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益求精的《翠竹居诗文论说录》

王世德

徐经谟兄已86岁，比我年长两岁，还在勤奋写作，而且成绩斐然。他的新著《翠竹居诗文论说录》选编很精，很严格，很有分量。全书分三大部分。

第一部分是“诗文理论”。

开卷第一篇，他全面、深刻地阐述了“诗无达诂”的原因。“诗无达诂”是一种正常合理的现象。现代阐释学理论认为：欣赏和解读作品，是创造性活动，必然制约于阐释者自己的观点和感情，因而都有各自不同的领悟和阐释。徐兄据此归纳出了“诗无达诂”的原因有三：一、诗的美学特征：诗很含蓄，其意其情常寄托在“可解不可解之会”。二、作者寓意深远，不宜直说，也不能直说，直说则浅薄无味。三、诗语浓缩精炼，含量很大，有模糊性、暗示性、启发性，解释不能简单化地限死于一种。但他又指出，不能因此就可以任意“曲诂”和随心“乱诂”，还是要根据“诗意”去“创造性发挥”。这种分析全面而恰当。

在《古诗中的错置句式》一文中，他把诗人将古诗句式错置的原因归纳成五点，也很恰当：一是为了平仄，二是为了押韵，三是为了对偶，四是为了突出强调要吟咏的重点，五是为了使诗句绚丽奇崛，具有更强烈、生动的审美感染力。同时，他又指出错置句式“反常”，但又要“合道”，才能产生“奇峭生动之美”和“灵巧鲜活之味”。这里，显示了作者分析问题的辩证思维能力。

对于“不著一字，尽得风流”（司空图语）这个中国诗论中的精华论点，他指出“不著一字，并非诗人在稿纸上不写一个字”，而是说，作者要欣赏者知道的意思，不直接说出一个字，而是用形象描绘引领欣赏者去充分领悟和感受，并产生丰富的联想，感受到无限妙境。经谟兄作的深刻的分析，使人更能明白“诗文妙处，全在于空”、“无画处均成妙境”、“听不到的乐声却更美”这些论点的“奥妙”。

在《词有异体》一文中，他首先指出词有“异体”的现象，阐明了词的发展、变化的轨迹；继而提醒读者不能因发现字、句、阕的增多或减少，也不能因发现押韵不同、平仄有改变，就轻易判为违背词律。徐兄功底扎实，还在另一文中对词的正体和异体的区分标准、异体产生的原因等作了进一步的全面阐述。这些对词作者和词学研究者都有很大的帮助。

第二部分是“诗文评论”。

徐兄在评论陈述爵论文集《文苑探幽》中不但详细评论了文集的很多优点和精彩之处，而且还提炼出了一些具有普遍性的和具有重大意义的论点。例如他在文中提出写评论文章难，要做到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所说的那样，要“辨正”，要“心与理合”，要“辞共心密”，还要“敌人不知所乘”。之后，他进一步指出“写诗词方面的评论文章，还要难上加难”。他分析说，诗词评论者自己首先要对诗词准确地看出“眼味”，吟出“口味”，品出“心味”，才能全面地、深入地领会到诗词的“美味”，然后才能通过文字将这“美味”传给读者。

在《其诗其人》这篇评论文章中，作者对柳宗元和韩愈二人写的“贬后诗”的阐述和评析，很生动，具体，详细，深入，并能提升到理论上说明两人政治道路、思想境界、感情反应的不同。他说，柳诗意境高远，气势雄健坚毅，斗志高昂；韩诗意境浅薄，气势低沉衰颓，悲观绝望。徐兄带有鲜明的感情，准确地阐明了其人如其诗，其诗如其人的论点，给读者以很大的教育和启发。

徐兄还论述了现代新诗。他在《骨里无诗莫浪吟》中响应诗人李锡文的“诗神”归来的呼喊，主张诗情要深厚，诗味要浓郁，但不能晦涩玄虚，稀奇古怪，莫名其妙，不但使大众读不懂，连他自己也在云里雾里看不懂，说不出写的是什么意思。徐兄进一步指出，今天的新诗越来越脱离群众，甚至出现读诗的人比写诗的人还少的怪现象。徐兄论述精到，但我还认为不仅是通俗诗，包括精品诗都要让人看得懂，这是关系到现代新诗生存死亡的重大问题。

文集中还论到两晋南北朝的民歌，标题虽说是“浅说”，实际上对这一时期民歌的思想内容和艺术特色都讲析得详细深入。徐兄在文中说，当时民歌中反映石崇等残忍横暴，巧取豪夺，聚财斗富，奢靡荒淫，对比民歌中反映的饥寒交迫、民不聊生的情景，真是令人愤慨！

这本集子里，给我印象最深刻的，也是最发人深思的是《两个骊姬事件描写的文学性比较》。徐兄详细地比较了《左传》和《国语》对骊姬事件的记载之后，从四个方面详细分析了它们的文学性成就，很有说服力地阐明了《国语》比《左传》写得丰满、生动、深刻，写出了人物性格特征和感情波折。例如《左传》写骊姬以自己的意思，命令太子申生祭齐姜，《国语》却增加了三个字：“以君命”，表明是假借晋献公的命令。这三个字就写出了骊姬的狡诈性格。《左传》记载骊姬直接向晋献公献“归胙”（祭礼完毕后，将祭肉送还君王），《国语》的记载却是骊姬“召申生献之”。她要申生去献有毒的“归胙”，是为了逃避罪责，嫁祸于申生，这就充分表现了骊姬的阴险狡诈的性格。《国语》的作者还运用了想象、推测、虚构的艺术手法，增加了故事的跳荡性、曲折性和戏剧性。徐兄对这两部史书中的骊姬事件的文学性描写的比较分析，既全面深刻，又生动形象，令人十分信服。

第三部分是“诗文杂说”。

这部分最引人注目的是《为打油诗正名》一文。“打油诗”一向被人误解为不能登大雅之堂的歪诗、孬诗，徐兄却为之洗冤正名。他首先指出打油诗的老祖宗张打油的《咏雪》诗就写得形象生动，通俗易懂，幽默诙谐，妙趣横生，令人耳目一新，可是后来却被专门喜欢玩弄辞藻的“阳春白雪”派诗人贬低。虽然如此，以后模仿“打油诗”的古今诗人仍然不少，多数作者都写得很好，例如郑板桥、聂绀弩、梁漱溟等。徐兄还突出地赞扬了梁漱溟讽刺“文革”的打油诗写得非常好。

电视剧《汉武大帝》中有这样的情节：太傅卫绾讲课时，说完吕后临朝称制时期，匈奴送来一封国书，提出要吕后嫁给匈奴冒顿单于当阏氏（皇后）的和亲条件之后，要学生做作业，代朝廷写一封国书，回复匈奴，以此了解学生对此事的看法和态度。其余学生都写了，唯太子刘彻认为这是欺君辱国的投降书，拒绝提笔写作。接着，卫绾向学生朗读了当时朝廷回复的国书。国书说吕太后年老气衰，请赦免，今奉上御车二乘，御马八骑，以供单于驾用……刘彻听了认为写这样的国书是丧失国格，怒火万丈。徐兄认为此事是真的，有《汉书》可查。至于戏中的教学安排和内容，可能是虚构的，但它表现出来的这种启发式教学方法却是可取的。徐兄在文中的分析和议论，很有审美感染力和思想教育作用。

《翠竹居诗文论说录》不但内容丰富充实，事例典型，剖析深入，发人深思，给人教益匪浅，而且文笔优美，生动活泼，给人以美感。读其透辟生动的论说，也是一种审美享受。

作者：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