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叶
先理一理数据的问题。中国官方(卫生部)唯一一次发布自杀率调查统计是在1999年,数据显示,当时中国的自杀率为13.9/10万人,其中女性为14.8,男性为 13.0。这个数据此后饱受质疑。因为这个数据的来源是两个:一个是卫生部主管的死亡登记系统,覆盖人口大约为1亿,另一个为中国疾病控制预防中心疾病监测点(DSP)的抽样网络,大概覆盖人口1000万。但这个系统覆盖的城市人群远多于农村,而1999年的中国城市化率只有22%。
加拿大的学者费立鹏公布的自杀率统计显示,当时,中国人的自杀率达到23,相当于当时美国自杀率的两倍(《中国的自杀率:1995-1999》,2002,《柳叶刀》)。为什么统计结果几乎翻一番?是因为费立鹏将广大农村地区的自杀状况统计进去了,并由此发现了一个非常特殊的“中国式自杀模式“——
● 在世界各地,城市人口的自杀率都要比农村人口更高,而在当时的中国,农村人口的自杀率比城市人口高3-5倍。
● 在世界范围内,男性自杀人数通常高于女性,但在中国,女性自杀率比男性高出两成。
● 在中国,三成的自杀者和六成的自杀未遂者,都没有精神障碍。而在西方国家,精神障碍者占自杀人口的九成。
需要指出的是,这是本世纪初的数据。现在发生了很多改变,2009年,清华大学教授景军做过一次中国自杀数据分析,时间跨度为1987年至2009年。结果显示,中国自杀率确实一度在世界范围内处于较高水平,但在1996年至2003年有所下降,尤其是2004年至2009年间下降明显。
我关心自杀这个问题,是2013年年底看了吴飞的著作《浮生取义:对华北某县自杀现象的文化解读》以后。之后不久的一次学术会议上,来自北师大的一位学者告诉我,自那以后,很少有人从事自杀方面的研究。“吴飞博士做的研究具有标杆性意义,在中国人自杀这个领域,他把开创性的研究都做完了。”
关心自杀问题,几乎是源于一种职业本能产生的冲动:我想知道这种现象是否发生变化,因何变化。一周之内,我就开始联系本书提到的“北京农家女文化发展中心”理事长谢丽华女士。差不多10年中,费立鹏、吴飞和谢丽华3个人的合作十分密切,他们从医学、文化和社工3个层面去研究中国农村的自杀问题。
谢丽华所致力的生命危机干预工作,简而言之,是志愿者深入农村,与有过自杀经历的妇女谈心,再组建合唱队、读书小组、剧团等兴趣活动。有时候似乎什么都不干,志愿者就在农村里住几个月,每天找人拉家常。这些工作细致、琐碎,几乎无法想象它们能起到什么作用。我知道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中国人传统的观念中,自杀是一件隐秘的私事,因为它身处公共领域之外,只与私人的生活相关。但事实上,在任何一个社会中,自杀并不仅仅是一种极端的个人行为,它还指向更复杂的社会伦理和文化逻辑。
谢丽华女士已经退休了,书中提到的“农家女”还存在。办公地点在北京四环边上,场地不大,几间房。一个年轻姑娘接待了我,还不到12月,北京的天就很冷了,房间里没有暖气,办公的女孩不时往手上呵气。
谢丽华告诉我:“我们所有自杀干预的项目已经结束了。连收尾工作都已经在两年前全部结束,原因是‘见效了’。”
随后,谢女士建议我去看她们项目所在的村子,我选择了其中的一个。真正抵达那里时已经是2014年年初的事情了,华北的冬夜很冷,大地是青灰色的,一眼望去很是压抑。后来我才发现这种压抑的根源,其实是“荒无人烟”,华北冬夜的天空仿佛一口大锅一样扣在人头上。
这曾经是一个自杀率极高的村子,临近村落加起来千余人,多的时候一天就喝农药喝好几个,县里的医院都忙不过来。当地人跟我讲了一个故事,女主人公叫九生(化名)。她喝了3次农药,都抢救过来了,后来不想死了,却因为喝药太多导致肺硬化去世。她的遗愿是:“别把我和他们家里的人埋一块儿。”
他们家是指九生的丈夫家。这就相当于“不进祖坟”,在当地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据说,九生嫁过去以后,夫家人就欺负她,具体欺负的细节也说不清。后来谢丽华女士带着团队来了,开始关心她,家里人对她才好点儿。我当时比较关心谢女士的团队撤离之后,悲剧是否会再次发生?
但和我聊天的女人干笑一声说:“我可不知道,九生已经死了。她老公又娶了个女人回家,结果没多久就发现自己得了癌,新媳妇不声不响地跑了。她老公的遗愿倒也挺有趣的,你猜是啥?跟九生埋在一块儿。”
最后还是如这个男人所愿,他们被埋在一起了。我还看到了山头竖立着的两座孤坟,特别有讽刺意味。
再说一个比较有典型性的事例。谢丽华第一次去那个村的时候,人家把她拉去了一个叫素芬(化名)的女人的家:“要说谁最需要这个(生命危机干预),那就是素芬了。”
素芬想寻死,是因为她的丈夫长寨(化名)就是喝农药死的。早些年,素芬刚嫁到村里来时,因为婆家穷,她和丈夫就跟公公婆婆一块儿过。两栋老房子隔着院子相对,两口子住在其中的一间,吃饭时就上公婆那儿。后来,夫妻俩生了两个孩子,小儿子长到13岁时,他们合计着再盖个新房。
当时,夫妻俩手上有钱,“但缺个三几万块”,长寨向在城里工作的哥哥借了两万元,两个姐姐和一个妹妹又凑了一万元。但这点钱还是紧,得从日常用度里省。自那以后,家庭矛盾不断。
长寨自杀那天,夫妻俩刚卖粮食挣了2000元。长寨拿了1000元,去姐妹那儿还债。素芬至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他回来后就生着闷气,新房里有种地剩的半瓶除草剂,他一声没吭就全喝了。素芬见到长寨时,他路也走不稳了,晃悠着到跟前,“扑通”便栽进了她的怀里。
“咱还了钱就不受气了……”说完这一句,他大汗淋漓、口吐白沫。村里人赶紧用拖拉机给送去了县医院,抢救了4个小时,但长寨还是撒手人寰。新房落成了,但人没了,家也散了,这栋房子从此再也没有人住过。当谢丽华找到素芬时,她由于过度封闭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开口说话了。她说:“若不是为了孩子,我也早就喝卤水走了。”
所有的农村自杀原因,其根源大抵都是如此简单:家暴、丈夫外遇、亲人离世……在许多个案里,自杀的原因根本鸡毛蒜皮得说不出口,比如婆媳矛盾、两口子怄气,甚至小孩不听话、女人想不开,一气之下就喝农药了。
那么问题来了,亲人之间的矛盾,为什么会把人推向死亡的边缘?
两个原因:
第一,中国(尤其是农村地区)非常特殊的社会环境。中国人的一切社会属性,都是在最普通的“过日子”中展开的,而家庭又在“过日子”这个概念中有着核心地位。基于此,家庭成为了一个神圣性与世俗性并容的场所,追求“家庭政治”中的公正,某种程度上成了“人在日常生活中最在意的公正”。吴飞说:“这是我们很容易忽视的社会问题,它包括家庭内部冲突、夫妻口角及父母殴打子女。这些现象从未引起关注,但它们其实是根本性问题。”
第二,农村“随夫居”和土地分配的传统(不是成文的制度,却根深蒂固,比制度更坚硬)。无论是精神上还是物质上,农村妇女的先天生存环境都很贫乏。她们所遭受的无助、困境和痛苦,无人可以诉说。她们无力改变现状,又没法离开这样的环境。就像栽在水泥当中,动弹不得。因此,当“过日子”的时候出现了困境,她们根本无法逃脱绝望, 因此走上绝路。
近些年,这一境况大有好转。和我聊天的女人说,现在已经好几年一个(自杀者)都没有了,“至少我是没听说。”她跟我讲了几个曾经深陷绝望、后来开始新生活的自杀者的故事,但他们都不在村里。我试着去拜访了她说的那些人,结果无一不紧闭大门,也不开灯,看来是真的不在。
按照村里人的说法,谢女士的自杀干预项目,确实使农村自杀现象大有缓解。但这其中仍有吊诡之处:“农家女”开展试点的村庄零星分布于华北、贵州,但从2006年起,全国农村的自杀率一下子大幅度下降了。
因此,如果细究这些数据,会发现背后的真正原因:自杀率的下降、“农家女”项目的撤退,都暗合一个时间线——“进城潮”。随着人口迁徙,女人们一定程度上脱离了男权主义之下诸多不平等的待遇,也远离了原有生活中的人际冲突情境。
但人们找到了幸福之路的同时,新的不幸仍在绵延。就在我离开华北农村的几个月后,《中国青年报》的一篇稿子《农村老人谈自杀:喝农药上吊投河比亲儿子可靠》开始在网上流传。而牺牲于进城潮中的老人们,又是一个新的话题了。