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强
图/受访者提供
某公司给出的剧本是这样设定的:从《我从新疆来》书里找一位新疆小伙或者姑娘,跳槽到甲公司,在那里从事着体面的工作,忙碌又充实,同事之间友爱互助,民族习俗被理解和尊重。于是,他或她感受到了家的温暖。
如果库尔班江按照这个设想拍一集纪录片,他的团队可以得到一千万的资助。但库尔班江拒绝了,“企业希望树立形象,当作一步政治棋,但这件事我做不了,我的出发点是纯粹的公益,想要有一个平等的待遇,不想再被差别化对待,这种感觉太难受了。”
2014年4月,《凤凰周刊》刊出《一个维吾尔人的家庭史》封面报道后,得到了最高领导层的特别关注,习近平在全疆干部大会上引用了报道中的故事,告诫全疆干部“新疆问题很复杂,不是单一措施可以解决的”。那之后,报道的主人公库尔班江立刻成了亲戚朋友眼中的英雄人物,而他的家庭史则成了反映新疆维吾尔族几十年来进步和困惑的窗口。
库尔班江随后出版了《我从新疆来》一书,作为摄影师的他记录了数十个生活在内地的新疆人,搞科研的,打馕的,烤肉的,都是平凡人的喜怒哀乐。该书影响很大,政治局常委、全国政协主席俞正声特地向地方主要领导推荐,还会见了书中人物代表和库尔班江本人。“这本书的影响力在我预料之中,没有感到惊讶,因为我讲的是人的故事,人性是相通的。”
在和田那样传统和保守的城市,很难找到跟库尔班江一样的家庭。
1984年前后,库尔班江的爸爸做起了玉石生意,频繁往口里跑,经常讲起内地的见闻,他告诉库尔班江和弟弟们,“你们是男孩,一定要出去。”日后回想起来,库尔班江才明白那对于一个和田的传统维吾尔家庭是多么难得。
跟其他家庭的孩子不一样,库尔班江兄妹4个从小都不太会读《古兰经》,母亲把他们送到讲经班的努力总是遭到父亲的反对,母亲担心如此下去孩子们会不被当地社会接纳,变成人们眼中的“异教徒”,但父亲很坚决,“孩子还小,等长大后自己有了感悟,再让他们自己选择也不迟。所有的罪恶,由我一个人来承担。”
为了孩子的教育,全家兜兜转转地搬过三次家,脱离了杂乱的环境,房子却越住越小,最后在一处干部家庭居多的社区定下来。有了邻居小孩的陪伴,库尔班江从此不再逃学,但在和田,学习汉语的环境历来都很稀缺,直到初中,他都只认识几个简单的汉字,初三时第一次动笔给邻居家女生写情书,只有“我爱你”3个汉字。
后来,库尔班江考入了博州师范学校,临近毕业时家庭出现了变故。2000年父亲到俄罗斯做生意遭遇抢劫,200万的现金被夺走;之后带着家里全部玉石去到内地,连带身份证在内的所有财物又被偷走,家庭一下子陷入困顿。库尔班江记得,父亲笑着对他说,“真主给的,真主又拿走了。”父亲很有责任感,也爱面子,遭受打击后离开了家,几年里音信全无。
那时妹妹还在上大学,两个弟弟正读初中,作为长子,库尔班江放弃了分配工作的机会,决心挑起家庭的重担,做玉石生意。第一年赚了两万八,过古尔邦节全家用掉了两万六。他努力维持着家庭的体面生活,不想让变故的阴霾影响家人。
心情最沉重的时候,库尔班江遇到了改变他一生道路的孟晓程,后来还认他作了干爹。孟晓程当时正在新疆拍摄纪录片《森林之歌》,喜欢和田玉,受他影响,库尔班江爱上了摄影,一来二往便熟识了起来。和田买不到反转片,孟晓程度就从北京成箱地带来,库尔班江则把最好的玉石留给他。
2004年找到父亲时,库尔班江的生意已经很有起色。有次趁孟晓程来家里,库尔班江告诉父亲自己不喜欢做生意,喜欢摄影。父亲对孟晓程说,“那你就带他走吧。”
库尔班江跟着摄制组去了库尔勒,学摄影、跑外景,也学做人的道理,干爹教导他要成为一个世界人,而不是简单意义上的维吾尔族人、新疆人以及中国人。“从国家、种族的身份来说,先有的人还是先有的国家?先有的人还是先有的宗教?不要用少数民族、维吾尔族的眼光来看我,就想要做一个人。”库尔班江说,他想要超越民族和宗教的标签。
中专毕业后,库尔班江一直向往着大学生活,2006年,他跟着干爹到了北京,进入中国传媒大学进修,成了有名的“蹭课大王”,剪辑、中外纪录片比较,凡是跟纪录片有关的课程,他都一定到场,有的课甚至反复听几个学期。
进入中央电视台工作,对库尔班江来说是全新的体验,不仅在于进入了全国最大最重要的影像生产单位,更在于那是他第一次全身心投入到和田以外的世界。
在央视,单位的同事尊重库尔班江的习俗,一同出差时总要到处找清真餐厅,但在他们内心里,总有一些源自误解的认知无法清除。
“2010年5月,我们到新疆做前期采访。有个导演没有去过,一路上都在说二道桥乱。我听了很不舒服,就把他们带到二道桥。我跟这个导演说,把你手机和钱包借我用一下。拿过来后,我直接就从车上把她推下去了,告诉她这是二道桥,你自己走回去。她找了个黑车司机,维吾尔族,跟他说了住的酒店名字,说钱包、手机被人拿走了,把我送到那里后再给你钱。司机什么也没说,就让她上来了。到了后,她对司机说,你等我一下,我去拿钱。司机说,不要钱。她就愣住了。我问她,二道桥怎么样,安全吗?她说,安全,还不要钱。”
2014年3月1日昆明发生暴恐事件,库尔班江看到消息后惴惴不安,有人提到行凶者身着黑衣,他感到很可能与新疆有关。消息确认后,他一整天都瘫在家里,“这次事件将比七五事件引起更大的恐慌,毕竟在昆明,就像在家门口一样,对内地普通民众影响更大。”
十天以后,长沙又有两名新疆籍商贩因纠纷互殴,导致4名市民被殃及身亡。虽然是一起刑事案件,性质与暴恐不同,但在舆论中却引起了类似的恐慌和嫌恶。
“新疆人的形象不应该是这样的。”库尔班江想,也许自己可以做一些事情,让人们了解到,“新疆人和所有人一样,只是为了过好日子。”没有足够的资金拍摄纪录片,但可以用图片来讲述新疆人在内地的生活。他开始联系那些在内地打拼的新疆各族普通人,用图片配文字的形式,展现他们的生活故事,摆事实,不讲道理。书中有小贩,有医生和记者,遍布各地各行业,有时库尔班江还要自费飞往深圳等城市。
出版过程并不顺利。《我从新疆来》的初稿写成后,有书中人打来电话,表示不愿意出现,问为什么,回答说“就是不愿意”。也有人批评库尔班江,质疑他“有意义吗?”联系出版社时,听到“题材敏感”这样的借口,库尔班江就争辩,“什么是‘敏感’!我们中国现代社会应该要做的是‘脱敏’,不要动不动就说‘敏感’。”
新书发布会时,日本NHK电视台向出版社提问:你们所有的都是汉族人,只有一个维吾尔族人,你们当时为什么要选择给他出这本书?
NHK后来制作了一期节目,“在拍摄和采访的过程当中,让他们特别惊讶的是,居然有这么多新疆人在内地努力工作。他们之前的印象是新疆人应该全部在新疆,觉得新疆人进入不了现在的主流社会。”库尔班江说,对于外国人来说,新疆尤其陌生。
《我从新疆来》引起全国关注后,库尔班江的生活愈加忙碌,见记者、站在电视镜头前演讲,日程总是很满。接受《南方人物周刊》采访前一晚,他到中国政法大学做交流,两排穿着正装的学生在两侧一字排开,库尔班江问,这么迎接我是老师安排的吗?学生回答说,“哥,老师安排不了。”
演讲时,库尔班江问台下,“在座新疆来的学生有多少?”一半的学生举手。“在这边把自己当作一个少数民族的有几个?”有几个少数民族学生站了起来。库尔班江紧接着说,“我没有把自己当作一个少数民族,我把自己当作人,所以我站在这。在座的所有同学,你和我之间是平等关系,我们要回到人的本质。”
“你把自己当作少数人群的时候,你的心态是不一样的,敏感度比较高,你心里永远是压着的,但是你又不服,心里面就埋下了一颗种子。如果说我是人,心态就不一样,‘你凭什么这么说?我要跟你谈一谈’。”
在被最高领导层肯定之后,开始有很多机会找上了库尔班江。曾有新疆的一位官员问他是否愿意到自治区团委工作,库尔班江回答说,“没想过,我现在做的事比我去那个位置要好很多,而且有价值。”
现在库尔班江的纪录片计划已经起步,拍出了样片,他希望拿着样片去找资金,不管资助是来自政府也好、企业也好,他都守住一条底线——必须是纯粹的公益,借此让更多人了解真实的新疆和新疆人。
“我们有56个民族,不要把民族的身份拿出来说,彼此之间多了解就好了,沟通很重要,否则关系就会一团糟。我无论到哪去,我都是中国人。不知道你有没有这种体验:出国前再不爱国家的人,回来绝对是爱国的。这就说明,无论做什么,你是中国人,你是逃不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