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舒扬
看完了几处墓穴,并没有我想要寻找的拉美西斯二世,这让我觉得有些蹊跷。爸妈有些累了,在一旁的凉亭休息。说帝王谷像火焰山,真的不为过,沙漠中的荒山,10月份气温依然在35度以上,寸草不生的山谷在正午时分更像是灼烧般地无处躲藏。往山谷深处的通道越来越窄,人们大多聚集在山谷入口处的几个墓穴处,不愿再往里走。
卸下背包,扔下手机,我决定独自一人向山谷深处探寻。炎炎烈日下,应该很少有人这么不淡定地在山谷里飞奔,土路上空无一人,两旁一些半废弃的洞穴窃窃开口笑着。
突然,一个身穿长白袍的埃及老人出现了,他问我要去哪里?我说找拉美西斯二世的墓穴。“没有啦”老人说。“他的墓就是在这里,怎么会没有?”我实在不理解他的话。
“如果你真要去,那就沿着这条路回去,它就在入口处。不过,如果你失望了,希望你还能回到这里来,我带你去看比那更奇妙的东西。”老人说。
于是,我又以来时的速度飞奔回入口处,按照老人在引导图上画的路线走到一面山前,没路了。不经意间低了下头,看到地上有一块破旧不堪的木板,上面写着“拉美西斯二世墓穴,关闭了!”木板下盖着一个用铁条钉死的木框,再往下显然是一个洞穴。
我被眼前的事实震惊了。拉美西斯二世,无论他的功名是否公正?他都毫无疑问是古埃及历史上最传奇的法老之一,是埃及历史长河中留下最多印迹的法老之一。而此时,他原本应该留给世人最辉煌的杰作却破败的犹如见不得人的遗撒。被铁条钉死的入口就像是一纸宣判:自认为最伟大的法老如今一败涂地。墓穴是他永生的通道,如今被死死封住,很显然,盗墓者已将此穴彻底摧毁,连洞内通道上的壁画都残酷地抹去,这多像是一个英雄身后惨遭鞭尸,一世英明只剩渣土。
沮丧中,我想起了老者的话“如果失望了,就回来找我。”这里不可能再有拉美西斯二世的点滴痕迹了,我只为他而来,回到山谷深处,除了在烈日下蒸花了脸,还能等到奇迹吗?
但我突然意识到,在他期盼的眼神中,我下意识地说了声“yes”。这也算是一种承诺吧。
我回去了,再一次奔跑在山谷中。
他似乎站在原地等我,我们对视一笑。
“这是我管理的墓穴,我可以带你参观一下,非常有意思。”老者说。
我知道这些热情的埃及人喜欢为游客讲解,讲完后伸出手,意思是小费。让人们误解了他们的好客却为时已晚。
“对不起,天气太热,为了减轻重量,我把背包和手机都放在门口,现在我身上没有钱付小费。”我也很坦白。
“没关系的,这里通常没人愿意来,我很愿意为你向导,免费的。”白袍老者说。
我跟着他进了洞穴,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精美的壁画,不曾褪色的神秘沧桑。然后就走到了洞穴的尽头,法老的石棺。
帝王谷的墓穴里大体结构一样,通道的壁画讲述着法老的神圣和对来世的期盼,陪葬品或是被盗走,或是被转移至埃及博物馆。最里面是装放法老木乃伊的石棺,石棺里是一层木棺,木棺再罩一个金棺,里面才是木乃伊。无论是石棺,还是木棺金棺,表面都雕刻着法老的同比例真身。而此时在墓穴只留有最外层的石棺,木乃伊和木棺金棺已保存在埃及博物馆。拉美西斯二世的木乃伊也在埃及博物馆里,和二十几个现存的法老木乃伊摆放在一起。不知道他在墓穴被毁之后是怎样死里逃生的,也不知道他的来世之路被封锁后还能否升到天堂的永生地。但无论如何,我不想去看那个被风干的真实的他。世上根本没有人知道拉美西斯二世长什么样子,除了木乃伊上那枯萎的脸庞和神庙石雕上冰冷的假面,人们无从判断他的模样,因而每个人心目中都有一个拉美西斯二世的模樣:或是冷峻的眼神,或是消瘦的双颊,不变的是却是一股从历史长篇缝隙中挤出来的亦正亦邪的枭雄之气。
现在摆在我面前的也是一尊法老的石棺,长3米,高1米,被高高架在四周镂空的石台上,看似遥不可及。
“你想摸摸它吗?”老者见我看得出神,其实我是在想着埃及博物馆里的拉美西斯二世的木乃伊。
“什么?”我吓了一跳。
在埃及博物馆,有很多石棺因为体积太庞大而无法被很好地收藏,只能像一块巨石一样被矗在墙角里,游人可以随意触碰,但那多是一些有钱人的石棺。法老的石棺可是金贵,就像图坦卡蒙的木棺金棺,全部被大玻璃罩保护着,人们只能透过射灯远远敌地观赏着,这也算是延续着对法老王的尊崇与敬畏。
帝王谷里其他墓穴的法老石棺也是这样被悬之高阁,神圣不可侵犯。而这位看洞人怎能让我触碰?
“很少有人愿意来这个洞,太远了,人们怕热。看得出,你很喜欢埃及的历史。我也觉得这历史伟大得不得了。我想如果你再摸一摸这法老石棺,会对埃及历史更有体会。三千年了,它还是那样得真实。”老者解释说。
“就算我想摸一下,这种距离也是够不到的。”我望着几米外的石棺说。
“我来帮你。”
此时,整个洞穴里只有我们两人,我想甚至整个山谷深处就只有我们两人,我们翻过拦护绳,又爬上石棺旁的一块巨石。这下,我就和石棺在同一水平线上了。
“我会抓紧你的,你只要用力往前够就可以了。相信我!”老者在我身后用一根绳子拴在我的腰上。
石棺上,按照法老模样雕刻出的脸庞就在眼前,我甚至可以看到他的眼神中流露出的神情,这让我激动不已。
我使劲向前探着身子,伸手向前够。我和石棺之间有一道深沟,好像时间的界线,划分着远古和现代,而我此时正在试着跨越它。
我摸到的其实是一块上好的石料,但那一刻却像过电般地震撼到了。抚摸着那双拿着权杖十字交叉在胸前的双手,抚摸着他下巴处象征着法老至高无上权力的胡须,抚摸着他眼角拉长的眼线,那一天的我正是画着这样浓艳的妆容来探访的。如果说长城上每一块石砖都因为承载着历史的冲刷而值得被亲吻的话,这具装载着埃及法老,陪他经历生死轮回的石棺更像是一块巨大的吸盘,把触碰到它的人卷入漫漫历史风云中,仿佛一瞬置身于帝王谷墓穴,下一瞬又被渲染到尼罗河畔那个农耕昌盛、权及一时的法老时代,上下五千年翻滚中交织在一起。人与自然争夺着活着的期限,法老与神较量着权力与畏惧的分量,仿佛那样的阵痛才是适者生存最真实的写照。
我用了很长时间才回过神来,老者在等待我的感受。
“我是来找拉姆西斯二世的,但现在好像找到了一样,虽然我知道他肯定不是。我来的时候在门口忘记了看他是谁。”我有些语无伦次。
“他是拉美西斯四世,他的孙子。”
我差点跌下石台,世间怎么可能有这么神奇的事情!我似乎从不相信“冥冥之中”。
“拉美西斯三世和四世的故事你知道吗?”老者问?
“我只知道他们一生很想模仿父亲和爷爷成为一个伟大的法老,但最后却很平庸。”
“的确,没人能超越拉美西斯二世。他是最伟大的埃及法老。拉美西斯三世的木乃伊被称作‘尖叫的木乃伊’,因为它张着大嘴,面部扭曲。”老者讲到。
“他是被杀死的吗?”想到刚才的抚摸,我有些惊魂未定。
“是的,被他的一个妃子杀死了,因为她想让她儿子当法老。拉美西斯三世死了,最后一个大法老也就灭亡了,埃及结束了它的一个时代,从此不再像拉美西斯二世时期那样昌盛。”
一个时代的结束,如果一个人能代表着一个时代,他就赢过了时间,从此不再被遗忘。他曾经的极度炫耀和自我吹嘘反而成了被后世追捧的資本,多么华丽丽的转身。
“你是个幸运的人,我想世界上很少有人能触碰到法老的石棺吧。”老者送我到洞口。我拥抱了他,表示诚挚的谢意。
外面的世界,帝王谷的灼热和刚才并没有什么两样,稀松的游客依然围着那几个热门的墓穴门口,我走回拉美西斯二世被封死的墓穴前。
我曾以为我们的相遇是这样的:站在他的石棺前,我默念着“这是你生命的终点,无论是否有通向天堂之路,三千年后的我只能追你到这里了。很多人说你是最伟大的法老,又有那么多人怨你残暴。圣经故事里,你与摩西手足相残,出埃及的王子摩西被描绘成英雄,而你却成了暴君,残忍地屠杀犹太人。但无论《出埃及记》是否真实,上帝降‘十灾’于埃及的画面却是真实写照,尼罗河干涸,蝗虫成灾,民不聊生。身为法老的你要担起一个国家的兴衰成败。因而,当你身居王座之日,也就是你抛却软弱之时。‘born to rule an empire’和 ‘destined to defy it’ 这是对你和摩西的最完美诠释。”
不相见也就意味着没有告别,触及石棺上持权杖的双手也算是交换跨越三千年的感应,这种迷恋会让人上瘾。
那之后,拉美西斯二世的身影无处不在。这是真的,因为卢克索就像是一座拉美西斯之城。他为自己修建了令人敬畏的卡尔纳克神庙,令一路上看过来的诸多神庙顿时失色。
我们在日暮时分到达了卡尔纳克神庙,太爱埃及的这个时辰,斜阳从西侧把光芒撒向神庙金黄色的岩体,像刷上了一层金箔,贵气得耀眼。在这即将落幕的光芒中,拉美西斯二世的巨大石雕就矗立在门口。
在卢克索,这不是最高大的拉美西斯二世雕像,但它却能深深吸引每一个路过的人,让人们将目光停留在他脚下,因为那里站着他的王后纳菲尔塔莉。让女人站在自己的脚上,这应该只有拉美西斯二世能想得出来,独一无二的宠爱。
他92岁而终,这一生究竟有过多少个女人?这个问题在纳菲尔塔莉王后面前显得多么苍白。人们会以为拉美西斯二世会像吹嘘自己的战争功绩一般在各种壁画上大秀他与王后的恩爱,然而,他没有。他只在她的墓碑上留下这句话:“阳光为她而照,我对她的爱独一无二。当我从她身边经过时,她就已经偷走了我的心。”
偷心,最暧昧和至死不渝的爱情宣言。
捧在脚掌心上,用整个身体护卫她,最霸气和顶天立地的宠爱拥有。
不可一世的埃及法老,在爱情面前完成了他此生最真实的篇章。
夜色降临,我们又去了卢克索神庙,我亲吻了拉美西斯二世的巨大石雕头像,那是张年轻的脸庞,面颊饱满,和颜悦色,在夜色中褪去了威严,倒像是守护这座城市的神明,带给人们一种祥和的安全感。
我在想,这一天寻找拉美西斯二世的路线也算是冥冥之中成全了仰慕者的心愿。如果不是一开始在帝王谷见到墓穴封条时破碎的失望和伤情,就不会有随后与石棺的奇遇和震撼,更不会甩掉对他的死亡和不得善终的恐惧。再看到他爱情的光芒和守护这片遗产的欣悦,好像真的能够感受到埃及法老重生的脉动。
“我就是一切——过去、现在、未来。”这是埃及法老最具代表性的一句话。拉美西斯二世的一生,还远远没有终结。我在等待着未来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