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治霖
国庆节前夕,中国人民大学历史系研一新生郝相赫,因在朋友圈中发表了针对学界前辈的过激言论,被自己的导师孙家洲发文批驳为“狂徒”,孙家洲同时还宣布将断裂与其的师生关系。此事蔓延至网络,引起激烈讨论。
有人认为学界需要新人来发出“新鲜,哪怕偏颇”的声音,他人不应过分干涉。也有人支持导师,毕竟“道不同,不相为谋”。也有“骑墙派”站出来建议双方“各打五十大板”,各退一步。
事实上,“师生决裂”在中国是一个特殊的话题。由于中国传统文化中儒家思想的长期浸淫,古时师从谁门,就得和师者荣辱与共,轻易分离不得。古语有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北宋理学家杨时为了讨教正理,来到老师程颐门前,却不敢打扰老师休息,便有“程门立雪”这一佳话;而骁勇善战的岳飞,一生战功无数,却也在每年正月的初一、十五必到老师墓前祭拜,以表思念。
那为什么总有“师生决裂”的事发生呢?郝相赫与孙家洲的决裂早有先鉴,这一次又有什么不同?以史为鉴,或许从过往的“师生决裂”事件中,可以一览端倪。
政见和性格不同导致师生渐行渐远
有一种“师生决裂”是因为性格和为人处世的风格导致的。例如晚清重臣曾国藩与李鸿章,以及民国时期的康有为和梁启超。
“乙丙之际”(1845-1846年),留居京城多年的李鸿章会试落榜。但令其庆幸的是,曾国藩当时因患肺疾静养于北京报国寺,李鸿章即以“年家子”身份投帖拜其门下,以弟子身份侍奉曾国藩。两人“朝夕过从,讲求义理之学”,李鸿章得到曾国藩赏识,多次被称赞“才可大用”。
然而,青年得志的李鸿章恃才而骄,又慵懒异常,每日晚睡懒起,日上三竿后才起身办公,这让曾国藩非常看不惯,在日常操练中常挫其锐气。一天,李鸿章与另一门生因唇舌之讥重拳相向,却被对方打得披头散发,浑身狼狈,而曾国藩就站在一旁冷眼观看,李鸿章为此心怀芥蒂。后两人又因“李元度事件”矛盾激化,终致师徒分道扬镳。
李元度是曾国藩“辛苦久从之将”,是最早跟随曾国藩的人,交情深厚。曾国藩私荐李元度任徽宁池太广道,领兵驻防徽州。但李元度却是一介“纸上谈兵”的书生,不听从曾国藩指令,致徽州失守。曾国藩悔恨交加,决定具疏劾之,但遭到李鸿章竭力反对。
原来李元度曾有恩于曾国藩,在与太平军交手大败后,曾国藩两次想自杀,都被李元度拦下。李鸿章指责曾国藩忘恩负义,说“果必奏劾,门生不敢拟稿”,又声称“若此则门生亦将告辞,不能留侍矣”。曾国藩则回复“听君之便”,一怒之下,李鸿章愤然辞幕,离开恩师自立门户。不过,后来李鸿章又重返曾国藩的门下,这是后话。
同样是中国近代史上的著名人物,康有为和梁启超的师生情谊也是这番“先礼后兵”。
1888年,身为白衣的康有为首次上书光绪,其思想论述引起朝野重视。1890年,在同学引荐下,梁启超拜访康有为,彼时梁启超已经中举,比身为监生的康有为“职称”要高一级,但几个时辰的讨论后,梁启超深感自己“所学不过是应付科举考试的敲门砖”,毅然拜康有为为师。
二人亦师亦友,相互进步,一起推动了“戊戌变法”。变法失败后,康有为、梁启超先后逃往日本。康有为继续宣传保皇保教主张,而梁启超则在政见上发生变化,政治主张由保皇转变为革命,师生关系初见裂痕。
海外流亡生涯中,梁启超开始与孙中山、陈少白等革命党人密切来往,甚至致函规劝康有为退休、“自娱晚景”,康有为得知消息后非常生气,令梁启超赴美国办理保皇会事宜,斥责有加。
1902年,中华民国成立,康有为却感到“触目伤心”,加紧了让溥仪复辟的步伐,但复辟计划仅12天便宣告失败,而梁启超则竭力维护民主共和,反对任何形式的复辟,公开发表《辟复辟论》,矛头直指康有为。在这之后,康有为直接咒骂梁启超为“梁贼启超”,将之比作专食父母的枭獍。二人的师生情谊彻底告终。
弟子也可以弹劾导师
大多数“师生决裂”,见于为师者要“清理门户”,将某个学生逐出门下,不过也有一些例外,学生也能“谢本师”,主动与师门决裂。
明朝重臣张居正,为今人所熟知。据史书记载,张居正5岁便能识字,自幼天资过人,隆庆年间他成为内阁首辅,在万历皇帝登基后,又得到皇帝和李太后赏识,任职内阁首辅,时间长达10年。但身居如此高位的张居正,竟出现了“门生劾师”案,还不只一次。
身为隆庆五年进士的刘台,是张居正门下的一位得意门生,在做了两年刑部主事后,刘台经由张居正提拔,赴任监察御史。
是时,辽东总兵李成梁大胜蒙古,刘台抢先总兵和巡抚一步,将捷报上奏朝廷。不料此举却引火烧身,因为时任巡按的他根本无权上奏。当时,张居正本可息事宁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其生路,令刘台没想到的是,此时恩师不仅没有网开一面,反而火上浇油,向皇上请旨对他予以查办。
恼羞愤懑之下,身为门生的刘台竟“撕破脸”,上了一道奏章列举张居正的“七大罪状”,企图置张居正于死地。这成为明代开朝以来第一宗“门生弹劾师长者”案。对于被门生“弹劾”一事,张居正始终怀恨于心,不久便施计将刘台充军流放,株连其父兄。
在刘台弹劾案次年,张居正的父亲去世,按古时礼仪,张居正需还乡守孝三年,但张居正不舍离去,便想出“夺情”一计,使人上书皇帝,试图留任宫中,免去三年丁忧。
张居正此举违反礼数,不少官员借此上疏要求弹劾。翰林院编修吴中行率先上了一道 《因变陈言明大义以植纲常疏》,认为张居正所为既不近人伦情理,也不合义理法度;次日,翰林院检讨赵用贤再参一本,希望皇帝下令张居正回乡奔丧,孝期服完再回朝任职。这二位官员不是别人,正是张居正门下学生,与刘台同为隆庆五年进士。
张居正没料到遭徒弟反对,十分愤怒,作为惩罚,张居正对此二人执行廷杖,吴中行当场几乎被打死,被人用布拖出长安门,赵用贤则被打得腿肉溃烂,“肉溃落如掌”。
万历十年,张居正病逝。令人唏嘘的是,张居正死后,很快遭到万历皇帝下令弹劾、抄家,其任用的官员或被革职,或遭杀身之祸,曾经公然对抗张居正的吴中行和赵用贤却先后被平反。万历皇帝朱翊钧与张居正亦有师生之谊,这也算一次对老师的“弹劾”吧。
因利益诉求不合而决裂
还有一些“师生决裂”令人惋惜,因为导致决裂的事由并非政见或性格的不合,而是物质利益。惺惺相惜的“良师益友”为财为利,反目成为不共戴天的仇人,历史上并不少见。
近代文人沈启无称得上是周作人的“忠实粉丝”。1925年,沈启无进入燕京大学就读中文系,如愿以偿地成为周作人学生,两人曾交好数年,关系甚密。1937年北平沦陷,坚决不走的周作人劝沈启无也不要离开,后来,在伪北大文学院、伪华北作家协会,两人也一直共事。
然而在1944年,看似亲密的师生情被一篇题为《杂志新编》的小文章撕出裂缝,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杂志新编》一文以攻击“中国老作家”为幌子,直指周作人为人鄙劣,斥其为“文学敌人”,虽然作者署名“童陀”,但周作人一眼便知此文为沈启无所作。
原来在北平沦陷时期,沈启无为周作人当上伪国府委员及伪华北政委会委员等职鞍前马后,出了不少力,然而周作人对沈启无回报甚微,令其相当不满。于是沈启无借由日本作家、好友林房雄,以及自拟笔名开始对周作人进行笔伐。
知晓该事后,周作人当即发表“破门”声明,表示:“沈启无,系鄙人旧日授业弟子,相从有年。近年言动不逊,肆行攻击,应即声明破门,断绝一切公私关系。”“破门”是日本的用语,也就是“逐出师门”。
发出“破门”声明后,周作人一时还不能消气,连发文章揭批沈启无“背叛师门”,是伪君子,而沈启无也在《中国文学》上发表针对周作人的诗《你也须要安静》以示还击,写道:“……顷刻即是清晨,我请从此分手,人间须要抚慰,你也须要安静。”通篇诗文通俗易懂,但也可以看出当时的沈启无因为和周作人决裂,正陷入举步维艰的困境,愿恩师能够网开一面,偃旗息鼓。
千奇百怪的师生恩怨
当然并非凡是师生决裂都充斥着利益博弈和血光之气,人有千面百态,师亦然。为师的各有百种喜恶、千类禁忌,学生若不想与老师兵戎相见,不妨还是提防些好。
汪篯一度曾是陈寅恪最得意的弟子。陈寅恪很喜欢汪篯,原因是汪篯精通数理。
1953年,中国科学院历史研究所要增设两个研究所,决定由陈寅恪担任中古研究所所长。为了能让陈寅恪北上任职,中科院先后派遣了陈寅恪的老友李四光、周培源、张奚若、章士钊以及陈寅恪的弟子周一良等人多次劝说,但都遭到婉拒。
一筹莫展之际,汪篯站了出来,或自恃是昔日陈寅恪最得意的弟子,汪篯抵达陈寅恪家后,即以一种“教训开导”的口吻,不知“天高地厚”地对陈寅恪进行劝导。不料,陈寅恪勃然大怒,指着汪篯说:“你不是我的学生,给我滚出去!”汪篯见大事不好,只好灰溜溜地离开。事后,汪篯异常懊悔,本是来劝驾,不料反丢了师生情谊。
口气狂妄招祸犹可谓自找,然而才子徐志摩却因谈个恋爱,便被其师梁启超厌恶,真是“冤枉”。
徐志摩、林徽因和陆小曼三人的关系牵扯至今仍为人津津乐道。当时,徐志摩抛弃了发妻张幼仪,转而追求林徽因,这让其师梁启超十分不齿,当即对徐志摩进行了批评教育。然而徐志摩似乎并不在意,在追求林徽因无果后,转而示爱陆小曼,终成眷侣。
对于这件事,梁启超一直“未能释怀”,在徐志摩和陆小曼的婚礼上,作为证婚人的他说出的证婚词令闻者心惊,他说:“……不要再把婚姻当作是儿戏,以为高兴可以结婚,不高兴可以离婚……总之,我希望这是你们两个人这一辈子最后一次结婚。这就是我对你们的祝贺!”
极端用词是否构成名誉伤害
回到近期的人大“师生决裂”事件。在河北廊坊师范学院文学与传播学院教授尹振球看来,孙家洲、郝相赫二人皆有不对。“孙家洲作为导师不该将事态扩大化,而郝相赫又太过‘轻狂’。”尹振球说道。
尹振球认为,尊师重道,是中国教育的传统,温良恭俭让乃儒家文化之所重,况古训有“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学生若不需要教导乃至管教,何必拜师?既已为师,就当尽责指出缺点,助其改正为是。“孙家洲教授最不该的是将事情经过公之于众:一是将学生私底下发表的激烈言辞公开;二是公开发文宣布‘清理门户’。经此一闹,人尽皆知,年轻人的求学之路令人担忧。”尹振球表示。
至于学生郝相赫,尹振球并不赞成其所谓“批判精神”:“做学问要把目光放在自己身上,对前辈著作应理解着学习,了解前辈研究成果背后的努力,至少不是贬低。”但是,尹振球却非常欣赏该学生“狂言”背后透露出的“好学与公义之心”,认可其求知若渴的态度,并认为,“这样的学生若导师能善加引导,或能成才,希望不要以简单粗暴的‘逐出师门’压制下去”。
争议之中的另一焦点是,郝相赫的极端用词是否构成对其攻击对象的名誉伤害,而孙家洲方面,他又是否有权单方面解除与学生之间的师生关系呢?
“郝相赫的言辞类似读后感,是在读了李凭先生的著作后,发表对学术界当下状况的感想,还并不足以构成名誉伤害。”清华大学法学院教授张建伟接受记者采访时称,构成名誉伤害与否的关键在于“是否编造事实,诋毁他人”,虽然郝相赫在言语间用词激烈,但“庸才”、“垃圾”等词为网络语言中的常用词汇,而其发言也不是严肃的学术批判,所以也不值得大惊小怪。
“但孙家洲教授发表公开信单方面宣布断绝师生关系是显然不行的。”张建伟表示,现行教育制度下,师生关系和权利建立在学校的组织基础之上,经过国家统一考试,由学校招生并承认的师生关系,并不能由导师一方决定就能解除。
“道义上,导师可以不承认对方是自己的学生。但孙家洲教授在没有通过学校方面手续的情况下,对外发表的宣称断 绝师生关系的公开信,其实是没有效力的。”张建伟说。
张建伟介绍,如果师生之间到了一定要决裂的地步,也应当由其一方或双方商议好,向学校所在院系提出申请,由学校、院系方面出面解决,安排其他导师接收当事学生等事宜。
采访中,专家们表示,尽管师生关系总是很密切,但时不时也会出现摩擦、不合及类似事件。象牙塔内,老师与学生以知识传输为桥梁,于学海中同舟共济,妥善处理好其中的纠葛,方能有助于共同进步。
张建伟提出,大学中可以考虑设专门润滑、调整师生关系和维护师生正当权益的重要机制——伦理委员会。伦理委员会是指在师生间发生言语冲突、学生投诉导师等纠纷时,专门起到情绪沟通、是非评判的机构。“在没有伦理委员会的当下,师生间的冲突常常由学校院系的领导,或是院校的党务、宣传部门出面,采用行政化的手段解决。这种解决方式不仅不专业,而且有可能出现单方面的压制情况,其处理方式也不能为下次发生类似情况时提供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