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尖
1988年,我到上海读大学,周末上海同学回家,我们外地来的就到后门找乐子,遇到小摊小贩,问个价钱,我的室友总是让我出马,因为我是宁波人,装神弄鬼说两三个字的上海话,混得过去。
为什么要说上海话呢?因为大家觉得上海人看不起外地人,如果是自己人,小摊贩开出的价钱就实在。价钱有沒有两样,我不太记得了,不过,上海人看不起外地人是有一点的,比如上海人说起我的老家宁波,永远说“乡下”。在八九十年代崇洋的风气里,被叫成一个“乡下人”,心里会有点悲愤。
跟小摊小贩交道打多了以后,我也慢慢开始说上海话,后来更是在上海安顿下来,在上海结婚生子。呼啦半辈子,回头算算,发现自己在上海呆的时间,是最长的,而二十多年过去,我自己看上海的视角,也慢慢从一个外人变成了一个内人。视角这么一转换,我发现,关于上海和上海人的很多中性偏负面说法,倒是被“上海摩登”局限的。
“摩登”和“上海”仿佛是天然地被组合在一起,在一个世纪的上海影像中,这对组合也特别具有说服力,反正,冲出战壕前,还有心思整一下头发的,肯定是上海兵。不过,和成千上万个上海人打过交道后,我的感觉是,上海人务实,也浪漫;上海人精明,也朴实;上海人世故,也忠厚。和上海摩登同枝并存的,其实一直有另外一个传统。这个传统,曾经被视为一个谜,但是,在上海住久了,你会发现,这也不过是这个城市的一体两面。
五六十年代的上海电影里,特别能体现这个质朴的传统。《万紫千红总是春》(1959)、《今天我休息》(1959)、《大李小李和老李》(1962)、《女理发师》(1962),这批电影中,都有很美好的上海,尤其是上海女性形象。这些电影中的女主角,全是一线女明星,搁今天,都是比章子怡更火的人物,而她们扮演的,都是格外具有奉献精神格外热爱劳动而同时,又格外具有专业特长的女性。在她们身上,劳动和美丽天衣无缝相接,没有任何违和感,前者在后者身上植入了朝气蓬勃,后者向前者传递全新的最好意义的现代主义审美。这个摩登的上海不是被声光化电缔造的,相反,她全部的摩登都是在太阳下得到赞美和强化的。
因此,如果不是被花花绿绿的摩登叙事蒙了心,摩登上海完全可以是另一种样态。甚至,即便是在“魔都”的框架里,即便都往坏里说,上海摩登的内核中也还是有非常朴实的东西。比如说吧,去买菜,菜场一枝花嫌你土,爱理不理的,你粗手粗脚还碰坏了她的小黄瓜,伊不开心,把茄子青菜和西红柿卖给你的时候,就多算了你两块钱,不过,在你转身走开的时候,她又突然叫住你,态度不那么好地丢给你两头蒜,“诺,炒茄子要蒜的。”再比如,坐出租车,司机看你外地来的,直线改走曲线,多绕了你十块钱,不过,这十块钱,他也会暗暗补给你,他很卖力给你导游,“左手边楼盘看到?一平方十五万。看右手边,毛主席住过额,里头还有秘密通道秘密铁轨。”然后他会详细地跟你讲讲从文革到现在,上海历经的变化,然后他总结一句“上海什么都贵啊”,最后熨平他自己多收的三五斗。这跟上海饭店老板娘一样,她知道自己的腌笃鲜卖贵了,她会风情万种地出来,倒上一轮酒,然后殷勤地关照服务员,用大家都能听到的低音调,“送一盘水果拨伊拉”。这是上海摩登,她小小的坏被她刹那的慈悲平衡着,她小小的贪婪被她经久的历史牵制着。所以,外地人嘲笑上海人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不是真的因为上海人胆子小,是因为上海有这半狡黠半老实的传统。
也是这个原因吧,熙熙攘攘轮番登场的世界,上海可能还是坏得最慢的地方。不是因为此地民风淳朴,民风淳朴的地方常常崩盘最快,上海受制于现代精神中的“专业”,最终把这种专业转化成了一种道德。这种狡黠这种道德,是上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