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北方
电影《山河故人》是在这个10月的尾巴才正式公映的,但在6月底,贾樟柯就和知名影评人毛尖开“撕”了。毛尖在某电影节上观看了电影,之后发表了两篇很不客气的评论,一副对贾导的转变痛心疾首的样子。贾樟柯则在微博上这样回应,“过去读毛尖老师的影评,觉得幼稚但可爱。今天读了她两篇关于《山河故人》的文字,突然觉得性感,平添了一种淫荡。”
贾樟柯电影在票房表现上从来都称不得优秀,但在评论界的口碑一向上乘,其声誉在《三峡好人》公映之后达到了顶峰。对毛尖关于《山河故人》的批评,贾樟柯的反应显然是有失风度的,这可能与心理的落差有关。
《山河故人》的叙事风格变了,毛尖说,贾樟柯的野心拖垮了叙事。其实,变了的还有作品表现出来的精神气质,这让熟悉贾樟柯的人感到陌生和一丝难以言表的纠结。这种改变才是《山河故人》遭到评论冷遇的深层原因,也是值得深究之处。
关注底层社会和底层人的生存状态,用充满温情的目光凝视他们,是贾樟柯电影的独特风格之一。然而,在《山河故人》中,这样的风格有所改变,底层在某种程度上“消失”了。
消失之所以加上引号,是因为底层并非真的在银幕上消失了。《山河故人》讲了三段不同时空下的故事,第一段发生在1999年,矿工梁子和煤矿老板张晋生同时追求小学教师沈涛,后者一度以脚踩两只船的姿态在二人之间周旋,但最终选择了张晋生,梁子在他们的婚礼前负气远走他乡。梁子就是贾樟柯一贯关注的底层形象,这段故事的叙事也延续了贾樟柯一贯的风格,对白用的是汾阳方言。
第二段故事的时间背景是2014年,张晋生和沈涛离婚了,前者已经不再是煤老板,而是成了在上海搞风投的资本家,后者留在汾阳,经营前夫赖以起家的加油站生意,因为孩子跟前夫去了上海生活,日子过得有些孤独落寞。这时的梁子在河北当了多年的矿工,得了尘肺病,带着老婆孩子惨淡地回到了家乡,连治病的钱都没有,是沈涛向他伸出了援手。
《山河故人》剧照。
第三段故事发生在2025年,场景换到了澳大利亚西海岸的一座小城。张晋生早早地把儿子到乐(Dollar)送出了国,他自己则在反腐风暴中也仓皇逃到了澳大利亚。父子二人住在海滨的豪宅里,父亲空度时日、百无聊赖,儿子则叛逆乖张、渴望自由。沈涛只在最后出现了一下,她一个人孤单地包饺子,然后出去遛狗,随着音乐一个人跳了一段舞。梁子则完全消失了,他到底怎么样了,没有任何交代。
贾樟柯在一个采访中谈到了《山河故人》的创作过程: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开始关注情感,想拍一个这样的电影。要表达情感主题,就需要故事有时间跨度,他的剧本原本是从1999年写到2014年,但他说他特别关注两个人的命运,一个是沈涛,一个是张到乐,于是就把故事往未来延展了。这里令人费解的是,为什么梁子从贾导的关注范围内消失了,从第二段故事可以看出,当时的梁子已经显现出了生命枯竭的迹象,可能很快就去世了,但他的妻子还年轻,孩子还小,他们怎么样了,为什么贾樟柯没有给予特别的关心呢?
电影是感性的,总是要从具体的故事讲起,导演的功力体现在如何使用电影语言创造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但这个能力离不开创作者的历史观和理性认识,没有这些,导演就无法将故事置于大的时代背景下去讲述。在另外一个专访中,贾樟柯说过这样一句话:“有没有能力畅想未来跟你如何读解今天是直接有关的。”这个论断反过来讲同样成立,从畅想未来的方式上也可以推断出一个人是如何读解今天的。那么,底层在贾樟柯想象的未来中消失了,是否透露出底层在他对今天的理解中并不具有真正重要的位置?
对底层的关注给贾樟柯作品蒙上了一层人道主义的色彩,这也是他受欢迎的重要原因之一。但如果联系贾樟柯对社会的理性认识,就不难发现,他在电影中看待底层的方式与他的理性认识之间是存在张力的—他一方面在作品中展现对底层的同情,一方面在作品之外表达对导致和加剧底层的苦难的社会机制的支持。
底层之所以为底层,底层之所以遭受苦难,不是没有来由的,原因需要从社会性的层面读解。这就缺少不了阶级的视角。矿工梁子输给煤老板张晋生,不仅仅是在争夺配偶的层面,也是全方位的,他们的命运不同是阶级分化的结果。张晋生从开加油站到开煤矿,再到搞金融,然后流落海外,与不同时期的国家政策分不开,与市场经济分不开。也就是说,在剧变的年代,个人境遇的变迁并不仅是个人的事,而对变化的记录和表现也不能从历史背景中抽离出来。
具体到个人的生活,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不容易。张晋生在海外生活多年,人生地不熟,有家不能回,他就没有苦闷吗?当然有。贾樟柯对媒体说,他考虑到这一点,所以特地把张晋生的妆化得比实际年龄老了一些。张到乐小小年纪就被送到国外,因为其父的原因,多年不能回国,见不到母亲,这样的经历与其性格的扭曲是有直接关系的。从朴素的人道主义的出发点,他们的苦闷也值得同情,贾樟柯也正是这么做的。为了突出张到乐缺失母爱的后果,贾导让他和张艾嘉饰演的女老师之间发生了一场“毁三观”的“忘年恋”。
这样的情节安排就使得张氏父子和梁子同处于被温情凝视的位置了,甚至于,贾樟柯在凝视前者的时候忘记在2025年的故事中给梁子留下一席之地。如果说张到乐的命运是被安排的,是无辜的,那么张晋生显然不是无辜的,他这样的新富人群正是由梁子那样的底层的血汗喂养肥的。贾樟柯对“体制”是持强烈的批判态度的,但即便从这个视角,张晋生也不能在任何程度上被视为“受害者”,因为他即便不是“体制”的一部分,也是“体制”的直接受益者,他流亡海外不正是后台“刘局”被查的结果吗?
这样的错乱,源于贾樟柯的“体制”观。在一种笼而统之的“体制”观下,无论是底层还是上层,都是“体制”的对立面,都可以视为“体制”的受害者。
对“体制”持批判态度,却拒绝对体制—尤其是与1980年代以来的社会巨变相伴随的体制—的复杂性进行分析,这是典型的公知化的思维方式。这种思维方式的另一面,就是可以不加区分地把一切作为体制批判的武器。这就是为什么在贾樟柯想象未来的时候,底层会消失:他不在意梁子们和张晋生们之间的阶级矛盾,相反,他们都可以用来进行体制批判。
贾樟柯迄今为止的绝大部分作品都将关注对象限于底层,对底层的人道主义构成了其作品的主基调,其张力与分裂只有在将作品内外的贾樟柯进行比较时才能看出来。从《天注定》开始,贾樟柯的电影里出现了其他阶层的形象,《山河故人》更是如此,这就使得他在逻辑上的分裂凸显了出来,观众在观影时的别扭和纠结正是来源于此,失望也是来源于此。
一句话,贾樟柯的局限在于他所秉持地简化了的、僵化了的历史观,这让他无法像单纯地表现底层那样,得心应手地处理不同阶层之间的关系。这个问题将在他日后的作品中更加明显地表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