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莹
“由四川过湖南去,靠东有一条官路。这官路将近湘西边境到了一个地名为‘茶峒’的小山城时,有一小溪,溪边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户单独的人家。这人家只一个老人,一个女孩子,一只黄狗”。
这是沈从文的小说《边城》开首的一段文字。虽然已是80多年前的文字,每当读起,一代文学巨匠笔下那个边城老街仍令人神牵梦绕。
茶峒,读过《边城》,也就记住了这个颇为好听的地名。这个边城老街绝非作家笔下的虚构,而是确有其实。因为沈从文是湖南凤凰人,许多人误以为他笔下的边城就在凤凰县;其实,与灯红酒绿、一派热闹景象的凤凰相比,茶峒老街不施粉黛、芙蓉出水的清秀模样,更令人神往。
一眼望三省
“茶”,在苗语中就是汉人的“汉”;“峒”,意为“山中的小块平地”。茶峒,顾名思义,就是“汉人居住的小块平地”。清同治年间编撰的《永绥厅志》记载,茶峒“地处湘、川、黔三省之中,因古传有两户汉人居此而得名”。
茶峒位于湖南花垣县境内,与贵州省松桃县迓驾镇和重庆市秀山县洪安镇隔河相望,有“一脚踏三省”之称,由于地理位置险要,历史上为兵家必争之地。
考古发现,早在旧石器时代,茶峒就已经发祥文明。粗糙简单的石头打磨工具将边城茶峒的人类活动史追溯到1万多年以前。
这个“鸡鸣三省”的偏僻小镇,在古时为西南官道上的重要驿站。清水江流经茶峒的水域与酉水相连,航船上通贵州的松桃,下连湖南沅陵汇合成沅水直至常德。丰水时节,茶峒码头每天都有七八十条商船装船卸货,桐油、木材、药材从这里入川,川地的棉纱布匹、食盐在这里分流。这一来一往的商业交流使茶峒街市热闹非凡。
作为湘西水陆要冲、军事重镇,早在明朝,朝廷就于茶峒附近设立“崇山卫”。明朝政府为强化对西南边疆的统治,大力经营滇黔,茶峒因此迎来大规模的商业移民和经济发展契机。清乾隆年间,朝廷在茶峒设立“协台衙门”,以屯军为主体的大量汉族移民迁入茶峒,从事垦殖开拓。数百年的时间里,外来移民为茶峒带来的先进生产工具和技艺,奠定了这里政治、经济、社会发展的基本格局。
这个藏在湘西深处的遥远边城,在历史上向来也属“云深不知处”的化外之境。清乾隆年间编的一本地方志这样记载:“永绥地属红苗,素号顽强。圣世不忍弃之,雍正九年诏谕开辟,遂纳款输诚,收入版图。”永绥,即茶峒所属县份,迟至雍正九年(1730年)才被收入中国版图。
永绥,自然代表着天朝的期盼;但也隐约透露,当地从不曾绥靖。
清嘉庆年间,湘西发生了大规模的苗民抗争。清嘉庆六年(1801年),一位治湘的巡抚在奏折里提到茶峒:“在花垣西向六十里,本属汉土民村;但有土城汛地,临河扼要,北系保靖之对岸,西距四川洪安汛,至秀山八十里,南距贵州三叉塘三里,至松桃厅百二十里,即谚云‘一眼望三省’者。”
这位巡抚极力推许茶峒“一眼望三省”的地理形胜,认为可以作为监视苗民的前哨边关,因此建议朝廷在当地屯兵筑城。于是,在嘉庆七年(1802年),清廷把原来的土围子修筑成小石城,设东西南北4门,门楼上各有4座炮台、420个垛口;并在城内置一员参将,带着几百个绿营屯兵于此镇守。
那座小巧的石城,在《边城》一书里还曾出现:“茶峒地方凭水依山筑城,近山一面,城墙俨然如一条长蛇,缘山爬去。”
茶峒的再一次复兴是在抗日战争时期。华北沦陷后,为解决沦陷区青少年教育问题,当时的国民政府教育部于民国三十年(1941年)决定,在环境闭塞而免于战火的茶峒建立“国立茶峒师范学校”。一时间,新式学校、现代生活观念等元素在茶峒迅速兴起并蔓延,爱国热情高涨的青年给古镇带来新的活力。
然而,茶峒毕竟只是一个远离主流文化中心的偏僻山镇,每次外来文明涌入所带来的繁荣,最终又因长期封闭的自然环境、文化交流的滞后而重归于平静,这也是茶峒众多古文明元素得以完整保存的重要原因。
人家多在桃杏花里
茶峒不大,像小一号的凤凰古镇,一条正街穿镇而过,脚下是光滑湿润的石板路。走进小城里,所谓的城,也不过是一条长街及街边几条不长的小巷。
作为湘西四大名镇之一,茶峒居民以苗族和土家族为主。山城雄峙,河水悠悠。青石道整洁风雅,吊脚楼古色古香,古渡摆舟,如诗如画。诗云:“边城胜景令人醉,疑是身在画中游。”许多慕名而来者以沈从文的小说《边城》为导游图,寻觅石碾和船夫的坟,踏青石古道,登水边吊脚楼听月下飘来的渔歌,回味那美丽动人的故事。
茶峒正街的房屋很密集,是湘西随处可见的两层木楼,刷着黄亮的桐油,一间紧挨着一间。二楼雕花的栏杆和窗户古朴而庄重,一楼门面,大大小小的曲尺柜台一路排列开去。老街并不长,沿着石板街往前走,拐一个弯,就下到河街。一条清悠悠、缓荡荡的河流映入眼帘,水声潺潺十分悦耳。这是清水江,酉水的一条重要支流,弯弯曲曲绕城而过。水边柳树下泊着几条船,远处青山如黛。
和凤凰一样,茶峒的神韵也全在这临河的堤岸上。河堤由巨大的麻石条筑成,据说是穿着草鞋的先民靠劳力从大山深处运来,和着汗水铺砌而成。
千百年的流水把江中的石头打磨得圆润光滑,临河人家正好就地取材,用来垒屋基。吊脚楼就在这屋基之上,伸出或长或短的斜柱。穿斗式结构、斜木柱支撑的木屋一字排开,长约600米。与以前不同的是水泥柱代替了木桩,青砖代替了板壁,但有一处木楼是特意保存的,相传翠翠当年就是在这一木楼上看江里捉鸭子的。照例,每年端午,三省边界的年轻男子赛龙舟、抓鸭子,三省边界的女子便站在河堤上、吊脚楼上为他们加油鼓劲。
河边码头有一面石壁,藤蔓缠出苍翠,在高处刻着沈从文手书的“边城”两个红色大字。
边城茶峒的景点还有保存完好的古镇城墙、太平军西征将士牌位、刘邓大军进军大西南宿营指挥所、清政府在边城设置的协台及练兵校场,等等。
除了美景,茶峒的美食也别具特色。血粑鸭、本地腊肉、辣椒米粉以及山野菜等都是值得一尝的美味。由于临靠清水江,江里出产的鲶鱼更是绝世美味。在河堤的农家餐馆找一处临窗的桌子,一面是青山碧水、桨声灯影,一面是红酸汤熬着的鲶鱼,让人不禁感叹生活的惬意和美好。
这些勇敢的人,也爱利,也好义
茶峒山清水秀,自古以来就受到文人雅士的青睐。其后,更因为沈从文的《边城》而声名远扬。小说将茶峒优美的自然风光、古朴的风俗、淳朴的人情融为一体,凝练出湘西独有的诗意。的确,与中国的其他地方相比,那个混乱年代里的茶峒人安宁自足的生活无疑是令人羡慕的。他们依山靠水而居,用木船连通外面的世界,下运桐油、川盐和染色的五倍子,上运棉花、棉纱以及布匹、杂货、海味等。长途的贩运模式加集市贸易的经济结构,使这座占地仅两平方千米的边城老街很自然地成为了近代湘西边界上的一颗明珠。
其实,缅怀这一切的根源依然要归结于沈从文满怀深情的叙述。他告诉我们,茶峒的社会历史是纯朴而有序的,茶峒人作为湘西人的一部分,用自己勤劳的品性捍卫着这片土地上的光荣和梦想。正所谓“这些勇敢的人,也爱利,也好义,同一般当地人相似。不拘救人救物,却同样在一种愉快冒险行为中做得十分敏捷勇敢”。
每5天一次的茶峒场可谓是边城人生活中极其重要的一件事了,从白河上游的镇南头到原国立茶峒师范学校旧址的镇北头老街,近一里路的集市沸沸扬扬,吸引着来自花垣、松桃和秀山等地的汉、土、苗族乡民。他们一大早或走路,或乘渡船和冒着白烟的火三轮打四面八方汇集到茶峒,形成一条与白河一样纯朴的人流。古街上,随处可见扎着头帕,背着竹篓的土家族、苗族居民,与沿江的木质吊脚楼和老铺前厚重的柜台一起,描绘出湘西风情浓郁的画卷。
按照当地习俗,“赶边边场”的时候,三省边界的各族人民,无论男女老少都要盛装打扮,到茶峒集市上逛一逛。集市上百货、土产、补锅的、阄鸡的、拔牙的游医、占卦的相士……应有尽有,热闹非凡。年轻的男子还可以向心仪的女子“讨”糖或果子,以试探对方的心意。
边城地区的居民为了酬神还愿,经常表演内容多为“忠、孝、节、义”的傩戏。除此之外,花灯剧也是当地盛行的民间曲艺活动。每年春节,本地和附近村寨的各色花灯汇集于此,从正月初九玩到正月十五晚上,是茶峒最隆重的节日之一。
临近中午,白河码头上已经挤满了往来赶集的人,渡船在河面上犹如穿梭一般。这是茶峒镇赶场独有的风景。进镇的道路早已经被各种车辆堵死,一些性急的司机摁着快要嘶哑的汽车喇叭,梦想着从人车混杂的街道上穿过。也有脾气好的,燃上一支烟卷,慢悠悠地观赏着车窗外过节一样的男男女女,并不时同其中的一两个打着招呼,那情形就如同专门是到这里看热闹的,全然没有一点要走的样子。
到了下午三四点钟,日头偏西时,“边边场”渐渐散了,路远的人要赶回家,但仍有不少附近村寨的人留下,转移到街上去喝茶。在茶馆里同喝茶的老乡闲聊,会听到各种各样关于翠翠和爷爷的消息,这也是茶峒人最乐意向外来的人们描述的。想不到沈从文在《边城》中虚构的人物,居然就这样活在茶峒人的心目中。
在悠悠岁月缠绕的古旧屋梁和边城繁喧的集市,让人看到了当代乡村生活的两极分化,以及怀旧与向往的难以统一。
“远山深处有人家”。或许,正是封闭与贫困,在无意中守住了茶峒这一现代文明汪洋中的孤岛。
每人心中都有自己的翠翠
民国十年(1921年),作为湘西地方武装中的一名文书,还是一个半大不小孩子的沈从文跟随营长杨明臣由湘入川,途中曾在茶峒小住3日。
他说:“到茶峒,过了渡,翻那坡有二十多里,回头看,一片片竹林,云蒸雾绕的……”
或许,那次的回头令沈从文印象深刻,所以在写作《边城》时,自然地把故事落在了茶峒渡头上,也因为对那片青翠的篁竹印象太过明晰,所以连翠翠这名字,也都是在那片竹林里拾来的。
匆匆一瞥,竟使边城老街成为沈从文心中永远的皈依与追忆,10年后提笔倾吐胸中块垒,浓浓的湘西风情跃然笔端。时局动荡,社会黑暗,恬静闲适的边城成为作家梦想的精神家园,也成为读者缠绵于心的乡土情结。
游览茶峒,小说《边城》无疑是最好的导游,“拉拉渡”“吊脚楼”等地方景观成为人们寻找“湘西印象”的最好去处。
茶峒河是酉水的一条支流,河水明澈如镜。《边城》中描写的那个渡口还在,据说渡口恰是三省的交界点。茶峒为湘、川、黔来往要道,清水江涨落无常,限于财力不能搭桥,当地人便将一根竹缆固定于河两岸,再在渡船中竖起两根小竹竿,各挂一个可以活动的铁环,将铁环穿在竹缆上,船夫只要用力拉动竹缆,渡船便慢慢地驶向对岸,这就是“拉拉渡”。“拉拉渡”是小说中翠翠和爷爷谋生的工具。如今渡口还在老地方,不过尖头的渡船变成方头的。还是“拉拉渡”,不用篙或桨,牵连两岸的篾缆换成脚拇趾粗的钢索。摆渡的还是个老人,只是不见翠翠和黄狗。
渡口岸坡上有一块坪地,据说这里就是“碧溪嘴”。坪地上绿草如茵,四周灌木丛生,近边还有几丛翠竹和两株大枫树。当地人说,当年翠翠和她的爷爷就住在这儿的一间木屋里。
边城茶峒是美的,老街上的日子是缓慢的。绿水青山的自然景色本就怡人,再加上沈从文的深情讲述,更叫人醉心于这恬静的边城老街和小镇。但多数人来这里,还是冲着翠翠,那个“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的湘西少女,以及她所能代表的善良、纯朴与美好。
曾经有一位摄影师太过痴迷《边城》,于是来到茶峒,拍了许多张茶峒女子的照片,回去一一询问沈从文:究竟谁是翠翠?多少叫人哑然失笑。这也说明,大家似乎都不愿意相信翠翠仅仅是小说中虚构的人物。
其实,在沈从文的其他文字里,多少可以窥见翠翠这个人物的由来。或者,沈从文把他对于女性所有美好的愿景都赋予了翠翠。
茶峒人在清水江中心建了一座翠翠岛,一进河街就能看见翠翠的汉白玉雕像,当然,还有那条从不离身旁的黄狗。据说,这是黄永玉的手笔。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世外桃源,每个人心中也都有一座边城,虽地处偏远,却因此而安居世人内心。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翠翠,边城茶峒给了世人这个魂牵梦萦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