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文彬:我所亲历的东京审判

2015-09-10 07:22:44沈寅飞
方圆 2015年16期
关键词:东吴大学代表团审判

沈寅飞

70年前,1945年8月15日,日本裕仁天皇公布《停战诏书》,宣布接受《彼茨坦公告》,无条件投降,在多年炮火兵燹的洗礼后,中国抗日战争终于拉上了帷幕。

94岁的上海海事大学退休教授高文彬,回忆起那个时刻,依然非常激动。作为当年17人中国代表团的一员,高文彬参加了战后盟军对日本战犯的审判活动——东京审判,时至今日,成了中国代表团唯一还健在的成员。

7月底,高文彬从上海市虹口区的家里搬了出来,住进了上海市第一人民医院高干病房。因为身体不适,而照顾他的保姆有事请假回了老家,他不得不到医院来住着,以防有什么意外。

以前的节假日,保姆回家,高文彬也会到医院来住,所以他对医院生活没有感到任何不适。唯一不满的是这里上网不方便,因为他的女儿已经在美国成家,在自己家里,高文彬最大的乐趣就是用英语与远在大洋彼岸的女儿一家视频聊天,而在医院里,只能读报、看书。

距抗战胜利已经70年,高文彬也不再年轻,想当年,他是一名风华正茂的小伙子,是中国代表团最年轻的成员之一,如今,也免不了满头稀疏的白发、无法拉直的皱纹以及微微颤抖的双手。

面试在上海锦江饭店

1922年出生的高文彬,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他的父亲是上海一家洋行的普通职员。1945年,23岁的高文彬从东吴大学法学院毕业,进入上海市黄浦区政府任户政股主任,后来又到上海地方法院刑事法庭当书记员。

“当时,经历了多年战乱,上海一切都还在恢复当中,街头三教九流的人都有,整个社会有些乌烟瘴气。”高文彬对当时的社会环境摇着头表示不堪回首。在这样一个利欲熏心的社会染缸中担任公职,高文彬的父母担心年轻单纯、涉世不深的他会随波逐流,建议他辞职另谋出路。

那个时候,日本已经宣布投降,1946年1月19日,远东盟国最高统帅部根据同盟国授权,公布《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宪章》,宣布成立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将在东京审判日本战犯(即东京审判)。中国拟派出的检察官向哲浚开始在国内选拔人才,组成东京审判的中国代表团。

那年4月,向哲浚来到上海招翻译,高文彬报名参加。“面试很简单,在上海最有名的涉外饭店锦江饭店中,向哲浚找出一份中文报纸,随手指出其中一段,让我当场翻译成英文。”得益于在东吴大学学习的经历,高文彬顺利通过了面试。在体检之后,高文彬便乘坐着美国涡轮式军用飞机,踏上了前往日本的旅程。

中国代表团的飞机降落在东京郊外的一个机场,第一次来到日本的高文彬至今都对日本萧条的场景记忆犹新。“日本街头的妇女穿的都是打满补丁且脏兮兮的衣服,一些年轻的日本姑娘由于家中的男子当兵战死,只能沦落到在车站、路口出卖自己的身体来维持生计。路上到处都是被轰炸后的残垣断壁,有烧焦的工厂,又只剩下一两根柱子的民房,几乎没有完好无损的房子。”高文彬描绘着自己的见闻。还有一些地段的大楼很有规律地一幢隔一幢地被炸毁,后来高文彬才知道,这是日本人自己有计划地炸掉的,主要是为了防止被轰炸后大火蔓延。“其实普通老百姓是战争最大的受害者。”高文彬叹息道。

经历战祸的洗礼,日本的情况并不比中国强多少,这令高文彬有些意外,而且似乎日本国内的普通百姓并不知道国外战场上发生了什么。

高文彬回忆,有一些日本女孩不知道盟军和日本的对立关系,甚至和盟军军官成为了男女朋友。与高文彬同住的一个美国军官在来到日本后不久,就有了一位漂亮的日本姑娘做女朋友,后来还时常把她带到宿舍来,这个与高文彬关系不错的美国军官会悄悄地跟他说,“今天中午我女朋友要来”,高文彬就会把房间让给他们。

“当时的日本民众倾其所有,来支持日本军队,但却根本不知道他们在外面做过些什么,只知道他们为天皇而英勇作战。后来,在对南京大屠杀罪行进行审理的时候,前来旁听的日本人让法庭座无虚席,大多数都是抱着怀疑态度来听的,他们不愿意相信。庭审结束退庭时,那些来旁听的日本人就变得面如土色,匆匆离开。我还记得,其中有一个日本女人,一看到我们中国人就低着头,不敢正视我们。她应该是觉得羞愧。”高文彬说。

不仅仅是一名翻译

一场东京审判,持续了两年半的时间,从1946年5月3日开始,1948年11月12日才全部结束。在这期间,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共开庭审判818次,出庭证人达419名,书面证人779名,受理证据在4300件以上。1946年5月15日,高文彬随着向哲浚等人来到日本,直到1948年8月才离开,这段时间里,中国国内正进行着一场新的战争,而高文彬等人在东京的境况,也不啻另一场战争。

在东京审判中,由于审判由美国主导,所以法庭采用的是英美法系,而非大陆法系。当时英美法系的证据规则采取“法定证据主义”,即证据的提出是否合法,以及证据本身有无凭信力,由双方进行辩论,法官来认定证据有无凭信力。法官如果认为证据的提出不合法或证据本身无可凭信,可以当庭拒收。对于这样的审理规则,中国代表团有一些准备不足。

高文彬告诉记者,中国作为日本侵略战争中受害时间最长、牺牲最大的战胜国,审判涉及的55项罪行,有44项与中国相关,但是中国代表团仅仅只有17人,而且参加法庭审判的中方人员自始至终没有超过10人,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苏联代表团有70多人,美国代表团有上百人。所以在审判过程中,无论是知识储备,还是精力、体力,中国代表团都落了下风。

不过,中国代表团在审判中依然留下了不少佳话。

时年54岁的检察官向哲浚,在远东国际军事法庭成立之初,就带着工作人员到曾经的敌占区寻找侵略证据,并同国际检察局据理力争,将对日本战犯的起诉起始日争取到了张作霖“皇姑屯事件”事发日。此外,向哲浚还与中华民国国民政府总检察长联系,向盟军总部要求开放已被盟军封起来的日本陆军内部机密档案,委派两名懂日语的人员足足在里面翻了10余天,找到多份关于日本对中国作战文件、作战命令等方面的有力证据。

法官梅汝璈也没有闲着,他是向哲浚在清华大学的师弟,受向哲浚推荐而进入中国代表团。梅汝璈曾赴美国留学,精通英美法和英语。在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开庭预演时,本来中国代表团入场座次在美国、英国之后位列第三,梅汝璈当即发声,认为不妥,甚至以脱袍退庭来力争,最终入场顺序按日本投降各受降国签字顺序而定,中国排到了英国之前,位列第二。

后来成为国际法院大法官的倪征燠,则在反诘板垣征四郎的庭审中大放异彩。当时板垣写下了整整48页辩护词,走上证人台为自己辩护,而倪征燠则在3天时间里,针对48页辩护词一一盘问反驳,最终促使板垣指控了侵华同谋土肥原贤二,灰溜溜走下证人台。

庭审中,末代皇帝溥仪出庭作证也成为一大亮点。“溥仪戴着一副玳瑁边眼镜,用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回答提问,有时还会说几句英语来解释一下。他整整出庭8天,创下了单人作证最长时间的纪录。”高文彬回忆。

作为向哲浚代表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国际检察局特聘翻译的高文彬,最开始的工作是对中国政府提供的大量书面证据进行语言转化,翻译成英文,然后才能在法庭上呈示。到东京的前4个月时间里,高文彬主要在做这个。他的薪水是每个月200美元,也由国际检察局来支付。

完成基本翻译工作后,向哲浚并没有让高文彬等5名翻译直接回国,除高文彬以外的4位翻译被他介绍到中国驻日军事代表团去工作,在征求高文彬的意见之后,将高文彬留下来做了他的秘书,薪水提高到每月250美元,转由中华民国外交部发放。

对于向哲浚,高文彬一直很崇敬。即使已经过去了70年,高文彬回忆起向哲浚,脑海中始终浮现着这样一个形象:一身西服的向哲浚,用流利的英语,站在法庭上进行慷慨陈词,揭露日本战犯一桩桩令人发指的罪行。

参与东京审判的两年时间里,最令高文彬引以为豪的事是他曾亲手将两名日本乙级战犯送上了断头台。1947年的一天,高文彬在《东京日日新闻》上看到了一则新闻,日本少尉军官向井敏明和野田毅在南京大屠杀中,以军刀砍掉中国人的头颅数量作为比赛内容,最终以向井杀死106人“获胜”,而野田失败的原因,是军刀的刀刃“卷”了。那张拍摄于1937年的照片上,两个人并肩站着,用军刀撑地,脸上露出了笑容。

“当时看到那张照片,简直让人悲愤至极。”高文彬立刻将这份报纸复印了3份,一份留在国际检察局办公室,另两份通过倪征燠转寄给了南京军事法庭庭长石美瑜。石美瑜收到报纸后,立即向盟军总部提出抓捕向井敏明和野田毅。

当时,日本战败后,这两人混迹于被遣返的日军当中,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国内,隐匿于市井之间。由于重名者很多,搜寻持续了将近半年时间,最终在两人的家乡日本埼玉县发现了他们。昔日的刽子手已经脱掉军装,头裹白布,在街边做起了小生意。最终两人被押解回南京接受审判。根据后来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的记载:尽管两人在法庭上极力推诿,但因证据确凿,最终被判处死刑。1948年1月28日,抽完最后一支香烟,两人被带到南京雨花台刑场执行了枪决。

27年丧失人身自由的生活

1948年11月4日,经过漫长而艰苦的审理,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宣布了对28名日本甲级战犯的判决。判决书长达1212页,整整宣读了7天,其开头就写道:“侵略是人类最大的罪行,是一切战争罪行的总和与根源。”

在3个月以前,高文彬与向哲浚完成了东京审判的任务,一起乘坐美国将军号邮轮回到国内。“之所以放弃搭乘飞机,是为了携带两大木箱总共五百多本材料,里面装着一开始我就留心收集的两整套东京审判庭审记录。”回国之后,高文彬将整理的庭审记录一套给了东吴大学法学院,一套由向哲浚带到南京给了司法行政部。可是在内战和东吴大学法学院解体之后,这两套宝贵的材料不幸遗失。

高文彬和向哲浚回国后都留在了上海。向哲浚先后被南京国民政府任命为最高法院检察署检察长、司法院大法官等要职,但都被其婉拒,他最终选择了留在东吴大学讲授国际法课程。而高文彬则先是回到了东吴大学和华东政法大学任教,新中国成立之后,他被定性为“国民党的遗留人员”,被安排在上海外事处工作。

到了上海外事处以后,因为对法租界不了解,高文彬经常向此前的东吴大学老师艾国藩教授请教一些问题,到了1952年,艾国藩被人检举是“国民党潜伏大陆的特务”,而高文彬则被指控“为国民党特务盗窃外交部机密情报”的罪名,最终被判了10年劳改。

随后,高文彬被带到了江西劳改农场,一边劳动,一边“改造思想”,他没想到的是,这一待,竟不止10年之期。直到1978年中央拨乱反正,高文彬才被平反,重新回到上海,被上海海运学院聘用,再次执起教鞭。“20多年来,生活很艰难,妻子也带着女儿离开了我,但也算因祸得福吧,我因此躲过了反右运动和文革的迫害。”提起失去自由的27年,高文彬选择了一笔带过,但眼中依然溢出一些苦涩的泪水。

事实上,高文彬是1950年12月才结婚的,他1952年5月就被抓了起来,当时女儿才刚刚出生1个月。1年后,妻子和女儿都离开了他。在那个不堪回首的年代,高文彬不是唯一一位遭受冲击的东京审判中国代表团成员。检察官向哲浚几经辗转,从东吴大学到复旦大学,再到社会科学院,最后在上海财经学院(现在的上海财经大学)一个与法律毫无关系的外语教研组主任的岗位上默默退休,即使退休后,他依然遭受了“文革”的打击;法官梅汝璈因为在“文革”中写了《关于谷寿夫、松井石根和南京大屠杀事件》的文章,被扣上煽动“民族仇恨”、“鼓吹战争报复”的帽子,饱受摧残后,于1973年与世长辞……

忘记历史是对民族的背叛

“当我重新回到了久违20多年的上海后,虽然很艰难,但是我也找到了自己的位置。”高文彬说,上世纪八十年代后的生活令他有种重生的幻觉,他也渐渐习惯了一个人。上海海事大学老教授协会的赵韦鉴教授告诉记者,“高文彬老人是一个非常独立的人,退休后即使生病住院也很少告诉学校,有时候要多次追问,他才会说一些生活上的困难”。

独居的时候多了,高文彬依然会想念他在东吴大学的老校友。当听说记者来自北京并采访过中国政法大学的潘汉典教授后,高文彬立刻坐起身来,关心地问,“潘汉典的身体怎么样,生活条件还行吗”。当年一本《元照英美法词典》的编纂工作,让高文彬和潘汉典的生活产生了交集。虽然相隔千里,但是数十年未曾谋面的两位老人却吐露了共同的心声,“为中国法学贡献东吴人最后一份绵薄之力”。

在《元照英美法词典》编撰完成之后,高文彬又接受了上海市虹口区档案馆的邀请,口述当年东京审判的历史。然而事情过去了近70年,高文彬自己也坦言,很多场景都已经开始慢慢模糊。尤其经过了1998年那次中风,他的精力和记忆已经大不如前。可“越是步入晚年,就越发觉对东京审判那段历史的珍惜”,高文彬对自己的每份资料都悉心收集,仔细归档整理。口述工作进展得十分缓慢,每次档案馆的工作人员都会事先列出几个问题,高文彬就按照这个提纲准备,每几个星期就约上工作人员进行交流、记录。

重新追回那些片段似乎没有那么容易。每每讲到一些细节问题,高文彬总是闭上眼睛、眉头紧锁,有时用手指反复按摩着太阳穴。“最真实地还原历史是对大家负责,也是对我自己负责。”高文彬说,他一直以来对待事情,都将严谨的态度放在第一位。

除了教学和历史方面的工作,在上海市虹口区的住所——一间两居室内,高文彬每天都会读书、看报、上网,还偶尔听听音乐,他尤其喜爱了解政治军事类的新闻。每年节日,上海海事大学的师生都会来看望他,那时候,高文彬会格外高兴,倾其所有地向他们讲述自己的人生经历,并且总是以最积极的一面来启示这些后辈。

5月29日,上海海事大学党委宣传部老师吉娜刚刚完成了对高文彬的一次拜访,看完他珍藏的照片后,吉娜感慨:“当一张张照片翻过去,最后又合上的那一刻,感觉仿佛又品读了一遍高老先生历尽沧桑的人生。再望着眼前如此儒雅安详的老人,不由感慨万千,心生无限敬意。”

而此刻,东京审判已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近70年,虽然身体不再如往日般健朗,即使连回病房时也会询问护工自己应该往那个方向走、在几号病房,但高文彬仍然用发自内心的声音表示,“虽然我不是一位复仇主义者,但是我希望世人无论何时都不要忘记过去,因为忘记历史是对民族的背叛”。

人物名片

高文彬,94岁,上海人,中国民主同盟成员、上海海事大学法学院退休教授。任教时主讲国际法、国际私法、海洋法等。

1945年,高文彬毕业于上海东吴大学法学院。1946年应聘前往日本东京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参加审判日本甲级战犯工作,先后担任国际检察处翻译官和中国检察官办事处秘书。1952年,受一名被打成“特嫌”的东吴法学院的老师牵连被捕,被判刑10年,直到1978年才获平反。后被上海海运学院(现在的上海海事大学)聘为教授。曾参与翻译《国际公法译丛》、《国际私法译丛》、《国际法与技术转让》,参与编写《大众法学》、《法律百科知识手册》、《英美法大词典》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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