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治霖
11月17日,一篇题为《生命就要向着梦的方向》的文章出现在网络上一个法官交流的论坛上,文章作者和主人公是43岁的湖北省丹江口市法院原党组副书记、副院长徐光明,文章写了他因为“不忘初心”想做律师而辞官追梦的故事。
这篇文章很快在朋友圈里刷了屏。疯狂增长的点击数迅速超过了10万,这是徐光明完全没有想到的。事实上,徐光明今年6月便从丹江口市法院辞了职,如今租住在北京市通州区位于六环外的一个小区里,辞职的事对他而言已经“翻篇”了。
因为至今还没有决定好下一步怎么走,徐光明在辞职后“漂泊”的几个月里,身心轻松。他一时有了想法,便在网上发了这篇文章。
网友对于徐光明的文章有各种各样的评论,有人说徐光明是“斗争失势”不得不辞职,也有人说他“想要利用熟稔的司法资源,打官司发财”,徐光明对此感到可气又可笑:“我本人比较公正的性格和对正义的追求比较适合做一个律师,就基于这么一个简单的想法就去做了,实在没有网友想的那么复杂。”
“生活中,人们渐渐丢失了简单。而我(辞职)这样一件简单的事反而显得珍贵,也许这就是广大网友关注我的原因吧。”徐光明说。
考试像对仇人一样
“你这人,想法咋恁多?”从大学毕业起,身边便有人这样问徐光明。
1993年夏天,21岁的徐光明刚从汉江师范学院政治历史教育专业毕业,那时大学生工作还是分配的,而他被分配到了丹江口市的一所中学教书。学校位于城区,“这可是一份好工作啊”,徐光明回忆,当时周围的人都挺羡慕他的。
作为在城区工作的条件,到单位报到后的第一年,徐光明被安排到当地最偏远的关山镇中学支教,“之前还没有大学生去过,我在那里同时教学生语文和政治两门课”。一年后,徐光明回到城区的中学任教。但周围人发现,这个年轻人在这份“城区的、稳定的好工作”下似乎并不安分,在教书之余,他常常翻看一本本厚厚的法律书籍。
徐光明对律师这一职业的向往,很早以前就开始了。他告诉记者,当初高考成绩不错,本来能读中文系的,“但最后还是去了分数线低得多的政治专业,只能说性子里亲近社会学科吧”。大学期间,徐光明是校园里辩论、演讲的“一把好手”,他对将来职业的想象也渐渐具体:做个律师。
想做律师,得有相关知识吧。告别校园,徐光明却没放下手中的书,业余时间里,他将买来的法律书籍一遍遍翻阅,开始准备自学法律,“从专科考起,一门一门地过”。那个年代,徐光明生活的城市里大家结婚都早,他也不例外,但他却有一个近乎无理的要求,“对方必须要支持我学习法律课程。”徐光明笑了笑,说,“不然没得谈。”
自学法律并不轻松,徐光明回忆“真是挺艰难的”:熬夜到凌晨一两点是常事,法学专科文凭到手后,紧接着又开始准备自考法学本科,“和专科的全自学不一样,考本科得上课”。那时,武汉大学的教授来函授教学,每半年里他都要腾出一两个月时间去听课,因而牺牲了寒暑假。
法学本科一路考下来有几十门的课程,徐光明把所有的科目都写下来贴到了墙上,“把它当做我的敌人,一个一个解决掉。”他告诉记者,纸上的科目“过一个就勾去一个”,“不知不觉就过了好多年”。
1998年,徐光明的生活中发生了三件大事:这一年,他终于拿到了梦寐以求的法律本科文凭,4年多来的辛苦汗水得以兑现;然后同年10月,徐光明与交往了3年的女朋友步入婚姻礼堂,“一直以来,爱人非常支持我学习法律这件事。”他说,“她也是我的初恋。”
第三件事,则是一场“阴差阳错”的考试,这也改变了徐光明原先预计的人生轨迹。
最年轻的副局长
拿到法学本科文凭的徐光明,距离他的律师梦想终于向前进了一步,他开始准备国家律师资格考试(2002年改为国家司法资格考试)。然而1998年,徐光明却因为参加公务员考试,被录取到了丹江口人事局工作。
“完全是无心插柳。”徐光明告诉记者。1997年年底,他参加了丹江口市公务员的招录考试,“这在当地还是第一次,当时在全国也是很少的。”徐光明说,那时公务员以机关内调集为主,很少面向社会招录。当时招录的有五六个岗位,他觉得人事工作比较有意思,就试了试。“没有复习,我想应该考不上的”,但最终他却以综合第一的成绩被录取了。
徐光明陷入一个艰难的抉择中,一边是得之不易的工作机会,一边是追逐已久的梦想,“我很清楚如果到机关工作,那律师的事很可能就要中断了。”经过一番犹豫,26岁的徐光明还是选择了进入人事局。
意料之外的官场路,徐光明倒走得顺风顺水,短短几年里他多次获得“提拔重用”。进入人事局不到6个月,徐光明被调往丹江口市委组织部,随后不久,1999年他又被下派到龙山镇担任副镇长,“对一个刚到机关、工作还不到两年的年轻人来说,这样的提拔是很少见的。”徐光明说。
“幸运”再一次的眷顾是在2001年,丹江口市开始全市公开选拔市直部门领导干部,徐光明参加了选拔,这次他选上了市旅游局副局长,这是个刚成立的新部门,徐光明成为部门“第一批的领导班子”,而此时的他才28岁。
更大的惊喜还在后头,徐光明沉稳的性格和较好的文笔得到了市里领导班子的青睐,2003年2月,徐光明收到了去往组织部干部科的调任文书,这是一个管理机关干部调遣工作的职位,非同小可。徐光明告诉记者,该职位一般是从组织部的科员、副科长中选取,“而我是当地唯一一个从外部直接调任过来担任科长的人。”
徐光明坦承,在这段时间里,他再没有集中时间学习法律,“虽然初心未忘,但这方面的意识淡了,不再像前几年那么强烈”。
必须要战胜自己
从2003年算起,徐光明在组织部干部科科长这个岗位上一干就是7年,“这个职位的工作关系到机关干部的升迁调动,需要一个不受外界影响的、没有私心的人来担任。”徐光明笑说,自己确实算是一个“刚正不阿”的人。
作为一个公职人员,工作中难免会有一些吃喝应酬,但徐光明对此类“应酬”一向不感冒,甚至是“厌恶、排斥的”,“有时候有些人执意要请你吃饭,就为了某一件事儿,这让我特别不能理解,我也不会去。”徐光明告诉记者,自己办事有自己的原则,“该办的事不吃饭也会办,不用请吃饭;而不该办的事,吃了也没用。”
不止是“办事”的应酬,一些接待的、正常的公务应酬徐光明也同样排斥,“能少参加就少参加”,虽然喜欢演讲,但平常工作生活中的徐光明却是一个“话很少的人”。
工作之外,徐光明持续着对法律的爱好。而在32岁那年,徐光明又有了一个新的爱好:冬泳。
“冬泳主要都是一些五六十岁的老人在玩,他们都能行,我一个30岁出头的人为什么就不行?”提起冬泳。徐光明脸上露出几分得意,“我就爱挑战一下自个儿。”这个从2004年开始的冬泳爱好,他一直游到了今天。
“玩冬泳的人并不是不怕冷,关键在于要有坚持下去的毅力。”徐光明说,自从下了要冬泳的决心,从夏天起,每天下班后他都要下水去游上一会儿。“冬泳不是到了冬天去游泳,而是随时随地地让身体适应水温的变化”,尤其是在天气转变的那几天,更不能松懈,“一天不游,再下水就受不了了。”徐光明说,冬泳是对个人意志的一种考验,“天冷了,不想出门是人之常情。但你必须战胜自己,说服自己必须去。”
对于自己的“老爱好”辩论,徐光明更是从未褪去热情,每年的大学生辩论赛是他必定收看的节目,“辩论的乐趣在于把自己内心的激情、热血调动起来,能够以逻辑说服对方,很有成就感。”他说。
拖延了十年的梦想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2007年,徐光明毫无征兆地“消失”了。而这场失踪游戏,他一玩就是两年。
没人知道那一年徐光明身上发生了什么,他的同事、朋友再也见不到他在任何公众场合露面,他几乎成为了一个隐士。“那年,我突然开始追问自己,究竟最喜欢什么。”徐光明告诉记者,有一天,他将自己所有的日记都翻了出来,以此反观自己的内心,不停地想。
《沉思录》成为徐光明那时候最常翻阅的书,他“开始思考人这一生要做什么事才有意义”。这场在他内心深处发生的辩论的结果是,他决定要参加司法资格考试。“朋友们完全不知道。”徐光明说,这是长久以来情绪的积累,“我就是这样的人,想做的事情不会向身边同事、朋友商量,但一旦决定了,就像导弹发射出去,不可阻拦。”
从此下班后的一切应酬,徐光明都以各种理由回绝了,也包括朋友的聚会。那两年,徐光明再次集中精力和时间准备司法资格考试,“这一切都为了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他说:“为了专心学习,这两年甚至拒绝了一些提拔的机会。”
相隔9年,35岁的徐光明再次回归到凌晨一两点才睡的作息。在白天的办公室,徐光明的工作一如往常,井井有条,“我的工作节奏很快,在组织部的这个岗位上已经游刃有余”,所以连同处一个办公室的同事都没有看出来什么端倪;到了晚上,徐光明伏在书桌看书直至深夜,竟还引起了一位邻居注意。一天,住在徐光明家对面楼的一位纪委干部找到他,问:“你在干嘛呀,怎么半夜一两点还不关灯?”徐光明只得苦笑了之。
终于,2008年11月,徐光明通过了司法考试,拿到了这张迟到了整整十年的司法资格证书,徐光明两年“与世隔绝”的生活也随之结束了。
当他走到领导办公室提出辞职时,如意料中那样,他看到了领导脸上惊讶与不解的表情,“所有人也是这个时候才知道的,同事们都很惊讶我居然通过了这么难的司法考试。”徐光明得意一笑。但意料之外的是,这次口头提出的辞职却被领导拒绝了。
“要么出来做律师,要么转岗去司法机关工作。”徐光明坚持,一定“要把自己所学的用到实践中”,而领导最终同意了他的这一要求。2010年,徐光明调任政法委副书记,2012年2月,徐光明又如愿到了丹江口市法院,担任党组副书记、副院长。
没有两全的办法
多年的夙愿得以实现,徐光明终于来到梦想中的法律行业的第一线,兴奋劲儿难掩,“简直是一种享受”。如今,徐光明回想起初到法院的情景,脸上都仍焕发着光彩。“对我来说,审理案件的过程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快乐。”身着法官服,徐光明恨不能将憋了十年的力气倾泻而出,“在法庭上的每一个案子,每一个细节,都事无巨细地琢磨透”。
“兴头很快就过了,然后变成失望。”徐光明叹了口气说,曾经寄希望于副院长这一职务可以让自己的“法律情结”和一直以来从事的行政工作两条不同的线路完美地结合,但最后却并没有实现。
“和之前的工作有区别,但我的期望也差了太远。”身为党组副书记副院长,徐光明有一半的时间可以做法律工作,“享受”开庭,办理、分析案件的快乐,但另一半时间却要用于行政工作,与从前无异。
希望成为纯粹法律人的徐光明曾经也向领导申请调整分工,希望少管一些行政工作,但遭到了拒绝,“领导认为有些部门还是常务副院长分管的好”。此外,“即便是案件审理,也有行政痕迹渗入。”徐光明举例说,在法院的审理程序中,审判员的案子要交给庭长签字,庭长又要交给院长去签字,这不就是行政化吗?
到法院工作没多久,徐光明的负面情绪开始滋生,直至一次与“死亡”的擦肩,徐光明终于下定了决心。
2014年12月某天半夜,如往常一样在家中睡觉的徐光明父亲突发心梗,连夜送往医院,“一个月的时间不到,人就没了”。徐光明在病榻边一直陪着父亲,亲眼看见至亲的生命迅速消逝的过程。“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死亡。”他说,“这次是在我身边发生的,在我的细胞里发生的。”
父亲走后,徐光明很长一段时间将自己闷在书房里,很少与人交谈;有时他撇下妻子,独自一个人在汉江边散步,天黑了很久以后才回到家。
3个月后,徐光明便提出了辞职,这次没有和领导商量,直接将书面的辞职报告签好字,交了上去。他说:“父亲的事让他知道生命无常,一定要做自己喜欢的事。”
还有20年去圆梦
自从2010年跨入法律行业以来,徐光明睡时枕边、办公桌上永远有一本名为《我的一生:舌战大师丹诺回忆录》的书。他告诉记者,丹诺也是他的职业偶像,“这本书我从前往后、从后往前不断地翻,每一次都能震撼到我”。
丹诺是美国著名律师、演说家,《我的一生》是他在晚年亲笔写下的回忆录。书中,丹诺回忆了他60年来为公司、劳工以及刑事案件担任辩护律师的职业生涯,“最令我细嚼慢咽的,是他60岁以后的文章,他反思了人的一生是为什么。”徐光明说,把律师作为事业的人,无论遇到贫穷还是疾病,都不能放弃心中的正义。
一开始,辞职后“一切都失去了的感觉”让徐光明非常不适应,终日在江边散步,只是这次妻子自始至终都陪着他。“辞职前,我以为要使很大力气来说服妻子,结果没想到她是完全支持我的。”徐光明欣喜地说,在家人的陪伴下,慢慢适应了“自由人”的身份,如今的他一心只考虑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一个完全的法律人的平台就是我的归宿。”彻底告别官场,徐光明说想找到一个“有法制情怀,在专业化上有建树的律所”,只要有这样的律所,不论在哪个城市都可以去,他一再地说:“从实习律师、律师助理做起都没问题,本来我就是计划从零开始的。”
绕了一大圈,徐光明回归到最初的梦想,不过彼时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已拥有微微发福的中年人身材。入冬以来,北京已经下了两场大雪,裹着妻子从老家寄来的冬大衣,徐光明每一天顶着被风吹乱的头发赶赴拥挤的地铁,“心头不服岁月,可岁月都在脸上留了下来”,但这样一个普通的中年人,却拥有一双容易流泪的眼睛。
“就在昨天半夜的时候,我还看韩国电影《辩护人》看得泪流满面。”徐光明自嘲似的笑了笑,他将《辩护人》已经看了很多遍,却依然会在最后几个镜头里感到内心汹涌、热泪盈眶,这是一部讲律师为公民辩护的片子,“主角在为辩护公民权利历经了磨难,最后站在被告席上,曾被他帮助过的人都来到了支持这位律师。”每看至此,徐光明都忍不住哽咽,泪水是他对抗年龄的武器,“也许有的人到了这个岁数会变得平和,甚至麻木,但我永远没办法做到那样。”他告诉记者,时至今日每当他看到社会上一些不公平的事件时,心中依然抑制不住地愤怒,他大方承认自己“对正义的追求是非常强烈的,受不得社会上的欺骗、罪恶。”所以他要做律师,“律师是探求事实,还原真相,公平公正的一个职业。”
徐光明的电脑里还珍藏着的一部电影是《勇敢的心》,提醒自己不要麻木,不要放弃心中追求,他将电影的最后,起义失败的主角在被砍头前大声呐喊出的“freedom”剪下来,这段音频成了他的手机铃声,“这样子,每一天都被‘自由’喊醒。”徐光明笑说。
从夏天到冬天,这半年来,为找到合适的律所,徐光明奔波在各个城市间,尤其是在武汉与北京两地之间来往尤密,“北京氛围很好,也有律所给我抛来橄榄枝,但现在我还没有确定以后要去哪里,北京、武汉都有可能,也不排除别的城市。”他开玩笑地说,“有媒体说我是辞职北漂,但我现在还不算是真正的北漂吧。”
对于以后的工作规划,徐光明表示还没想好,但他透露已有一个想法:选择一个特定的法律专业方向,“倔强一点,只做这一方面的案子,并成为该领域的国内顶尖。”
“我还有20年。”他告诉记者,以自己的经验,20年能做很多事情,20年后自己就可以退休,和妻子一起归于田园生活。
当然,在此之前,徐光明必须圆了自己的“律师情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