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文典的骨鲠、狂慢与刻薄

孙克诚

中国现代史上一批学人、大师中我行我素个性鲜明者甚多，留下许多逸闻趣事，令人闻知解颐启颜、瞠目结舌。 其中最使人难忘者当属国学大师刘文典，其性格之骨鲠、狂慢与刻薄，一二事例中可见，于今仍启人深思。

据云，蒋介石掌握军政大权后，多次表示要到新成立的安徽大学视察，校长刘文典总是婉拒蒋到校“训话”。后来虽勉强同意，但蒋到校视察时，校园里却是一片冷清，没有高官所到处常有的热烈欢迎的隆重场面。刘文典有言在先，“大学不是衙门”，学校因而没有刻意安排接待。1929年，安大发生学潮，蒋至安庆传召刘文典。因对蒋下达的教育部文件里使用“责令、责成、纵容学生闹事”语汇不满，刘文典言，自己并非贩夫走卒，即便高官也不应对其呼之来挥手去。故而面见蒋时，礼帽长衫，从容阔步，直抵蒋面前。见其傲然不卑，不呼官衔，蒋内心不悦，面露愠色，咄咄直问：“你是刘文典么？”刘文典当即回敬：“字叔雅，文典只是父母长辈叫的，不是随便哪个人叫的。”蒋要刘交出学潮中闹事共党分子名单，并严惩罢课学生。刘却说：“我不知道谁是共产党。你是总司令，就应该带好你的兵。我是大学校长，学校的事由我来管。”相言无欢，终至冲突，两人拍桌对骂，蒋骂刘为学阀，刘骂蒋是新军阀。蒋成怒失形，打了刘两记耳光，以“治学不严”罪名，将刘投入监狱。事发后，学界震动，安大学生游行示威，要求“保障人权”、“释放刘文典”。又经蔡元培等人说情斡旋，蒋只得以“即日离皖”为条件释放刘文典。

真是“颜斶齐王各命前”，齐王召见颜斶曰：“斶前！”斶却曰：“王前！”齐王不悦。刘文典坚守士人尊严、不肯阿附权贵、铮铮骨鲠之气，颜斶不及，确实令人钦佩。在曲学阿世、官学资源置换互惠盛行、大学变作官场的今天，不知学界中此辈人尚且有无孑苗存遗？趋炎附势苦无门径，谁又会拮抗权贵呢？其精神在今日尤为可贵。

刘文典清高骨鲠之外，还有一个性格特点就是狂慢。1939年，刘文典10卷学术专著《庄子补正》出版，声誉至于顶峰。号曰“教授之教授”“大师之大师”的陈寅恪为之作序，更令其身价倍增。刘文典获得“庄子专家”之誉，恃才自傲，也以庄学名家自居，每次讲授《庄子》时，开场白常是：“《庄子》嘛，我是不懂的喽，也没有人懂！”言外意，刘某不懂《庄子》，天下无人能懂。联大时期，有人问古今治学庄子者的得失，他狂言曰：“在中国真正懂得《庄子》的，就有两个人。一个是庄周，还有一个就是刘文典。”他否定了历史上所有研治庄子的学者。

睥睨傲世，刘文典真是狂慢得可以，但是这种狂慢，更是一种学术自信，他有这个资本。试问今天学界，谁敢如此放言？当下剽窃成风，弄虚作假肆行，知名学者抄袭丑闻不断，只敢糊弄学生与外行，谁会有如此的学术自信力？

刘文典还有一性格特点就是刻薄，其刻薄之极简直令人切齿。抗战期间，某日敌机轰炸昆明，警报响起，西南联大师生纷纷外逃城外。刘文典跑到中途，忽然想起陈寅恪身体、视力极差，无人帮扶何以能逃出呢？于是赶紧返回，率领学生搀扶陈寅恪逃亡。学生见刘文典体力不支，想要帮助他，他谢却道：“别管我，保护国粹要紧！保护国粹要紧！”此时同在联大任教的沈从文赶至，刘文典见之骂道：“我跑是为了保存国粹，学生跑是为了保存下一代的希望，可是该死的，你干吗要跑呀！”又传云，联大讨论沈氏副教授转正的教务会上，刘文典持反对意见，他居然说：“陈寅恪才是真正的教授，他该拿400块钱，我该拿40块钱，朱自清该拿4块钱，可我不会给沈从文4毛钱。”又说：“沈从文是我的学生。他都要做教授，我岂不是要做太上教授了吗？”刘文典一直看不起从事新文学创作之人，更看不起以创作闻名天下、无学历却站在大学讲坛的沈从文。

文人相轻的通病在刘文典身上表现更为明显。曹丕《典论》中有言：“文人相轻，自古而然”，又言：“而文非一体，鲜能备焉。是各以所长，相轻所短。”以己之长衡人之短，实在毫无道理，但是人们往往“又患暗于自见，谓己为贤”，而轻视、贬低别人。刘文典之于沈从文，同为文人，皆以“文”命名，也算是人生的吊诡。一从事学术研究，为阳春白雪；一从事文学创作，是下里巴人。但是孰高孰下还真就难辨，都有自己的从众拥趸，若以追随者人数论与生前身后名而言，刘还要下于沈呢！刘以研究庄子得其真传自傲，就其讥诮、刻薄于人看来，对庄子齐物论理解得就不很透彻，或者患了诸多学者治学的通病，只以学问为学问，并不以之立命修身。庄子曰：“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是、彼乎哉？”人间哪有什么高下之别呢？

刘文典项直不曲、自信执着，后世学人师法学习难成，倒是他的尖酸刻薄青胜蓝出、枉过于正。彬彬学者教授，扯下脸面，你说我不值一钱，我骂你半泉不当，斯文尽丧，也算是今日学坛一景了。

不管怎样，骨鲠、狂慢与刻薄是那么有机地统一于一身，个性鲜明而又通透至真，这就是真实的刘文典。虽然他真率直切、肆意而为，让凡俗我辈径直接触难以接受，但是他自有其人格魅力，这也正是大师之谓大师的风范体现。不容多元个性存在的时代，是不会有真正大师级人物现世的。当经历了揖揖雍雍、彼此春风，转身却按颈拍砖、手无留情的场面几多后，刘文典式的质直浅切、刻薄当面，反倒是让人可以接受了。因为明枪之于暗箭，现实中世人多弃前用后。现今学界里、社会中，刘文典式的人物凤毛麟角几近于无，而深文周纳、城府极深、八面玲珑、左右逢源、逢场作戏，让人不明深浅的人精却越来越多了。

刘文典是中国文化中一个异数，或好或坏，其言不一，但是确实值得我辈学人怀念追思。

（作者為青岛科技大学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