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炜
早上我妈来电话说我前院伯死了,她和我爸要回趟老家,想赶下午入殓看上最后一眼,说虎虎没爸,埋他爷爷,娃可怜。挂了电话,安排完公司的事,我匆匆接了爸妈,奔韩城去了。
同辈中,我前院伯行二,83了,是我爸最后一位还在的堂哥。瘦瘦高高的,印象中身体就一直不是很好,孩子多,从前日子过得苦,是个一辈子谨小慎微的本分农民。
韩城人有个习惯,喜欢在称呼前加一个居住地,以区别同辈中人。住在某村,就叫“某村伯”,住在县里,就叫“县里伯”;住在后院,就叫“后院伯”,住在前院,就叫“前院伯”。
前院伯4个女儿1个儿子,儿子大我很多,同辈里,也行二。我二哥能吃苦,80年代初就开始做小买卖了。大包小包的从西安进货回韩城,卖床上用品,卖小孩衣服,又买了辆手扶拖拉机跑运输,日子慢慢地就好起来,盖了大瓦房。
我爸同辈人出来工作的多,我二哥在老家立着门户,人热心,远近有名。我爸留在村里的那点儿老底子和那两间旧房子,也是我二哥帮着照看着。除了操持着我们户族在村里的所有琐事,乡里乡亲有事,他也都跑着去张罗。
积劳成疾,我二哥真苦,前两年竟重病死了。最后一次我去医院看他,他跟我说,二哥没啥,只是苦了虎虎你侄儿了,娃可怜,埋了我,还得抬埋他爷。说完拧过脸去,我俩都难过得不能自已。
虎虎是我二哥惟一的儿子,小时候出了名的淘气,留着永远擦不完的鼻涕,念不进去书,早早地辍学跟着我二哥下苦去了。长大后竟似变了个人,极懂事,和他爸爸一样能吃苦。我二哥不好的时候,虎虎接替我二哥顶着门户,撑着一大家子,累得年纪轻轻的背都有些弯了。那年春上虎虎在新底子上盖起了四层高的大楼房,硬是让我二哥临死前住了进去。
天阴沉沉的,路上我爸我妈都没怎么说话,我自顾开着车子前行,心里不是个滋味。有了点年纪,我越来越跟我爸一样了,乡愁越浓,浓得化不开。
我在韩城,并没有呆太久,但很完整。刚出生,我爸我妈就把我送回老家交给了我奶奶。我爷爷牵了只羊回来养,挤着羊奶把我喂到了五六岁,我才被接回西安。我大姑说我妈把我给我奶奶那天,奶奶抱着个小肉疙瘩愁得眼泪吧嗒吧嗒掉,说这么个小东西,可怎么养得活啊。
我不知道人的记忆到底能追溯到几岁,我对儿时在农村的记忆竟是那么清晰,甚至具体到某件事和某些人。闭上眼睛我就能看见爷爷奶奶;看见前院伯那张窄窄的小心翼翼的脸;看见二哥卷着裤腿、穿着胸前印着红字的背心、扛着锄头和社员们在阳光下说笑着往地里去挣工分;看见那个炊烟袅袅、古朴恬淡的村庄;看见我和小伙伴汗流浃背地钻进麦秆垛里捉迷藏,疯了一样在生产队的场院里追逐争夺着社员们分剩下的西瓜;听见满巷洞“吱杻吱杻”的架子车声和清脆的滚铁环声;闻见乡间路上的黄土味儿和牛粪味儿……
离韩城越近,那个无拘无束自然生长的童年却距我越远。故乡,并不仅仅是一座村庄、一个地方,还是一群人,是一群和你有故事的人。人没了,就真的只剩下乡愁了。
农村过白事的气氛悲怆,肃然中又透着对生死认命的豁达,让人哀思如潮。灵堂设在院当中,虎虎白衣粗麻一身重孝,谢过了来帮忙的乡亲,对着灵堂“嗷——”的一声先行跪倒在地。他的姑姑和姑父们也披麻戴孝白花花地跟着跪倒,我和我的堂哥哥们头裹白布也随后跪下。虎虎一个头磕下去,我的姐姐们撕心裂肺地哭成一片。村里帮忙的壮小伙子们七手八脚地把灵堂背后床板上硬挺得像根老木料的我前院伯抬进棺木里。跪在地上,低着头,听着哀嚎中叮叮咚咚的盖棺声,悲从中来,我眼泪刷地就涌了出来。
仪式结束,院子里又忙又乱,我和我爸开车沿着田间窄窄的土路去了村北头高高的塬上,给我爷爷奶奶上坟。
秋天的坟地,荒草有半人多高,风吹过沙沙作响。脚底下埋着我们户族的先人们。不远处割了草,清出了一块平地,地上楔着木楔子,用细绳线绷出了个安静的长方形,那就是前院伯的归宿吧。我爸曾指着这儿对我说,我死了,你就把我埋这儿,和你爷你奶离近点儿,算是遗言了。
分开荒草,来到了我爷爷奶奶坟前。我爸最近腿不好,扶着墓碑在火窑旁坐下,说你来烧纸吧,我腿疼得跪不下去了。我双膝跪在荒草地上点燃了纸钱,火焰很高。我爸找了根木棍儿来回拨拉着烧着了的纸钱说:“大、妈,你们走得早,没享上福,你孙子来看你们来了。”
30年了,这里是我离爷爷奶奶最近的地方,他们在地下,我在地上,阴阳两隔。透过烟火,望着石碑,想起童年,想起视我如命的爷爷奶奶,一个头磕下去,抽泣得抬不起头来。
起身离开,我默默地跟在后面,我爸在前面深一脚浅一脚地拨开荒草走着,回头笑了笑说,唉,小时候我和你婆去上坟,你婆就说她腿疼跪不下去了,如今我也到了这个岁数了。我怔了一下,停住脚步,望着他渐行渐远的瘦高有些驼了的背影,迎面来风,心头一紧,竟又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