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苑婷
科幻的魅力,对他来说,就像是换一种基本运算法则,看能推导出怎样的有趣图景
9月初那几天,西雅图一如往常地下着雨,已有秋天的凉意。特德·姜(Ted Chiang)穿着简单素朴的长衣长裤,先到了约定点。他身板很直,从侧面远远地看过去,恍惚让人误以为是一根直立的武术棍。
清癯高瘦,仙风道骨。看到特德·姜的第一眼,这两个词蓦然冒了出来。
注意到我走过来的方向有声响,他转过头来,确认后,带着种不紧不慢的气场,利落地迈两步转身,微微点头,极有礼貌地笑了笑,略微躬了躬身。几乎没有多余的动作。这是特德·姜,一如他的科幻小说。
我们约在西雅图的一家印度餐厅。地点是他定的,特意选了离我住处近的餐馆,而他自己,则需要开半小时的车才能到。因为是素食者,他还有点抱歉,说类似印度希腊餐厅才有比较多素食的选择,让我大老远跑到这来,还吃其他国家的菜,真是不好意思。
与他对视时,似乎能感受到某种说不明的轻微震慑:凝神的镇定自若,毫无涣散软弱,也看不到岁月沧桑带来的丝毫疲惫。他显得这样年轻,我几乎不敢相信,站在我面前的居然是一个将近知天命之年的男人。不过,他惯常低扎的短马尾中银丝交错,透露了年龄的秘密。
这是一张纯正的中国面孔,有着清瘦的东方道家气质;但是,一旦与之交谈,很快你便会忘了他的华裔身份。他思维的光彩,远远盖过了华裔身份、民族概念乃至语言等外在表象。恐怕这也是为什么,他用迄今为止仅有的15篇中短篇科幻小说,征服了全世界——他遍揽过几乎所有世界级科幻大奖,包括4次雨果奖、4次星云奖、斯特金奖、坎贝尔奖,在非英语国家,如日本、波兰也受到追捧。
这清癯的身板下,有一种足够撼人的严谨瑰丽之想象。
对特德·姜来说,汉语,可能只是一门远在太平洋对岸的父辈语言。童年时期模糊的汉语记忆随着年岁渐渐淡去,唯有“姜峰楠”,是他认识的为数不多的汉字中最熟悉的3个。
这是父母为他取的中文名。父母都曾在台湾读大学,后来于美国读研时相识,再之后移民定居,在纽约长岛的杰弗逊港生下了他。上布朗大学前的大部分时间里,他也成长于斯,虽然因为父母访学交流的关系,6岁时,他在瑞士住过一年,13岁又在英国剑桥度过一年时光。在此前一次访谈中,他曾说:“我想杰弗逊港是我的家乡(I guess Port Jefferson is my hometown),因为除了西雅图,这是我惟一呆过一长段时间的地方了。”
一个“I guess”,耐人寻味。对于“家乡”,移民后代往往有更复杂的情感认知纠葛。与生俱来的血统亲缘或者种族基因,在大多数时候,并没有办法取代后天切实的成长环境。对中国,他坦言自己没有太多情感联系。迄今惟一一次来中国,还是1980年的事情。当时的他跟着到中国访学的父亲,在北京、上海呆过几天:“而且你知道,那是80年代的中国了,我没有见识过‘现代’中国。”
“你学过中文吗?”我问他。
“学过,小学和高中时,爸妈让我上过中文语言学校,每周半天的那种。不过全忘了,什么也没学到。”他摊手摇头,无奈却也无所谓的样子。
“什么也没学到?”我很惊讶,反问他。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来了兴趣:“你知道吗,我看过一个漫画,说的也是一个华裔小孩,每周日上午要上两小时汉语课,然后他说,‘不仅什么也没有学到,还剥夺了我读漫画的时间!’当时我就觉得,这——”
他抬起手臂朝下重重一指,仿佛快准狠地在空气中点出了那句话:“完完全全就是我想说的!(Oh, that’s——Exactly what I’m thinking!)”
一直矜持稳重的特德·姜,语调一下子抬高了八度,语气出现了少有的波澜和生动,表情动作都夸张了起来。我也笑,那一刻,仿佛在他身上看到了童年的他——那个因为看不了漫画而发牢骚的小男孩。
与此同时,在我心里,某种稚拙的预期也分崩离析。我似乎明白过来,所谓的华裔对故土的情感认同,或许是一种过于浪漫和人文情怀的他者眼光,至少不是一条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惯例。
而特德·姜,终究是Ted Chiang,不是姜峰楠。
尽管自我认同是美国人,但特德·姜毕竟长着一张亚洲面孔。这也就意味着,无论他在不在意华裔身份,活在西方世界里,他就不得不面对被视为“他者”的刻板印象。
“直到现在,还会有人夸我说,你英语说得很好耶。”他哭笑不得。
再加上许多不了解亚洲的西方人基本是“亚洲脸盲”,以至于在美国科幻圈内,华裔作家常常被互相混淆——哪怕是其中最有名望的4位,特德·姜、刘宇昆(Ken Liu,《三体》英文版译者)、朱恒昱(Wesley Chu)、朱中宜(John Chu)。
“有不少人会觉得我们4个就是一个人,完全分不清。”特德·姜回忆起几年前的一次窘况,“当时John Chu获得雨果奖,领完奖走下舞台时,有人上前和他握手祝贺,说的却是:‘Congratulations, Ted!(恭喜你,特德!)’”
“你们长得像吗?”我问。
特德·姜一脸囧相地摇摇头。高矮胖瘦完全不同的4个人,居然会被经常性地弄混,简直让人有些不可思议。“我猜我们4个应该都有点恼火(irritated)。”特德·姜用略带戏谑的语气说。
谈及对华裔概念的看法,他说:“这种被西方人对待的方式,我相信是所有华裔共享的经验。就这个层面而言,‘华裔’这个概念还是有其意义的。不过,虽然华裔有与身份相关的共享经验,但每个人都会有不同的应对态度。”
他思考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近乎磕巴地说出了自己的看法。这种说话方式,几乎所有与之交谈的人都写到过,就像说话的同时,努力在脑中思考琢磨着最准确的用词,想找出那颗最完美镶嵌在话语里的珍珠。
“这么说吧,我避免强化或迎合大家对华裔的想象与期待。”他选择的应对策略,或许是一种消极的忽略。读特德·姜的小说,你基本看不到亚洲角色或所谓的东方元素——一方面,他真正感兴趣、意欲探讨的确实只是思维、语言等话题;另一方面,他也不希望读者把阅读重点过多放在华裔身份等问题上:“如果一个人物的民族身份不会影响到他在小说中的作用和表现,比如说,他既可以被设定为中国人,也可以设定成美国人,那我大概就不会选择前者。我不想读者为不重要的议题分心。”
事实上,他的确做到了,而且做得很好。无论国内外,不少科幻迷看完他的小说,第一反应都是:“这也是科幻?科幻还可以这么写?”但他们又不得不心悦诚服:完全没有太空、机器人、未来设想等科幻常见元素的“特德·姜科幻”,其实是最“硬”的科幻。
“冷峻”,形容特德·姜的科幻作品风格,常常会用到这个词。然而,与闪着冰冷银光、未来科技感十足的科幻作品不同,特德·姜的冷,来自于思维层面的逻辑理性本身。
这种冷,甚至透过他的邮件也能感受到。他的小说中文版译者耿辉、约见者王侃瑜都曾与他有过邮件往来,不约而同地说出了同样的感受:他的邮件总是简短明了,让人错觉屏幕那一头的人严肃冷漠。
冷漠是假的,但严肃——或者更准确地说,严谨的气质——是真的。
特德·姜有着非常“理工科”的思维方式:他的每一篇小说,最震撼的故事张力无一例外地来源于理性的严密建构,试图展现逻辑在幻想的疆域中所能推导抵达的最远端。而在生活中,他的朋友、同是科幻作家的Eileen Gunn提及他时,最先脱口而出的就是:他是个非常有条理的人,会把一切都规划得井井有条。他拒绝过一次雨果奖提名,理由仅仅是对作品不满意,自我感觉写得仓促、够不上拿奖资格。
甚至,当我将一张中英双语的明信片送给他,说明中文基本是英文的翻译版时,他竟狡黠又相当敏捷地说:“噢,你是这么说。我当然还要和我妈妈确认一下。”
软件编程专业出身、却没有从事过一天编程工作的他,毕业后去微软做了技术写作(Technical Writing)的工作,甚至一度把它视为自己的终身职业,20年来坚持至今。尽管现在为了匀出更多时间写小说,他已经只把它作为兼职工作。
“我喜欢解释事情。”谈及自己对技术写作的着迷,他给出了这样的理由。“能把一件别人不了解的事情解释清楚、让人知道怎么运用,是一件很有意思、也有价值的事情。”
“解释”,这个词有趣极了。特德·姜的成就感,或许来自于对未知的把握。而科幻,正是他对世界进行的另一种解释:“科幻最迷人的地方在于,用科学观看这个世界的方式来看世界(How science view the universe)。至于这种科学是真是假、可不可能,则都是次要的。”这句话他说得很流畅,没有经过太多思考,或许,对这个问题,他已经思考得足够多了。
不得不承认,这句话是解读他作品的一把钥匙。《呼吸——宇宙的毁灭》中,主人公解剖自己的大脑,并将身体的生理结构完全置换为机械化的金属仪器构造:大脑中心是引擎,呼吸是气流吹动大脑金属管道内的金色叶片,铭刻记忆的金粉、金箔,手臂里是密集的连杆束和活塞……于是,经过特德·姜逻辑缜密、煞有介事的推理,得出了“我们的思维就是一种气流的模式”、“真正的生命之源是气压差”的结论,而“宇宙的开端仿佛是深吸一口气,然后屏住了呼吸”,想象了另一种宇宙世界可能的认知图景。它是那么违背现有“科学常识”,却又让人无可反驳,显得再“科学”不过。
无独有偶,《七十二个字母》里,他又生造了“命名学”,釜底抽薪般地替换了现实世界的社会运转法则,同样演绎出一个令人惊诧的阶层社会。
很明显,吸引他的,与其说是现实世界的既有科学本身,不如说是科学探索宇宙万物的方式:逻辑严密、理性推导,像解开一个数学方程式、像推导一个物理公式,只要基本运算法则前后一致,就总能一步步推导出最终结果。科幻的魅力,对他来说,就像是换一种基本运算法则,看能推导出怎样的有趣图景。
“那你是否相信,世界上有超越理性的东西?比如,你相信上帝吗?又比如说,爱?”面对一个抱持世界可知论的“理性派”,我想知道,他的理性是否也会在某些时刻失效?
“我不信上帝。但爱,那就是另一个范畴的讨论了,无法混为一谈。”我们提及《星际穿越》、《第五元素》等科幻影片结尾,它们用“爱”作为困境的最终解决方案——“这正是他们不再科幻的地方。”特德·姜斩钉截铁。
最近几年,特德·姜的新作倒是多了细腻,贴近日常的情感。在网上,甚至有读者用“非常不‘特德·姜’”来评价他的新作。
译者耿辉说,自己作为孩子的父亲,看这类与后代有关的作品特别有共鸣:“《软件体的生命周期》、《达西的新型自动机器保姆》和《双面真相》这三篇里,有很多父母和子女之间的感情描写,非常细腻真挚。考虑到他没有孩子,能把这些都表现出来,真的是非常不可思议。”
其实,特德·姜的功夫或许更多地放在了观念与写作层面。在他看来,探讨技术与人类之间会发生怎样的互动,思考人在宇宙中的位置,追寻人之存在的哲学意义,这些正是属于科幻的主题。要表现人,小说里就得有人,性格鲜明复杂的活生生的人,有人际关系,有争执矛盾。没有经验却要写亲子关系,他就找已为人母的女性聊天,了解她们与孩子相处中的情感和矛盾,也以此为素材来源充实小说的细节。2012年接受《大都会科幻评论》采访时,面对《软件体的生命周期》与《你一生的故事》有着类似形式、主题的提问,他这样回答:
“尽管我不是一个父亲,我觉得这是一个有趣的话题。抚养一个孩子是极为困难的,而且错误做法的后果会比我们在生命中其他任何东西上犯错的后果持续得长久。尽管几乎所有人都会承担这个任务,因为(为人父母)这种行为是如此的寻常,他们几乎不会收到任何报偿。有话说,如果人们彻底理解了为人父母所需要的付出,就没人会选择成为父母了。我认为确实如此。幸运的是,人们持续地这样做。”
把“抚养孩子”作为一个有趣的“话题”本身,就已经足够耐人寻味。我猜,或许正因为对为人父母有过彻底的思考,特德·姜才主动做出了这样的选择。在思想相对开放、价值观更为多元的欧美社会,独身的选择也并不稀奇。更何况,特德·姜并非孤单一人,有4只猫和他、女友一起住在西雅图。为什么全是猫而不是其他动物,有国外记者问他。他认真地沉思了一段时间,最终给出的回答是:“在动物的范围里,猫是相对最不费事的。要养出一只有用的猫,需要的时间不那么长。要养出一只有用的狗,要花的时间就更长。”
不过,特德·姜并不过多地谈论自己的私事,而且,相比起实践,他总是对话语、智识层面的抽象思考更感兴趣。或许,这也可以解释另一件事情:他对语言学如此感兴趣,甚至为了写《你一生的故事》,花了4年时间自学语言学,却对学习一门具体的语言没有太大热情。
写作对特德·姜来说,并不是一件好玩的、像游戏一样轻松的事。实际上,正好相反, “写小说非常痛苦。我并不是一个擅长讲故事的人。”
既然痛苦,为什么还要写?
“如果不是有什么非写不可、不写出来就寝食难安的点子,我是不会写的。”
所以,他的高质低产也不难理解了。
他也不会逼迫自己。相比起生活中的井井有条,写作恐怕是他最没有规划的一件事。没有固定的写作时间,没有固定的写作计划,假若没有灵感或想法,那就该做什么做什么好了。问他会不会写长篇,他就说,不知道,如果有了适合发展成长篇的点子,有可能会尝试。“说到底,我也没办法预料还没发生的事情呀。谁知道呢?”
然而,在看似的无章法之中,还是一贯有着很“特德·姜”的章法:特德·姜写小说,总会事先想好结局和开头。而中间的段落,则是不成序进行的,灵感到哪就写哪段。“那些我没想好结局的故事,一个都没写完过。”他笑了,有点自嘲的意味。
我一下想到了《巴比伦塔》的结尾:“接着,他豁然开朗:雕花滚筒!用这样的滚筒在一块柔软的泥版上一碾,就会留下一个花纹印记。滚筒上不同侧面的花纹会留下不同的印记。光看泥版,两个不同的花纹完全可能一个在这头,一个在那头。可在滚筒上,这两个花纹却紧紧挨在一起。宇宙万物就相当于这样的滚筒。在人类的想象中,天堂和地面仿佛各在泥版的一端,中间横着天空和星辰。可事实上,天堂与地面通过某种不可思议的途径卷成了一个圆筒,在圆筒上,天与地相接相连。”
记得当时看到这样一个结局时,不自禁地掩嘴,啧啧叹服。《圣经·旧约》中,巴比伦塔是一座冒犯上帝之城。人类建造通天高塔,试与天比高、传扬人之伟力;为了惩罚傲慢的人类,神变乱了人类原本同一的语言,使之四散,于是,这座逆天的塔,再也没有完工。
巴比伦塔的故事,在人类历史上反复被阐释、引用、改写、变形,而特德·姜石破天惊地给出了一个科幻版——上帝试图用不同语言阻隔人类抵达天堂,他则试图超越所有语言的隔阂与障碍,在幻想疆域里,建起了一座闪耀着人类理性之光的巴比伦。
“他会带话给那些仍在塔上的人,他会告诉他们宇宙万物的存在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