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的鸡得了瘟疫,它们中有一只叫花花的大母鸡平时最讨人欢心,每次下完蛋,它悠闲地踱着步子,要立在我跟前唱一通歌。柴窝里的鸡蛋还带着温度,热乎乎的,每次都要数花花下的蛋个最大。不知什么时候起,花花开始耷拉着脑袋,病怏怏地蹲在地上,眼皮一张一合的,眼看就要死了。其他鸡也和它一样的症状。七十多岁高龄的外公说,它们害了鸡瘟,估计都活不长了。果然上午就死了两只。买回来的药也回天无力。我看着它们抽搐,心里难过得慌。外公信奉耶稣,不杀生。他说,趁还没死,你赶紧宰了吧,否则不能吃了。那年我十岁,头回杀生。我把菜刀磨锋利,却不知道从何下手。我含着泪,要处死眼前的几条生命,是让人无法接受的事实。平时这事,都是妈妈干的。我学葫芦画瓢,却怎么也下不了手。最后不得不采用一种最为笨拙和残忍的方式来了结它们:将鸡脖子摆在案板上,闭上眼睛,一刀砍掉头……
我还记得十岁那天的难过与沮丧,某种程度上,我在心里暗暗地恨着父母,因为那天我替他们干了这种残忍的事。这让我感到悔恨。我难过了好几天,一直想着花花临死前的眼神。几天后,我病了。发高烧,脸上长满了痘,浑身时冷时热,早上起床口鼻子里都是血。他们说我害了麻疹,老师打发我回家休息养病。寒风料峭春雨连绵的日子里,我独自一人往返于学校、私人诊所和家里。那段时间,我内心总是盘桓着一些不好的念头。麻疹持续了一个多月也没好,我开始幻想死亡。我心想他们回来就看不到我了。我想起小学时意外死亡的同学。他的坟茔上已经青草萋萋。家里那时没有安装电话,想给父母写信又没地址。绝望和疾病在一点点吞噬着我。好在阴雨天气终于结束,天气放晴了,油菜花也开了。我看到成群的粉蝶在金黄的花海中翩跹起舞。我又活了过来。那是我十岁那年仅存的一丝温暖的回忆。
那一年,还没有“留守儿童”这个称呼。媒体和政府的视野都还没有伸向这些留守在家的孩童,因为这是普遍存在的现实,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不光是我,我们村和我一般大的孩子,情况都是一模一样的,父母都去了外地进厂或当建筑工。放学后大家都无所事事,没有了大人的管束,一个个都成了脱缰的小野马。就像几年后毕节的孩子们那样,整天晃荡于村庄、集镇、街道和网吧。我们拖着细长的木棍,在“留守”的世界里画地为牢。摆在眼前的,是冰冷残酷的现实:父母待在家里无任何收入来源,唯有出去打工才能改善家庭条件。然而失去父母的照顾和管束,留守儿童们的世界等同于孤独与绝望。
十岁那年,我内心隐隐地滋生出暴力的因子。我成了一名疏于管教的留守儿童,性格变得阴郁冷漠,动辄发怒,让人不敢亲近。外公年岁已大,对我的管束不造成任何压力。幸好我从小身体纤弱,胆小怕事,打架斗殴的事轮不到我,倒没有进一步滑向堕落的深渊。工作后,我曾两次参观过省少管所。一群十二三岁的少年犯,整齐地端坐在教育科观看教育片。我们进来的时候,他们齐刷刷地回过头来,每道眼神都那么似曾相识,刺痛着人的心。这些尚未成年的孩子,档案上已经劣迹斑斑了。他们身上有着许多共同的特点:留守儿童,从小父母疏于管教,性格孤僻,自卑,厌学,沉湎于网吧游戏。
比起这些,留守儿童更为悲惨的结局是死于绝望与心碎。2015年6月份发生在毕节的留守儿童集体自杀的悲剧依然历历在目。他们并不是死于贫穷和饥饿,而是死于绝望,死于孤独,死于缺乏关爱和温暖的社会环境。“谢谢你们的好意,我知道你们对我的好,但是我该走了。我曾经发誓活不过15岁,死亡是我多年的梦想,今天清零了!”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不像程序可以无数次重启。当13岁的孩子在他生命尽头写下这些文字时,这“多年的梦想”又是怎样的一种心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