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松蔚
刷不出新微博的时候,新浪会给出“热门微博”来帮忙解救无聊。这一次,是一段无辜的小孩被路人毒打的视频。在网上混得久了,什么样的热闹没见过,人心总体是趋向冷淡的。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关我屁事”。但是这一条让我也坐不住了。也许是因为有差不多同龄的女儿吧,我看得目眦欲裂。
但因为是网上的视频,所以徒然惊惧,狂怒,却什么也做不了。铺天盖地的“人肉”呼声之后,获知了凶手的信息,说是一个精神病人。这下乱了,舆论的风向从“千刀万剐,生吞活剥”渐渐转向“凭什么精神病人不承担刑事责任”,然后有了理性的声音、反理性、反反理性……讨论变得复杂而令人疲倦。比起来,人们似乎更乐于相互争吵,而不只是咒骂一个千里之外的凶手。我最初看到视频时敲了几个字表达愤怒,很快也有人吵上门来:“你就是个法盲。”
他说得对,我没有辩解。辩解没有意义,除了在争吵中越陷越深。
但这件事留给我的感受好几天不能消散。究竟是什么感受呢?我说不清楚。肯定不是愤怒,我愤怒的时间没超过一个小时。在做键盘侠的同时,我已经通过极端的言辞排解了它。大概有一点恶心,一点反胃,带女儿出门多了三分警惕,这些都是不可避免的创伤后遗症。但更让我在意的是一种疲惫感。
这种在互联网上示众的新闻,归根到底,是要吸引大众参与的。问题是我有什么参与的必要呢?转发?评论?让更多的人了解内情?大声宣示我的态度?我做这些事有多少意义?既无助于惩戒凶手,也无助于补偿受害的家庭。我不过是一个凑热闹的人,借着别人的苦乐——常常是痛苦——打发无聊的时间而已。消费他人的经验,用以点缀自己的人生,这是鲁迅所谓的看客。看客有时误以为自己成了参与者,这是个错觉。互联网把这种错觉放大了一万倍。
就在这个视频曝光以前,网上热议的是一段成都男司机痛打女司机的视频。一开始是众口一词的声讨,行车记录仪的资料公布之后,大部分观众就翻了脸。翻脸之快,让我瞠目结舌。甚至流传着这样的段子:看第一段的时候,“怎么能这样,太残暴了!”等到看完第二段视频,“不行我得再看一段爽爽。”——出现了“爽爽”的需求,这是有点危险的。说明这个人已经参与进去了。
参与进去,是因为我们多少都有同样的经历,借着在键盘上敲几个字,抒发我们对流氓驾驶的愤怒(或者表达对暴力的不认同,对性别标签的抵制,对网络舆论的失望)。然而在网上口诛笔伐,一无法促进交通安全,二不能遏制暴力,我们只是在喋喋不休地投票、站队、发言、相互争辩,与网友的敌意不断升温。等到把情绪消耗得差不多了,拔剑四顾心茫然,是会浑身无力的。
毕竟现实还是现实,生活的滚滚洪流,仍在不紧不慢地向前。
这无所着力的虚无的一日,让我隐约有了一种危机感。当我们上网兴致勃勃地参与一件事的同时,我们感觉良好,像上帝一样置身屏幕之外,手指点点戳戳,就可以成为他人生活的围观者兼指挥家。一时有人出轨,一时有人打架,一时又有人艳照曝了光,就像一出又一出的好戏,争奇斗艳地吸引我们参与。从前一件事足以让我们关心一个月,今天也许只能上两个钟头的热点。我们情绪起伏越来越快,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昨天咒骂男司机该死,今天称赞他打得解气,到了明天,就满脑子都要给精神病人判刑……我们在看戏,戏里的人只怕也在看我们,看我们意乱情迷地奉献出各自的表演。像川剧中的变脸:时而惊惶不安,时而咬牙切齿,时而额手称庆,时而意兴索然,而后终归于空虚。
想到这里,越发感到浸入周身的疲惫,什么事也不想做。微博将一条又一条新鲜的热门推荐给我,而我滑动着鼠标,却死活不记得看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