知的教诲,帮她从午后变得乖顺的羊群附近的灌木丛顺利地取到金羊毛。维纳斯断定此举依然不是普赛克可以凭一己之力所为,便交给她一个水晶罐子,让她去完成第三件任务,到耸立在万丈绝壁之上一孔幽深的泉眼去打泉水,那浊恶的水流飞瀑直下,倾注在“死地阶”沼泽,最后汇入地狱之河——悲叹河。峭壁上的泉眼由一条被天神判处永不睡眠的凶恶蟒蛇终身看守,普赛克绝望之时,受爱神激励并秉承宙斯(Zeus)意旨的天鸟降临。这只凶猛的雄鹰用谎言骗过恶蟒,终于接近水源,将罐子打满。不想维纳斯不仅未息怒,反而恶意挖苦普赛克倒像一个大巫婆。于是,她又命普赛克去做第四件事,拿着一个梳妆匣到地下哈得斯的冥府,去向冥后珀尔塞福涅访求一点美貌回来涂在脸上。普赛克爬上一座高塔,打算一死了之。此时高塔开口说话,指给她一条直通地狱王国的路,并教她如何用钱币打发冥河的摆渡人,用麦饼哄骗守门的生着三个脑袋的恶狗,接受冥后的款待拿到东西以后,在回来的路上,千万不要出于好奇窥探匣内神圣美貌的天赐之宝。重返人间的普赛克,为了要让身为爱神的情人高兴,想为自己再添一点天赐的美貌,终于没能抑制住好奇,打开了匣子。空空的匣子里面装的是可怕的“死地阶”睡魔。一团浓雾从中袭来,普赛克如同死尸一般倒在地上。此刻,痊愈的爱神再也无法忍受普赛克不在身边,从幽闭他的房间的天窗逃出来,飞到爱人身边,将睡魔重新关进匣中,让她不感到丝毫疼痛地用箭一扎,唤醒她。普赛克去向维纳斯交差,同时,丘比特飞向主神宙斯,跪求他开恩。宙斯为丘比特对他所表现出的从未有过的敬意所打动,他一面嗔怪丘比特违背了天庭律法,一面表示对爱神有求必应,因为爱神是在他的怀抱里长大。同时,他也不忘让爱神记住他的恩德,以后再遇到如花似玉的凡间美女,要奉献给他。
最后,宙斯召集众神开会,缺席者处以罚金。他当众宣布,既然丘比特自己爱上一位姑娘,并夺去她的贞操,婚姻关系又可以束缚住他的少年不轨,那就让他永远拥抱普赛克,享受爱情吧。然后,他安慰女儿维纳斯不必为这联姻可能会对高贵血统有所贬损,他要消除新郎与新娘间的天壤之别,使婚姻合法化,吩咐赫尔墨斯马上将普赛克接到天国来。普赛克刚一抵达,他就递给她一杯仙露,让她喝下,表示从今日起爱神会与她永为夫妻,白头偕老。席间,太阳神阿波罗弹起竖琴歌唱,维纳斯随着节拍翩翩起舞。就这样,按照传统的结婚仪式,普赛克正式嫁给了爱神丘比特。后来,他们生下一个女儿,起名叫伏露妲(“色情”之意)。
由此,我们当然可以把莎士比亚在《罗密欧与朱丽叶》中艺术塑造的罗密欧与朱丽叶这一对爱侣的情死同穴,既可以看成奥维德“皮拉摩斯和提斯比的故事”式的悲剧情死,也可以把它幻化为阿普列乌斯“丘比特和普赛克的故事”式的天国永爱。在阿普列乌斯笔下,宙斯最终把普赛克带入天国,赐予她永生不死的生命,并让她与爱神丘比特永为夫妻。在莎士比亚的笔下,朱丽叶便仿若人间普赛克的美丽化身,而罗密欧也正是尘间的爱神,他能攀上那看似高不可攀的阳台与朱丽叶幽会,分明是插上了丘比特的翅膀飞上去的;他们最后的情死,不仅化解了两家仇恨,更是以爱情战胜死亡,在天国里永恒。人们也十分愿意相信,他们在最后殉情的那一瞬间,是拥抱着爱情上了天堂。若非如此,人们自然也不会在维罗纳那座貌似真实的朱丽叶空石棺楼上的墙壁,绘制罗密欧与朱丽叶在天国的幸福生活。
因此,无论莎士比亚写作《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初衷是否要让人们相信世间真有这样一见钟情、刻骨铭心、恒久不灭的爱情,直到今天,“罗密欧”与“朱丽叶”这两个名字中的任何一个,都早已在许多愿意相信、真诚希望、渴望享有美好爱情的人们心中,成为浪漫、纯情、忠贞、永恒爱情的象征。但不知有没有人想过,它之所以永恒,只因为它是转瞬即逝的?莎士比亚“吝啬”地让他们俩从相识相爱到一吻而死,时间没有超过三十六个小时。理由很简单,虽然《罗密欧与朱丽叶》只是莎士比亚悲剧写作的起步,但他明白悲剧就是酝酿死亡并使之尽快发生的过程,这一点在他后期的四大悲剧——《哈姆雷特》、《奥赛罗》、《李尔王》、《麦克白》之中也如是。时间一长,悲剧性震撼的审美效果自然会减弱。谁能设想,如果罗密欧与朱丽叶不死,而是顺利地进入人们习以为常的世俗的婚姻生活,他们的爱情难保不会褪色,甚至消亡呢?至少那不再是罗密欧与朱丽叶,而只是一对平凡的饮食男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