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尼斯模式”能走多远

2015-09-10 07:22张楚楚
南风窗 2015年3期
关键词:突尼斯阿里民主

张楚楚

突尼斯首位民选总统,呼声党领袖埃塞卜西89岁。

2014年可谓中东民主的“失意年”。埃及“枪指挥国”的势头不减反增,穆巴拉克“无罪化”引发的新一轮动荡未有已时;也门胡塞军、“基地”占山为王,混战纷争四起;利比亚更是“两府”并立,国将不国;就连长期被奉为“中东民主典范”的土耳其,也因宗教政治膨胀而饱受诟病。

民主落寞中,唯有北非小国突尼斯的民主改革蒸蒸日上,首位民选总统的诞生宣告“过渡时期”结束,《经济学人》更因其“在悲催的(阿拉伯)地区与纷乱的世界孕育了一丝希望”而评其为2014“年度国家”。在此背景下,探讨“突尼斯模式”的精髓与前景,应可给转型国家提供某种启示。

2011年1月14日晚,担任突尼斯总统22年的本·阿里因国内骚乱弃国远遁。如今,在选民对过渡时期“伊斯兰复兴运动”执政不满的逆反效应下,本·阿里旧部埃塞卜西(Beji Caid Essebsi)领导的“呼声党”接连赢得议会大选和总统直选,仿佛一切又回到原点。

不过,在程序意义上,突尼斯前朝余党的东山再起,是在民选之后以和平方式与过渡政权实现交接,这与埃及军政权以“流血政变”复辟有着本质不同。而在实体意义上,后革命时代突尼斯公民的权利意识已被充分动员,正如选民基里亚·本·阿布德拉罕在接受《纽约时报》采访时所说,“过去我们常常害怕,但现在我们学会说‘下台’,如果埃塞卜西的工作不尽如人意,我们将会炒他鱿鱼”。民众选埃塞卜西并不代表赋予他“为所欲为”的空头支票。

4年前,突尼斯军方拒绝向抗议民众开枪,成为本·阿里被迫下课的“最后一根稻草”;未来,该国军方“助纣为虐”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在没有军队做“后盾”的情况下,保守派要想逆历史潮流、发动一场触犯众怒的复辟运动,并非易事。何况,限定总统一届5年、最多连任一次的新宪法已于2014年初顺利颁布,而“呼声党”在本届议会217个议席中只赢得85个席位,虽是第一大党却也要与众多世俗小党联合才能维系内阁,因此该党有可能会消极处理深化改革等事宜,却不见得会开历史倒车。

突尼斯“风景这边独好”、率先走上正轨,确有些出人意料。论经济水平,突尼斯比不上海湾“油霸”及利比亚;论社会裂痕,不亚于阿尔及利亚、约旦;论教育普及度,也不优于卡塔尔、巴林。

笔者认为,突尼斯的“成功秘诀”,在于各主要政治力量基本认同“共识”原则,坚守“适可而止”的边界与底线。

2011年初,本·阿里外逃后几天内,囊括专家学者、前朝高官、主要反对党及公民社会团体代表的“政改高级委员会”成立,磋商过渡事宜。不久,旨在筹备制宪会议选举的广泛政治联盟建立起来,为突尼斯政治转轨奠定了良好开端。

2013年的两起暗杀事件,激化了“伊斯兰复兴运动”与世俗反对派的矛盾,险些酿成政治地震。好在复兴运动及时出席总工会发起的全国对话,与各大党派签署“危机解决路线图”,最终,无党派人士朱马组建技术官僚政府,弥合了政坛共识断裂。

2014年,从10月复兴运动败选后优雅认输,到12月31日埃塞卜西就职演说中承诺“和解”治国与“共识”执政,似乎为“后过渡时期”释放了积极讯号。

反观其余诸多转型国家,“你死我活”、“选不赢就打”的斗争意识加剧了社会撕裂,挤压了各方协商的空间,构成民主失灵的主因。

问题是,“妥协政治”为何偏偏在突尼斯生根发芽?

除了政治精英自身较高的规则素养之外,旧政权垮台后,压倒性力量的缺失是重要因素。突尼斯由于独特的历史传统,当本·阿里班底遭抗议潮重创时,未曾出现军人摄政或宗教政治势力称霸的局面。

与埃及、阿尔及利亚等国不同,突尼斯军人干政传统不深。独立后,突尼斯国民军从奥斯曼帝国贝伊军队演变而来,与建国初期政界各派牵扯不大,具有非政治倾向。布尔吉巴与本·阿里半个多世纪的统治期间,出于对军方政变的担忧而处处设防,不仅严控军队规模(总兵力约4万,占全国人口的0.4%),而且建立了庞大的警察机器,与军队相互牵制。因而,事件爆发4年来,军方既无意愿也无能力越俎代庖,充当凌驾司法之上的“终极裁判”。

至于最大的伊斯兰主义政党—复兴运动,虽然在过渡之初“独领风骚”,但实则外强中干。1970年代起,复兴运动(前身为“伊斯兰倾向运动”)长期遭受镇压,徘徊在社会边缘,并于1991年被取缔,主要成员或流亡海外,或锒铛入狱。2011年3月,解散20年的复兴运动仓促重组,内聚力不足,群众基础亦不如埃及穆兄会稳固。

此外,鉴于突尼斯油气资源有限,地缘重要性逊于“新月地带”,欧美及俄罗斯等大国对该地军事干涉、金元输出与意识形态倾销的兴致不高。于是,党争的背后少了大国博弈,谈判各方少了外力筹码,路线商定也少了“高人指点”,反而使主要政治力量更易找到利益交集与平衡点。

多种因素作用下,“协商解决分歧”成为各方性价比最高的选择。

制度建设最终要为解决实际问题服务,如果民生福祉并未因制度改变而有所提高,那么制度面临重新选择将会是迟早的事。

时至今日,“植入民主”的伊拉克模式只留下累累伤痕,“内生民主”的土耳其民主模式也渐成明日黄花。草创的突尼斯“妥协政治”模式,究竟能否延续下去变数犹多。

首先需要注意的是,突尼斯政治格局尚不稳定。一方面,2011年党禁全面解除后,突尼斯政坛乍现百余个政党,其中亲友团式“泡沫党”居多,且政党合并与裂变频繁,有如儿戏。另一方面,两大主导党—呼声党与复兴运动,均非严格的“共同理念集体”,而更像是掌门人凭借个人魅力集结而成的“义军”。两党内部利益不尽一致,派系角力暗流涌动:呼声党内,本·阿里旧部和“杂牌军”、右翼自由主义和极左保守势力、元老派与少壮派之间的分歧严重;复兴运动除了固有的温和派与激进派之争,又添老将与新兵之隙。

目前,克里斯玛式强人对于维系两大党内部统一与党际共识具有关键意义。然而,两党领袖埃塞卜西与格努希,一个89岁,一个76岁(另一说为74岁),次一级人物塔伊布·巴古彻与阿里·拉哈耶德个人威望不足,难以服众。倘若两党不能立即找到合适的接班人,一旦强人倒下,党内派系矛盾随时可能浮出水面,使原本复杂的政治谱系更加破碎化,妥协政治恐怕难以为继。

其次,青年群体“民主认同”的重塑是另一亟待解决的难题。

尽管4年前点燃变革之火的急先锋为失业青年,但在秩序重建阶段,配合“民主试验”的主力军却是其父辈祖辈。年青一代由于许久不见就业前景的改善,渐渐对自己推动的民主革命失去激情与信心。国际劳工组织的数据显示,突尼斯15至29岁的人群,失业率高达30%,拥有高等学历的毕业生中,1/3处于待业状态,而物价飞涨、安全形势恶劣等问题加剧了其生活窘境。

残酷的生活现状蚕食着年轻人的乌托邦之梦,成为近期其投票热情低迷的首要原因。曾经参与抗议本·阿里游行和2011年制宪会议选举的22岁大学生阿拉·突伊称,“我曾经相信民主与人权……我有无数期许,但(后来)发现一切只是一场梦”,从而放弃参加2014年的几轮投票。这种想法颇具代表性,半岛电视台记者考察发现,大量年轻人不知道也不关心大选的时间表。更糟的是,越来越多的失望青年甚至走上“圣战”道路,据《纽约时报》报道,突尼斯已成为“伊斯兰国”的兵源“大户”。

可见,倘若结构性经济调整不能尽快到位,短期内“毕业即失业”大军无法得到有效安置,80、90后“民主耐心”进一步透支,那么新一轮旨在摧毁现存秩序的革命“桥段”再度上演,恐怕就不是杞人忧天。

说到底,制度建设最终要为解决实际问题服务,如果民生福祉并未因制度改变而有所提高,那么制度面临重新选择将会是迟早的事。历史上也多有新制度因无法立刻见效而夭折的案例。现阶段,突尼斯的民主蓓蕾仍然纤弱,若要开出长盛之花,还须精英层与民众把诸多功课做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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