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贵妃与安禄山有什么关系？

张国刚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杨、安因为丝绸之路上的“胡旋舞”而结缘，但不能像白诗那样把乱离的责任推给“胡旋舞”。

稗官野史都喜欢报道名人的绯闻轶事，一如今日之“狗仔队”，追逐明星。在大唐天宝盛世，最有名的女人非杨贵妃莫属;最有名的男人之一，当属节制三镇、拥兵15万的安禄山了。于是，关于杨贵妃与安禄山的绯闻也就不胫而走。连《资治通鉴》这样严肃的著作也说，安禄山经常往杨贵妃宫中跑，“丑声颇闻于外”。

安禄山与杨贵妃能有什么关系？

《资治通鉴》卷216，天宝十年（751年）条记载，这年的正月二十日，是安禄山的生日。唐明皇与杨贵妃给安禄山送了很多生日礼物。为了笼络安禄山，唐明皇收安禄山为养子，于是，杨贵妃自然就成了养母了（司马光“考异”引有“禄山谄约杨妃，誓为子母”的史料）。

民间有生子第三日，给孩子洗澡的风俗，谓之“洗三朝礼”。洗过之后，要给婴儿穿上新衣服。于是，安禄山生日过后的第三天，应召入宫，“贵妃以锦绣为大襁褓，裹禄山，使宫人以彩舆舁之（宫人用彩轿子抬着禄山）。”唐明皇发现后宫中欢声笑语不断，问是什么情况，“左右以贵妃三日洗禄儿对”，身边的人回答说，贵妃娘娘在给儿子安禄山“洗三朝”呢。

皇上亲自前往观看，也觉得非常开心，赐给贵妃洗儿金银钱，又厚赐安禄山，“尽欢而罢。”大家都叫安禄山为“禄儿”。除此之外，司馬光还综合了许多史料，说：“自是禄山出入宫掖不禁，或与贵妃对食，或通宵不出，颇有丑声闻于外，上亦不疑也。”这不就是绯闻了么？连给《资治通鉴》作注的元朝人胡三省，也都在这里说，玄宗如此对待安禄山，连老婆与人家不清不白的关系都不怀疑，如此昏庸，“殆天夺之魄也”，是上天夺了皇上的魂魄了。

杨贵妃与安禄山有没有关系？当然有关系！问题是你说的是哪一层关系？母子关系，那是唐明皇笼络安禄山的手段，他当然不疑。我的猜测是，两人之间也许有一种师徒关系。安禄山很可能是杨玉环的舞蹈“教练”，至少，安禄山也许向杨玉环传授过舞蹈技艺什么的！

我们知道，杨玉环之所以得宠于玄宗，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双方有着共同的音乐歌舞方面的爱好。早在开元二年（714年），玄宗全面掌权不久，他就设置了左右教坊，教授民间俗乐，同时又调选了数百名年轻歌舞演员，“自教法曲于梨园，谓之皇帝梨园弟子”。今日我们称戏剧演员为梨园子弟，其出典即在于此。当时，有人上谏，说皇上春秋鼎盛，不可沉迷于郑卫之音。明皇赞许其谏言，也没有把心思都用在音乐爱好上。但是，50岁之后，特别是有了杨贵妃这个音乐知音之后，玄宗的艺术热情就被激发出来了。他们合作的一部歌舞剧叫作“霓裳羽衣舞”。

史书记载，该曲是河西节度使杨敬述所献《婆罗门曲》，然唐代著名诗人刘禹锡有诗云：“开元天子万事足，惟惜当时光景促。三乡驿上望仙山，归作霓裳羽衣曲。”可见，该曲原本是唐玄宗依据自己观察仙山（道家“羽衣”大约与此有关）的灵感，创作出来的。先只有一个乐曲的大概，后来又吸收丝绸之路东传的“婆罗门曲”，改编而成。所谓“婆罗门曲”，大约就是中亚地区的舞曲，也就是说，霓裳羽衣曲是丝绸之路上，中西文化交流的产物。

杨贵妃是霓裳羽衣歌舞的主演。在该舞蹈的最后，是杨贵妃出场，以快速旋转的优美舞姿，把剧情推向高潮。

唐代盛行的中亚舞曲是什么呢？最有名的是胡旋舞。白居易有《胡旋女》诗为证：“胡旋女，胡旋女。心应弦，手应鼓。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摇转蓬舞。左旋右旋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人间物类无可比，奔车轮缓旋风迟。曲终再拜谢天子，天子为之微启齿。”白居易说，胡旋舞来自西域，可是中原也有人早就会啦。

“胡旋女，出康居，徒劳东来万里余。中原自有胡旋者，斗妙争能尔不如。天宝季年时欲变，臣妾人人学圆转。中有太真外禄山，二人最道能胡旋。梨花园中册作妃，金鸡障下养为儿。禄山胡旋迷君眼，兵过黄河疑未反。贵妃胡旋惑君心，死弃马嵬念更深。从兹地轴天维转，五十年来制不禁。胡旋女，莫空舞，数唱此歌悟明主。”白居易诗中的政治讽喻，咱先搁着不谈，且看其中的“中有太真外禄山，二人最道能胡旋”一句，明确指出贵妃与禄山都是胡旋舞的高手。

安禄山本出自西域，史书上说他是突厥人，后来其母亲嫁给了粟特胡人安延偃，因而姓安。最初他在幽州边境任“互市牙郎”，就是边境丝路贸易的掮客。《旧唐书》卷200《安禄山传》记载，安禄山晚年身体肥壮，腹垂过膝，重330斤，行步不太方便，但是却很善于跳胡旋舞，他曾经在玄宗面前，作胡旋舞，“疾如风焉”。

为什么安禄山会胡旋舞呢？因为胡旋舞本来就出自他的故乡西域。粟特人的城邦国家如康国、安国、石国的商人们，沿着丝绸之路东行，甚至大量迁居中国内地。安禄山家族就是其中的一员。盛唐边塞诗人岑参有诗咏叹道：“美人舞如莲花旋，世人有眼应未见。”“此曲胡人传入汉，诸客见之惊且叹。” “忽作出塞入塞声，白草胡沙寒飒飒。翻身入破如有神，前见后见回回新。始知诸曲不可比，采莲落梅徒聒耳。世人学舞只是舞，姿态岂能得如此。”内地的歌舞，似乎不能与胡旋舞姿比美啊（“始知诸曲不可比”），如果杨贵妃要学舞的话，肯定是要学这种高级的歌舞了。

史籍中并没有杨贵妃善胡旋舞的记载，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认为，“此舞为唐代宫中及贵戚所爱好”，因而推断说：“太真既善歌舞，而胡旋舞复为当时所尚，则太真长于此舞，自亦可能。乐天之言，或不尽出于诗才之想像也”。陈寅恪也认为杨贵妃是擅长胡旋舞的。我觉得寅恪先生的这个推断是很有道理的。白居易是唐朝人，他的记载可是比《旧唐书》的成书时间还要早百年。他说贵妃擅长胡旋舞，其可信度一点也不比《旧唐书》说安禄山善于此舞为低。

我猜，杨贵妃对于胡旋舞高手安禄山的舞技一定是感兴趣的。美女对于善于歌舞的男子感兴趣，有一个旁证。《旧唐书·外戚传》记载，中宗安乐公主的驸马武崇训，有一个堂弟叫武延秀，“久在蕃中，解突厥语，常于主第，延秀唱突厥歌，作胡旋舞，有姿媚，主甚喜之。”后来武崇训被杀，安乐公主就主动要求嫁给武延秀。

安禄山是亲自在唐玄宗面前表演胡旋舞，并且得到了玄宗高度赞赏的。因此，与唐玄宗一起编导霓裳羽衣舞的杨贵妃，向安禄山学胡旋舞是很自然的事。唐代丝绸之路上传来的西域舞蹈，有胡旋舞、胡腾舞、柘枝舞。其中胡旋舞的表演者多是女演员。与之不同的是，胡腾舞则多是男演员。至于柘枝舞，原是女子独舞，后来变成是女性双人舞。正如前文所引用的那样，美男武延秀在突厥中生活很久，也善于表演胡旋舞，并引起安乐公主爱慕。则安禄山养父是粟特人，其善于多为女性演出的胡旋舞，是不奇怪的。男子指导女子舞蹈，特别是作快速旋转的动作之时，难免有肢体接触。大约因为这个缘故，就有了“或与贵妃对食，或通宵不出，颇有丑声闻于外”，这许多真真假假的流言蜚语。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杨、安因为丝绸之路上的“胡旋舞”而结缘，但不能像白诗那样把乱离的责任推给“胡旋舞”。关键是，唐明皇沉湎于歌舞升平，荒废政务，而胡旋舞高手安禄山却从未停止攫取权力的脚步。猝不及防的安史之乱，令陶醉于歌舞的唐王朝元气大伤。玄宗仓皇逃窜，贵妃丧命马嵬坡。帝后之间的爱情故事终以悲剧结束，霓裳羽衣曲跳珠撼玉的辉煌、胡旋舞翩若游龙的舞姿也随之失传。今天，我们只能从文人墨客的吟哦中，去追想盛唐气象的恢宏，发掘宫廷逸事的隐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