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臻铭
对许多人来说,詹姆斯·希尔顿的长篇小说《永不消失的地平线》是寻找“香格里拉”的起点,阿来史诗般的《尘埃落定》则点燃了人们对土司“王国”的热情。在不少人心目中,土司是中国古代的少数民族酋长,他们统治着一个个“小王国”,那里有神秘的风俗、独特的信仰和“天高皇帝远”的逍遥。
土司制度作为西南民族地区历史上一种重要的政治制度,历代土司、土官受中央王朝分封任命,此后由家族世袭官职,父死子袭,兄终弟继。按地区大小、人口和权势,土司分为宣慰司、宣抚司、安抚司、长官司等级别,是辖区至高无上的首领,但他们并不称王,在五代和宋称刺史或知州,入元以后则称宣慰使、宣抚使等,统称土司。然而,其权其势与王无异,尤其是溪州土司,授“宣慰司职”,乃最高等级土司之一,民间称其为“土王”“土司王”。
老司城遗址,就曾经是这些土司职官和土司政府集体活动的场所之一。作为溪州彭氏土官、永顺彭氏土司的司治所在地,老司城共有27代、35位土官土司在此施政,历经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和宋、元、明、清9个封建王朝,见证了土司制度的兴亡,见证了从土官制到土司制这一重要历史阶段,见证了土司时期多民族文化在这里的交流与交融。
从20世纪90年代中期开始,我国对湖南永顺老司城的考古调查与发掘逐渐展开。考古表明,老司城遗址是国内规模最大、保存最完整、历史最悠久的古代土司城市遗址。人们称赞其为“江南紫禁城”“中国的马丘比丘”“东方庞贝古城”。
红灯万点人千叠 一片缠绵摆手歌
天高皇帝远,在西南地区,土司权力甚至大过王。即使到了土司制度后期,除了中央王朝规定负担的贡赋和征徭之外,当地一切军政事务皆由土司自治。无论中央王朝如何改天换日,老司城中的土司王始终过着华美的日子。
作为土司时期中国西南少数民族地区的政治、经济、文化、军事中心,老司城一带古属溪州,是一座历史极其悠久的城市。它又名福石城,即土家语“土王城”的意思,是彭士愁于公元912~923年历时11年建成的。
彭士愁是土司始祖溪州刺史彭瑊的孙子。他继位后,彭氏势力日渐强盛。后晋天福四年(公元939年),因不满楚王马希范骄奢淫逸,彭士愁揭竿而起。尽管相持近两年的溪州之战以彭士愁主动求和而告终,但马楚政权因此更加危机四伏。为了维持在湘西少数民族地区的统治,马楚政权采取羁縻安抚策略:溪州剌史仍
由彭士愁担任,双方签订盟约,马希范以铜5000斤铸柱立于溪州古城,上镌“尔能恭顺,我无科徭,本州赋租,自为供赡,本部兵士,亦不抽差,永无金革之虞,克保耕桑之业”的誓约。由此,溪州土司治下的百姓得以在800余年的时光里,避开了历史上大规模的战乱纷争与王朝更迭,过着相对安定的生活。当地社会、经济、文化由此走向繁荣。鼎盛时期,彭氏土司辖20余州,范围达湘、鄂、川、黔、渝、滇等省市边区。
考古发掘表明,土司时期老司城城区的建筑,兴于羁縻时期的五代宋元时期,盛于明朝时期,逐渐衰于清朝前期。清雍正六年(1728年),永顺宣慰使彭肇槐接受“改土归流”政策。至此,老司城建城史长达近820年。
羁縻时期,五代十国的彭士愁建造祖师殿(崇圣殿),两宋时期的彭师宝和彭福石宠将溪州剌史的治所从龙潭城、会溪城搬迁至老司城。
清雍正六年,清廷为加强边远地区的中央集权管理,改土司制为中央委派流官。大兵压境,大势所趋,最后一任土司彭肇槐“造其家口册籍,绘具舆图”,主动向中央和平移交政权,带着子孙回江西祖籍立户。溪州土司制度戛然而止。
自此,老司城渐渐废弃,成为一个落寞山寨。只有石缝中的萋萋荒草随风摇动,依稀可闻当年繁杂喧嚣的余声。
王城衙署遗址
建筑发展及其遗址表明,老司城不仅反映了羁縻制度时期溪州彭氏剌史命运的沉浮,而且在很大程度上具有中国土司制度兴亡的历史见证价值。溪州剌史以及永顺彭氏土司势力的强弱和军事冲突在老司城的兴衰史中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五溪之巨镇 百里之边城
在永顺地区,至今还流传着这样一首歌谣:“土王坐在老司城,一统乾坤。修金殿,修午门,凉洞热洞自生成,土王散闷。内金殿,外罗城,四海都闻名。老司城中风水好,万马归朝……”
清澈的灵溪河自北而来,如同一条飘逸的玉带。碧绿如丝般的灵溪之畔,就是“五溪之巨镇”“郁郁乎百里之边城”的老司城。永顺老司城择址在灵溪、福石山等峰丛峡谷之间,依山面水。山为福石山,水为灵溪河。灵溪河在民间记忆中称为司河,就是流经老司城的那条河流,它是今湖南省“三湘四水”之一沅江水系酉水的支流。
隔河而眺,老司城依山而建,周边山脊线形成自然城墙,灵溪河两岸悬崖峭壁,成天然护栏。依托这些自然天成的环卫,又设立了墙堞、碉堡、烽火台等一系列军事设施,体现了自然地形与军事防御的完美统一。
在历代土司苦心经营下,老司城固若金汤,繁华似锦。老司城分内罗城、外罗城,有纵横交错的八街十巷,人户稠密,市店兴隆。
考古证实,老司城遗址总面积25平方千米,核心城区面积25万平方米,依山傍水分布着宫殿区、衙署区、司法区、墓葬区、宗教区、教育区、居民区、作坊区8大功能区,其中,“皇城”为椭圆形,总占地60亩。城市遗址布局合理,建筑精巧,功能完善。地面历史遗迹有祖师殿、摆手堂、古墓群、古街道、古城墙、彭氏宗祠、德政碑、“子孙永享”牌坊等。城墙以红砂岩错缝平铺叠砌,西北部城墙保存基本完整,最高处达6米,尽显土司宫城的恢宏气势。
土司时期,老司城里有东西南北4个城
门,其中,作为正门的大西门,建有高大的城门楼。城区连接4个城门的是大西门过道平台以及东侧台阶、北侧台阶和南侧道路。这一条连接城门的通道与城墙圈之间,既不设置瞭望台,又不建造跑马巡视使用的马道。诸多现象表明,宫殿区属于不设防的城区。不仅如此,内罗城的宫殿区与衙署区之间建造城墙,似乎将土司的家事与整个土司区的政事分开。这种城区“不设防”和“左殿右寝”的建造,在全国土司宫殿建造中独树一帜。
考察这座城市的防御体系,老司城军事设施的布局具有围绕中心城市进行散点布局的特点,内罗城近靠锡帽山,锡帽山顶设置烽火台与军垒等,与环城山脊的其他军事建筑融为一体。这种军事防御设施的建造风格明显带有云贵高原与两湖平原之交的地域风格,反映了世居于此的土司别样的生存智慧,在全国范围内的土司军事建筑中是唯一的。
受中原传统都城建筑文化传统的影响,我国土司衙署的建造是外朝、中朝和内朝相连的。但在老司城河东城区内罗城,不仅作为土司宫殿的内朝被城墙分割出去;而且,被称为“察闹院”的外朝亦被远远排斥在河东城区之外,具有拒杂色人等进入河东城区的政治别异色彩。这在全国土司衙署建造中具有唯一性。
老司城布局完善,现遗存一条石街,街面嵌着红褐色的小小鹅卵石,拼成各式图案,中间一条直线图案应该是街道的中轴线。这条由卵石立铺的街道贯穿东西,所有的建筑均沿其展开;城内房屋依山就势,高低起伏,错落有序。至今,人们仍可以由这些鹅卵石街道勾勒出当年的城垣格局,印证史书“城内三千户,城外八百家”的记载。
湘西春夏多雨。依山而建的老司城在建设之初就已经设计好了完备的排水设施,遗址中仍能看到当年修建的宽敞的排水沟,虽经千年风雨冲刷,基本保持了原貌。湘西冬天凄寒。在土司寝殿的基址上,考古人员发现用来取暖的设施。火塘设置在外,热气由通道入室内,宛如现代“地暖”……凡此种种,均反映出山地民族适应天地自然、营造宜居环境的智慧。
子孙永享牌坊
湘黔古驿道和酉水河、柿溪河是老司城连接外界的纽带。在山间河谷中,以老司城为中心,形成了四通八达的对外交通网。
福石城中锦作窝 土王宫畔水生波
800多年的风霜雨雪,虽然早已洗去了老司城当年“福石城中锦作窝,土王宫畔水生波。红灯万点人千叠,一片缠绵摆手歌”的辉煌与华美,但从目前留存的祖师殿、彭氏宗祠、土司德政碑、土司地宫、土司古墓群等20余处遗址的断壁残垣间,仍依稀可见老司城当年的雄浑与大气以及土家民族深厚的历史文化渊源,并且其建筑风格具有明显的唯一性。
始建于明、重建于清的“土王祠”,屋宇高大宏伟,正厅和厢房保持完好。衙署西侧原有土司御寒避暑的热洞和凉洞,现凉洞尚存、热洞已毁。祖师殿、玉皇阁、皇经台庙群,傍水依山而建,殿宇巍峨壮观。
作为老司城的统治者,彭氏家族既有英豪君王,也有碌碌无为者,但大部分土司都喜欢以各种形式留下自己存在的痕迹。纵使在时间的洗礼下,依然有一些石碑、牌坊、宗祠等留存下来,见证着往昔的历史。
彭氏宗祠位于老司城中心,在土司寝宫后面,内供历代土司牌位以及精美的土司木雕像,还收藏了历代土司制定的三纲五常法谱。
彭氏宗祠为明万历十九年(1591年)第24代土司彭元锦任宣慰使时所建。从祠堂大门直到正街,有一条200多米长的官道,要经过4个平台和5段石阶梯30余个石级,逐步高升,显出一种威严的气派。祠堂门口有一对石鼓,每只重5000斤,民间传说是土家族古代英雄哈力噶巴从离此百多里的五官坪一手一只提来的。祠堂前还有3株古老的桂花树。据说是土司时代栽植的。如今,这些桂花树依然葱茏,每当农历8月桂花盛开时节,老司城内处处桂花飘香。
土司德政碑立于司城衙署遗址左侧,由青石雕凿而成。碑高2.7 米,宽1.2米,腹背刻字,上有石帽盖顶,旁扶石柱。此碑是清康熙五十二年(1713年)2月永顺土官为永顺等处宣慰使彭泓海歌功颂德而建。碑文记述了所辖4州、58旗、380洞军民以及苗寨讴歌彭泓海德政和土司统治信条,还出现土语官名、洞名与人名,具有很高的书法与史料价值。彭泓海是第34任土司,因平叛“三藩”有功,被康熙授永顺等处宣慰使,并总兵衔。
祖师殿
来到老司城,祖师殿不可不看。它位于城南,始建于后晋天福二年(公元937年)、重建于明嘉靖年间,历经千年风雨,仍保持完好。祖师殿以正殿、望经台、玉皇阁依次向后沿中轴线排列构成一组建筑,依山势呈阶梯状陡然而上。正殿面阔5间,占地580多平方米,为小青瓦歇山式重檐结构,使用34根珍贵楠木,柱大数围,柱础为双叠圆鼓式,梁柱衔接浑然天成,无斧凿痕迹,是湘西颇具土家族特色的建筑群体。大殿中央供奉着“祖师”像,壁画古拙,铜钟悬鸣。
在老司城,还有一座顶部有火焰葫芦装饰的4 米高的石坊,虽经450 余年风雨剥蚀,“子孙永享”4 个大字依旧清晰。这也与历史上一段赫赫有名的战功密不可分。
土司时期,各地土司均有数量不等的军队,俗称“土兵”,他们皆精选之勇,溪州也不例外。这支兵民合一的“土兵”,善使钩刀,队列灵活,骁勇善。史载:“湖广土兵,永顺为最,保靖次之,其兵甚强。”
明嘉靖年间,倭寇屡犯东南沿海地区,年仅19岁的26代土司彭翼南奉调率土兵征倭,大获全胜。战后,彭翼南因抗倭有功,朝廷嘉奖其“盖东南战功第一”,以功敕赐三品服,授昭毅将军,并准许建了这座石坊。
由此还使湘西土家族传承下来一个“赶年”习俗。“赶年”,即赶在汉族过年的前一天过年。当地传说,当调兵圣旨传到老司城,正值年关,如过了年出征,则不能按时赶到苏松地区。彭翼南决定:提前过年,让土家族子弟过完新年再赴战场。于是“蒸甑子饭,切砣子肉,斟大碗酒”,提前过年的习俗流传至今。
“土王坐在老司城,一统乾坤。”谁也没想到,一个江西来的彭氏家族,竟然在湘西崇山峻岭中建立了一个延续了800 余年的王朝,无视山外朝代更替,留下了许多迷雾般的传说。
俱往矣。昔日那“蛮烟瘴雨溪州路,溪畔桃李花如雾”的绝美画面早已消逝,灵溪河畔“一片缠绵摆手歌”的声音也已成为山谷中孤寂的回响。当老司城拂去千年尘埃时,白云苍狗,繁华早已不再;但其遗址仍弥漫着久远的气息,透溢着昔日的昌盛。作为土司时期山地民族传统文化以及土司社会和土司文明的缩影,老司城,这座承载近千年土官土司文化的隐秘城堡,确实具有突出的世界普遍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